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污水

石敬瑭打下了洛陽之後,就在羣臣的擁戴之下即皇帝位。不過他這個皇帝做的並不穩當——比張邁記憶中那段歷史上的石敬瑭更不穩當。

對他有利的是自己佔據了洛陽——這是天下首都,並且迅即在名義上接管了後唐的所有領土。但是不利的一點是,他的實際控制領地卻並不牢靠。現在來說,他所能掌控的地方包括河南的大部分、山東的一部分、河北的大部分與河東的大部分,至於關中,則意存猶疑,以長安爲界,西部藩鎮傾向於保留意見,東部藩鎮則總算投靠了石敬瑭。

在去年秋冬之際,石敬瑭採取了一系列強有力的措施對他的實際控制範圍加強了掌控,五代時期君主更迭頻繁,其實也沒多少人爲李從珂守節,所以石敬瑭在這一方面受到的壓力並不是很大。

可是“引胡入塞”的罵名卻席捲整個中原,讓石敬瑭變得極其被動。

當初在漠南流浪之際,整個人惶惶如喪家之犬,除了投靠契丹之外他別無他法,並秘密作出割讓燕雲十六州的賣國密約。

對此劉知遠曾表示反對,認爲賄賂契丹,事後多花一點財帛就可,不必割土,可石敬瑭認爲當時的形勢契丹既可以選擇他石敬瑭,也就可以選擇趙德鈞,自己可以許諾獻財帛,趙德鈞同樣可以如此,因此決定下重本,割土以賄胡。結果這一選擇,爲他帶來了全國性的罵名。

早在張邁還沒回來時,曹元忠就已經指引一大批投靠他的文士口誅筆伐,魯嘉陵也示意蔓延入中原的僧侶,發動所有有正義感的人羣起非難,就是中原士子當中,以範質爲首的一批名士也聯名筆討,大罵石敬瑭賣國自肥!許多人甚至公開表示應該邀請天策東進中原,平定亂局了。

這一切,都讓石敬瑭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得不甚安穩。

然而,以行伍出身的他雖然對輿論有所顧忌,但輿論並無法將石敬瑭拉下馬來,他真正害怕的還是力量——尤其是契丹與天策。

石敬瑭是背靠着契丹發達起來的,耶律德光對石敬瑭的態度是:認爲自己既然可以立他,也就可以廢了他。但石敬瑭並不真的願意一輩子做契丹人的傀儡,可是目前來說除了契丹舉世並無一個可靠的盟友。

至於天策張邁,石敬瑭更是將之視爲心腹大敵——耶律德光不是沒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但他的軍隊應邀入塞擊敗張敬達的軍隊後旋即北退,爲的就是在中原缺乏統治根基,所以對南下十分謹慎,暫時還是傾向於選擇一個傀儡皇帝。

而張邁則不同了,雖然中原士人有不少仍然頑固地認爲天策軍乃是西涼雜種而篡尊號,其實與契丹沒什麼差別,卻也有越來越多的開明者在慢慢地接受天策軍乃是同文同胞的事實。若讓張邁進入洛陽,那麼他來統治中原的阻力會比契丹小得多。

針對這個形勢,石敬瑭是軟硬兩把抓,軟的方面是不斷宣傳東漢末年董卓進京、禍亂天下以至於滅亡漢室的那一段歷史,引起世人尤其是讀書人的慘痛回憶,這一招效果倒也甚佳,除了那些曾經去過涼州並折服於其清明政治環境的人外,大多數人開始在這宣傳攻勢下猶豫起來,並對由西涼武力入主中原產生排斥心理。而這部分民意的存在,也成了石敬瑭的支撐性力量。

硬的一招當然是加強兵備,同時向契丹、蜀國派出使者,極力宣傳天策軍意圖統一天下的野心——對這一點契丹方面早有認同感,而蜀國也震懾於天策政權連番大勝之威,雖然不敢真的與天策軍決裂——在民間仍然任由西域奇貨流入以及增加蜀繡出口,在政治上卻也在暗地裡與石敬瑭眉來眼去,減緩了對關中東部的壓力,好讓石敬瑭能集中力量去對付天策軍的東進。

在蜀國的立場上,最好的局面莫過於維持現狀,而決不是讓張邁統一中原。因爲誰都知道,以天策軍如今的威勢,以張邁的野心,以中國“大一統”的政治傳統,一旦讓張邁統一中原,那麼接下來要收拾的肯定就是吳蜀荊楚,這一點不必石敬瑭去宣傳南方諸國就已經達成了共識。

所以整個中國大地目前就形成了一個相當微妙的局面:

在民間,大部分有良心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指責石敬瑭賣國,就連吳、蜀的當政者也不例外;但在肉食者層面,趙晉魯豫以及關中的許多藩鎮卻傾向於維持現狀,而不想出現一個強勢的中央政權,吳蜀荊楚也都減輕了對石敬瑭的壓力好讓他有力氣去抵抗張邁。民間與官方、輿論與行動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政治上,各國都謹守邊界,以防其它勢力的軍事行動,尤其是石敬瑭已經在長安、洛陽之間大肆調兵;但在經濟上,各國卻都抵禦不了來自絲綢之路巨大財富的誘惑,在政治緊張之中仍然有一條默認的通道通向各國各地,過去幾年絲綢之路的重開,不但讓商人得到了巨大的好處,也讓各藩鎮得到了不可估量的收益,洛陽換誰做皇帝對許多人來說沒什麼要緊,但誰要是敢阻斷自己的財路,那就等同殺父之仇!

天策五年冬天,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長安的周圍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經埋下了一個可怕的陷阱,同時天策與蜀國的邊境上,也有超過五萬人的蜀**隊偃旗息鼓。蜀國並未告知天策政權爲什麼要派出這樣一支部隊埋伏起來,如果關中平靜,這支部隊也許就不會有什麼作用;但如果關中發生重大變故,那麼這支部隊會怎麼樣行動就很難預測了——就連蜀國的君相在事前也拿捏不準到時候自己會下達什麼樣的命令。

這支部隊一直到開春也沒什麼動靜,絲綢之路的交易旺盛了起來後,邊境貿易的繁華掩蓋了許多暗藏的東西,只是這一切都瞞不過薛復那雙冷冷的眼睛。

天策六年三月,在萬衆矚目之下,張邁率領萬騎兵臨秦北,在他兵馬出動之前,早有消息飛報洛陽!

石敬瑭臉部抽搐,怒道:“張邁!他終究不肯與我共存!”從去年到現在,他已經接連派出了六撥使節,張邁卻連見都不見就逐出涼州!

劉知遠道:“張邁與李從珂有兄弟之名,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和李從珂之間猜忌大而情誼無,甚至他根本就沒將李從珂放在眼裡,但這次對他來說卻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臣認爲他肯定不會放過。何況我們在割讓燕雲的事情上落人話柄……”

石敬瑭臉部又抽搐了起來——割讓燕雲十六州一事他自己也覺得是恥辱而非榮耀,往常身邊的人誰也不敢輕易提起此事,若換了別個人在他面前說一句“我們在割讓燕雲的事情上落人話柄”,馬上就會被人拖出去斬首喂狗了,也就是劉知遠,纔敢在他面前說這話。

劉知遠繼續道:“張邁如今來勢洶洶,必不肯與我們善罷甘休!”

旁邊桑維翰道:“我主其實也不必憂心,張邁在涼州行政極爲霸道,他的治下雖然政治清明,但得益的是小民,而涼蘭地面上原本的族長酋長、城主番長,都受了打擊,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因此中原藩鎮,除了像張希崇這般的人物,其實都不怎麼希望張邁東進。”

他的這一句話,點出了當前石敬瑭賴以抵抗張邁的背後力量——那就是各地大小藩鎮並不希望結束這個亂世,特別是那些擁有兵力的人,除了一小部分有大義理念者如張希崇、折從遠等,其他的都不希望有誰來終止他們的特權。

桑維翰繼續道:“秦西諸將,心如狐狼,雖然我們也都知道他們與涼州多有勾結,但與涼州暗中來往愈密者,其人必然貪酷,其貪酷之性與天策軍之政治格格不入,他們若引天策軍進入關中,最初也許能夠加官進爵,但隨後而來的卻必是眼下各種特權的喪失,想張邁若吞併了關中,以他的風格手段豈能還讓貪酷之民繼續盤剝百姓、魚肉商旅?”

石敬瑭聽到這裡以後,臉色又變得有些難看,他也知道桑維翰分析的正是自己的有利之處,但按照這幾句話的分析,卻將天策政權描繪成清明世界,而將自己治下反襯得猶如污濁之世了,忍不住怒道:“朕之治下,也容不得官吏盤剝百姓、魚肉商旅!”

“是,是。”桑維翰急忙應道,跟着說:“這樣的人是誰也容不得的,所以張邁若得天下,一定馬上就要拿這些人開刀,秦西諸將久在邊疆,此等微妙干係他們比誰都明白!因此別看曹元忠在這一帶賣力接納諸藩,但張邁真的東進時,這些人拿出來的未必是迎軍酒食,而是明槍暗箭!”

石敬瑭哼了一聲,道:“但也說不定有漿糊迷了心竅的人,會一見西涼兵馬就嚇得棄城逃走了!這些人多是李從珂舊部,當初我爲國家大事計纔沒撤換了他們,但要叫我信任他們會爲國家捍邊,我卻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

桑維翰道:“陛下說的是。要秦西諸藩爲國捍邊那是很難了,但要他們爲自己捍邊,卻還有一些作用。如今關中形勢複雜,已成前線,党項人一投靠了張邁,天策對關中更如高屋建瓴,這一帶已不得不作爲一個戰場。只是我們當下要對付天策軍,尚有內外兩大憂患。外憂自然就是契丹,但對付天策之時,契丹既是憂患也可以變成助力。至於內憂……”

說到這裡,他就不敢說下去了,劉知遠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內憂便是民情不順!”

這四個字說的十分隱晦,其實還是暗指石敬瑭割土賣國,舉國百姓都心懷不滿。

石敬瑭哼了一聲,道:“我也知道此事有後患,但現在還提它來做什麼!難道要我毀約與契丹爲敵麼?雖然我也不怕耶律德光,但現在若去要回燕雲十六州,與契丹自相攻伐,那勢必是自取滅亡!以張邁的狼子野心,他肯定不會因我北攻契丹就放棄東侵中原!”

桑維翰道:“是,是,這內憂與外患,其實是二而一,一而二,但我們若巧爲設法,卻也不用去攻打契丹,便仍然有機會一併解決,只是看我主捨得不捨得。”

石敬瑭道:“桑學士有何妙策?”

桑維翰道:“使西涼禍水北引,讓天策軍與契丹自相攻伐,那我們自然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

劉知遠嗤的一笑,道:“這等空話,我也會說。只可惜張邁與耶律德光都不是傻瓜,未必會先自己殺個兩敗俱傷然後等着我們去撿便宜。他們若要開戰之時,必然會逼我們擺明立場!”

連石敬瑭都不得不倚靠握有兵權的劉知遠,桑維翰自然不敢開罪,道:“劉令公所言甚是,但如今契丹、天策與我三足鼎立,其中兩方聯手,第三方必敗無疑!契丹與我,本有盟約,天策與我,也無舊仇,相反,天策與契丹之間卻有深仇大恨,彼此不死不休!所以在這三足關係上,其實我大晉比起契丹、天策來,反而大有進退餘地!”

劉知遠聽了這話,倒也點頭稱是,道:“這話就有幾分道理。”

“是啊。”桑維翰道:“所以只要我們與契丹盟約既在,張邁便退守有餘,進攻不足。眼下曹元忠之流雖然聲言要討伐我們,但也不過是借題發揮,要討便宜罷了。張邁雖得秦北,但他騎兵若真敢入侵長安,則我們的重兵守長安堅城於內,洛陽方面兵入潼關,與之呼應,同時約齊契丹,使之進攻套南、朔方,威脅涼州,那時候張邁被我們拖在關中,契丹爲其大患,秦西諸將爲其背芒,蜀國爲其隱憂,關中雖是平川,只怕卻會成爲他的覆滅之地!”

劉知遠道:“不錯,天策雖強,不過要想同時向契丹與我開戰得勝,那是不大可能的。但西涼有山川之固,又有強兵悍將,我們與契丹就算要聯手滅亡天策,卻也不易。真要開戰,最後多半就是個拉鋸之局面。”

石敬瑭道:“我登基未久,民心未附,所以才忌憚張邁,若能保住關東,穩住數年,那時何懼張邁!不過桑學士剛纔論的都只是解決外患的大勢,解決內憂的妙策卻還未見。”

“這個嘛……”桑維翰道:“污水澄清不容易,清水弄成渾濁卻不難。張邁向來自居道義,既然如此我們便拖他們下水,只要他們也污了身子,以後就沒法再以清者自居,而天下百姓也就都會明白,天下烏鴉一般黑……咳,咳,臣的意思是,讓天下百姓明白:陛下之所以忍辱負重,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天策六年三月中旬,張邁抵達了蘆關,與此同時石敬瑭的使者也到了這裡,他帶來了一份關係重大的議和書。

“石敬瑭?”張邁怒道:“他引胡入塞,亂我國家,殺我兄長,還有臉派什麼使者來見我!給我轟走!”

但範質、曹元忠等卻都認爲就算兩軍交戰,接見使者也是應該,張邁道:“我不見他!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

曹元忠道:“既然如此,不如由臣先行見他,看他有什麼話說,若言語還算合耳,元帥一見無妨,若言語污穢,再將他逐走不遲。”

張邁沉吟片刻,才道:“好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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