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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繞過夷播海西南角,一日行八十餘里,抵達碎葉雪山北麓,這裡地處內陸深處,又是大北方,從秋季第二個月開始一直到春季第二個月都是大雪封山,難有路通,只有春末到中秋這一段時間,山谷間才露出可以行走的空隙來,郭師庸指着一條山間小路,道:“若是遲幾個月,這條路就走不通了。”
在山下張邁下令暫作停留,將部隊重新編伍,從豹韜營中又選出四十八名老兵來,調入狼牙營做火長、副火長,至於這新的二十四火將士則是從那八百俘虜中選拔,合六十火、十二隊,共六百人。豹韜營所缺兵員,也從八百俘虜中選拔補足。
楊定邦對這種大營體制保留意見,說道:“一營十二隊,太多了。”
要知一個人日常做管理工作,通常只能直接指揮三五人,因此軍隊的組織,或爲三三制,或爲五五制,六人已接近極限,七人以上就顯臃腫,必須再分層級了,否則就會影響效率。唐軍以十人爲一火作爲基層單位,卻每一火都要再設一個副火長,就是這個緣故。
郭洛也覺得十二營太多,張邁便又升唐仁孝爲副校尉,協理狼牙營軍務。唐仁孝在這次大戰之前曾受當衆裸臀挨鞭之辱,當時引爲奇恥,夜戰之時奮不顧身,所部殺敵甚衆,全軍上下有目共睹,加上他平時爲人平和寬厚,才幹又足,所以張邁升他的官三營將士都沒話說。
只楊定邦見張邁擅改軍制,頗爲不滿,有心抵制,卻見一向保守的郭師庸沒有反對,心中詫異,便沒說話了,私下卻問他:“師庸,特使這番既將狼牙營擴大了一倍,又臨時增加了一個副校尉,雖然他是欽差,威望又高,但軍制畢竟不是可以輕動的,你剛纔怎麼不發一言?”
郭師庸道:“軍隊數量龐大時,當講究組織,否則大軍必亂,軍隊數量尚小時則可相對靈活一點。組織嚴密以守,將兵靈活以攻,這是兵家常勢啊。狼牙營如今是張特使的近衛營,沒有校尉,實際上負責具體指揮的便是阿洛,一營十二隊,對別人來說是太多了,但以阿洛的才能應該可以應付,再說既升了唐仁孝協理,應該是沒問題的。”
楊定邦覺得他這個理由似是而非,並不滿意,又有些奇怪他在這次事情上的態度,心道:“昭山夜襲以後,這小老兒就變得處處維護張邁了,真是怪哉。”
楊桑乾剛好就在一邊,聽見兩人的對話,拉了他到一邊,道:“叔,這事只是權宜之計,其實並未真正觸及軍制變更,你怎麼就看不出來?”
“權宜之計?”楊定邦一時還未悟得,楊桑乾低聲道:“狼牙營如今是六百人,張特使本人又不直接指揮十二個隊正,卻設兩個副校尉,那就是一個副校尉管六隊,這不和其它營一樣了麼?名爲狼牙一營,實際上卻是兩營合一,並不會影響指揮。兩個副校尉中,阿洛的權柄明顯又大過唐仁孝,唐仁孝實際上是第二副校尉,要受他節制。所以阿洛名爲副校尉,其實權力卻比其它營的校尉來得重,唐仁孝雖也統領六隊,卻無校尉之名,其權限也比其他校尉來得弱。這樣名不副實的安排,是與當前的人事情況有關啊。我估計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張特使就會讓軍制迴歸正軌、名實合一了。”
楊定邦怔了一怔,恍然大悟,心想當前唐軍只有五營,郭師道號稱“安西大都護”,但軍隊組織最高的就是營,各營直接向大都護負責了,張邁要加郭洛之權也升無可升,再說郭洛才能雖然卓越,近期又屢立戰功,但就將他擺在郭師庸、楊定邦、安守敬等長輩頭上,就算郭、楊、安等沒話說,郭洛本人也必不敢受。
想明白了這一節後楊定邦對張邁的安排便豁然開朗,笑道:“師庸畢竟還是有幾分私心,他對他老郭家的這根梁祝可照看得很細心啊。當日奔襲遏丹時幾個後生爭先鋒,他就出頭舉了郭洛,雖說郭洛也確實是個良選,他說的那幾個理由也都正當,不過想深一層,卻實在是一招‘公私兩便’的棋啊。”
第二日便去見張邁,請升這次作戰中同樣功勞卓著的慕容春華爲副校尉。慕容春華年紀雖輕,才幹、功勞、資歷等比起唐仁孝來卻都只高不低,唐仁孝升了副校尉,他若不升也說不過去,張邁當即允了。當時諸營之中,副校尉只有鷹揚營出缺——楊易這個校尉也是幾日前才定下的呢,楊桑乾又已調去主管後勤營,副校尉就還沒有,因此慕容春華既然升了副校尉,自然而然便被調去了鷹揚營做楊易的副手。
因爲唐軍本身的編制是齊全的,這次軍隊整編只是增加了一些新兵,調整了一些火長隊正,只停了一天就繼續出發。
郭洛平時話不多,但心思之縝密幾乎還在郭師庸之上,張邁不改其銜而加其權力,他心裡明鏡似地,哪會不知道?一路上不斷與各隊正保持溝通,就在行軍之中加強狼牙營的組織訓練,表現得十分積極。
雖然背後一直沒見回紇人追來,但前方大自然這個敵人也不是好對付的。軍隊在郭師庸的帶領下在山谷之間穿行,山坡高處的凍土世界,偶爾出現的漆黑深淵,都不是唐軍敢去惹的。
儘管是郭師庸口中那“比較好走”的道路,也是有時平滑,有時崎嶇,走到一些地方馬匹甚至難以通過。張邁先是坐在馬上,但遇到一些坎就得下馬自己走路,有時候甚至還得人幫着馬走。走得高一點的話,有一些地方又遍地是刺骨的積水,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堆的浮雪,看着很養眼,乃是難得一見的壯麗景色,但卻叫人沒膽子靠雙腳踩過去,必須騎馬方能順利踏過。
如此行行重行行,期間之辛苦勞累那也不用說了,可包括回紇俘虜在內竟然沒有一個人逃跑脫隊,這固然是因爲唐軍的組織管理夠嚴,更因爲在這樣可怕的環境下獨自脫逃,生存下來的可能性還會大大低於隨軍行走。
黑頭烏護的老弱和藏碑谷唐民中的傷病者,有好一些便挨不住這段旅程病逝,唐軍將他們沿途埋葬,輕唱輓歌後灑淚而別。
縱然是有郭師庸這個一流向導帶路,唐軍也足足花了十來天才穿過了碎葉雪山,這段路程走下來比與回紇廝殺還累,但終於再次望見碎葉河了。只走了這麼一段路程,哪怕行軍已經小心又小心,卻還是有許多羊、馬都摔死在途中。但狼牙營將士的成長,卻達到了同樣時間的軍訓無法達到的效果。
就是張邁,也發現自己比還在昭山時有所不同了。
這是大自然對人的磨練!面對天險的考驗,心志與力量一旦跟不上就得墮入地獄!
而征服過羣山之後,大自然便彷彿已在所有挑戰過她的人身體內留下了大山的力量與意志!那不是任何操練所能替代的!
見到碎葉河後,向西北再走數日,才遇上了驍騎營。
安守敬接應上了他們後說道:“你們這次怎麼去了那麼久?我原以爲你們約十日便可回來呢,不想一去就一個多月。你們走了之後,本來向這邊逼近的薩圖克也轉頭了,至今也沒再出現。”
張邁道:“他現在多半快到夷播海了吧。”想起這些回紇的大將被自己牽着鼻子東走西顧,忍不住哈哈大笑。
安守敬見張邁這次帶回了這麼多人,心中也感詫異,郭洛言簡意賅將此次東行的前因後果說與他知,安守敬聽說唐軍在夷播海又打了個大勝仗,大喜道:“太好了!”
狼牙、鷹揚、豹韜、驍騎、後勤五營與黑頭烏護合併作一處,繼續沿着碎葉河繼續向西北行軍,他們在大山那邊時時擔心回紇追來,這時卻故意不掩蓋行蹤,直到新碎葉城舊址,安守敬早已佈置了許多通往西北、正北、東北的迷局,好叫回紇人追到這裡也不知道唐軍真正的去向。
鷹揚營偵騎確定後面無回紇追到後,張邁便下令渡河。
“渡河?河的那邊,不是一座沙漠麼?”合舍裡有些驚訝地詢問道。
“是沙漠啊。”張邁笑道:“不過我們在裡頭有個窩,咱們先去那裡躲一躲,等回紇人在這碎葉河北岸苦苦搜尋也找不到我們,無奈退走之後,咱們再殺回來。哈哈,哈哈,那時候阿爾斯蘭和那個什麼博格拉汗一定會大叫:‘不是說在碎葉河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們嗎?怎麼又忽然冒出來了?難道他們之前都躲到地裡去,現在有從地裡鑽出來嗎?’哈哈,哈哈,我真想看看這些回紇大汗、副汗的臉色呢。”
張邁的這些主張要是兩個月前說,只怕沒幾個肯就這樣跟隨他的,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不但唐軍上下對他充滿了信心,就是北沼烏護全族也都信服。
“不過,咱們就這樣在碎葉河兩岸跑來跑去?”合舍裡問。
“放心吧老族長,”張邁信口道:“我還有另外的計劃,你安心跟着我走就是。”
合舍裡想起唐軍這段時間來那鬼神莫測、恍若幽靈的行動,便不再問了,點頭道:“好,我就不多問了,反正跟着特使走總沒錯。”
就在大軍渡過了碎葉河後,安守敬正率人毀滅蹤跡,忽聽有人以胡語歌唱了起來,歌聲充滿了哀傷和無奈,那卻是一首匈奴名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張邁這段日子勤學諸般胡語,雖然講起來突厥話來還不流利,但這首歌卻曾聽一個歸降者唱過,因此知道歌意,那是匈奴被漢武帝的大軍打得家破國亡後的悲曲,聽歌者唱得悽婉,問左右:“是什麼人在唱歌?”
安守敬的弟弟安守業慌忙趕來道:“是謀落烏勒。”
張邁呀了一聲:“是他啊,恩,他也是藏碑穀人啊,碎葉一脈,我在昭山時天天惦記着他這件事,這段時間太忙,反而把他給忘記了。他如今在哪裡?快把他帶來我要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