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阿爾斯蘭在回援的路上兵敗逃往昭山,霍蘭便拿着他的頭盔四處示人並散佈謠言說阿爾斯蘭已經戰死,混亂之際有多少人能弄明白真相?霍蘭跟着回師八剌沙袞繼續圍攻,阿爾斯蘭的敗兵卻逃回伊麗,將阿爾斯蘭兵敗與“陣亡”的消息傳開。
伊麗這邊,由於薩圖克在撤退時全心全意地幫葛薩丹摩做了安排,所以大軍撤退得十分穩妥,慕容春華在背後追來竟找不到半點破綻,而全軍上下包括葛薩丹摩也都對薩圖克生出了信任,及聽說阿爾斯蘭兵敗陣亡,伊麗河邊數萬回紇將兵一時間全都亂了!
沙州系的將領康隆這次也得與此會,他想起了當初聽說沙州已被唐軍吞併後,麾下兵將那種倉皇無依的神色,哪怕是在戰場上身經百戰的驕兵悍將,在那一刻也全都彷彿失去了力量。
在那個倉皇無措的時刻,全體回紇人都產生了極迫切的渴求——他們需要一個能夠給他們指明前路並領導他們走出困境的領袖,這個時候許多人都想起了他們的副汗——比阿爾斯蘭威名更大的薩圖克?博格拉汗!
——————————涼州城內,張邁聽到這裡嘆息說:“所以薩圖克就利用這種心理,掌控了全軍?”他也想起了在新碎葉城的廢墟上,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爲唐軍的領袖,也是由於當時的碎葉唐軍將士們有這樣的心理需要。所謂“時勢造英雄”,講的就是這種情況。
卡查爾道:“我後來聽說,當時大軍之中是有這種聲音,但葛薩丹摩雖然無能,卻又不肯放開權力,他在得知阿爾斯蘭大汗陣亡以後,竟是想自己來做大汗。”
滿屋的人都啊了一聲,對嶺西的情報最熟悉的李臏冷笑道:“他這樣一頭豬竟然也想當大汗?這真是利令智昏!”
如果葛薩丹摩能夠貫徹對阿爾斯蘭的忠心,事情也許還不至於急轉直下,但當時他竟然產生了這種想法,無疑便加劇了局面的混亂。
卡查爾道:“對,葛薩丹摩在阿爾斯蘭麾下做宰相的時候就沒幹什麼好事,大家只是礙着大汗不敢動他罷了,如今聽說大汗死了,誰還肯聽他的,誰還會服他?不過當時伊麗大軍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道上聽人說是葛薩丹摩想做大汗,而薩圖克極力反對,說只能先推出一個首領來,跟着找到王后還有大汗的屍骨,然後再由各部族長羣推。”
嶺西回紇人的軍隊,即便是出征之時也是按各部列隊安營,薩圖克這樣說其實是討好了各部族長。
“葛薩丹摩在各部中的威望不足以服人,所以大家根本就不肯擁護他,反而覺得薩圖克的話很有道理。後來他好像就對薩圖克動手了。”
張邁冷笑道:“但結果自然就失敗了,葛薩丹摩反而被薩圖克殺了,對麼?想必薩圖克在從烏宰河撤退到伊麗河期間已經爭取到了部分軍心,回紇軍中怕是有一些族長已經暗中擁護他了。”
“元帥說的不錯,”卡查爾道:“不過薩圖克制住葛薩丹摩之後,似乎也沒有拿他的性命,他在取得兵權之後將軍伍重新編排,跟着留下葛覽在伊麗,自己揮師西進,趕往八剌沙袞,尚未到達就先派人將自己已經取得軍權的消息傳遍草原。”
張邁哈哈一笑,說:“霍蘭本來就是他的部下,他這樣傳話,相當於是給霍蘭通報消息。”
“是啊。”卡查爾道:“但當時也不是所有人就都能看得明白。霍蘭聽到消息之後馬上引兵來迎,雙方在熱海(今伊克塞湖)南邊遇到,薩圖克便在兩軍陣前痛斥,霍蘭背主,要他投降。本來陣前對罵是尋常事,但這次霍蘭被薩圖克一陣大罵之後竟然痛哭流涕,跟着就在陣前跪下,說自己當初之所以離開薩圖克是因爲看不慣阿爾斯蘭的無能,不肯做一個窩囊廢的手下,如今引火尋人東來也是爲了給回紇人找一個更好的主君。現在諸部既然已經擁立薩圖克爲主,他願意無條件投降,便引着一萬五千大軍併入了薩圖克麾下。”
奚勝聽到這裡也忍不住笑道:“這個結巴將軍,沒想到他也會演戲了了。”
張邁自然也明白,薩圖克與霍蘭乃是在演雙簧,不過當時卡查爾也不在熱海南邊,所以他沒有見到數萬人在那裡聽薩圖克陳說回紇人前途的言語。
那是一番極具煽動性的演講,卡查爾沒有親身經歷,所以沒有感覺,奚勝等通過兩重轉述,所以更加覺得兒戲,但當時親歷過薩圖克那一番痛罵與呼籲的回紇人卻無不印象深刻。
當時的薩圖克,從回紇人輝煌的過去說到困頓的當前,又從困頓的當前說到對未來進行展望,這個時候的薩圖克不止從老對手——張邁那裡學到了許多東西,而且還融合了許多天方教的思想,當他講述起回紇人在漠北時代的光輝歷史時,許多回紇人都覺得自己的血液猶如燒開了的熱血在不斷翻滾,但他說到回紇眼前的困頓時,成千上萬人——尤其是下層貧苦者都感受到了切膚之痛,他們隨着薩圖克的述說而咬牙切齒,而深惡痛絕,而這種痛恨慢慢地指向內外兩方面——對內是阿爾斯蘭的無能,對外則是天策唐軍的“壓迫”!
仇恨的力量將平日價因貧困而累計的痛苦打開了一個宣泄的渠道,朝着“擠壓回紇人生存空間”的天策唐軍與“應對不善”的阿爾斯蘭噴涌過去。最後薩圖克才以充滿宗教蠱惑力的言語收尾,敘說了他對回紇未來的展望。在他收尾的那一刻,對陣的雙方有許多人都淚流滿面,若奚勝是個回紇人,聽了那一番話之後只怕也要熱血沸騰,若張邁也在現場,聽了那番話以後只怕會氣得大罵薩圖克偷師!
但熱海邊上的數萬回紇卻有很多人被薩圖克感動了,霍蘭滾下馬來痛哭流涕,與其說是演戲不如說他是故意不抑制自己的情感——霍蘭是真的相信薩圖克能夠帶領回紇走向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的,正如石堅石拔那樣深信着張邁。也就在那種氛圍之下,兩撥軍隊在薩圖克的旗幟下合成了一體,有一些理智較好的部落族長雖然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可是到了那時已經無法扭轉整個局面了。就連葛薩丹摩見到如此形勢也順勢倒戈,甘心做薩圖克的參謀。
卡查爾繼續道:“薩圖克就在熱海邊對軍隊重新整編,安插了親信又剔除了異己,加強了對數萬大軍的控制,他又讓葛薩丹摩寫信給他的長子葛薩齊輝。葛薩齊輝見乃父已在薩圖克軍中,自己再要堅守,葛薩家族也難以取得阿爾斯蘭一系的信任了,再說薩圖克的勢力又大,因此就順勢也投靠了薩圖克了。”
自此雅爾守軍也受到了薩圖克的節制,滅爾基、俱蘭城的守軍眼看勢不可逆,也跟着投降,薩圖克在熱海整軍結束時,蘇賴所領導的怛羅斯留守軍馬連同雅爾、俱蘭城、滅爾基的軍馬已經連成一體,再加上留守伊麗的葛覽部,短短兩個月間薩圖克便扭轉了整個嶺西回紇的內部格局,竊取了這個遊牧汗國的軍政大權。
卡查爾嘆道:“當時八剌沙袞雖然還未陷落,而阿爾斯蘭大汗尚在昭山行宮的消息也已經傳了回來,但薩圖克在回紇人中本來就有很高的聲望,如今他又得了勢,消息傳出,八剌沙袞城內許多軍民竟也競相出城去投奔薩圖克。王后眼看八剌沙袞大勢已去,忽然想起家父(阿史那?科倫蘇)來,她將家父放出,聽了家父的主意,帶領尚肯跟隨的部衆一路逃到了昭山。而在昭山行宮,大汗也已經將我釋放並任命我爲將領,蒐羅夷播海沿岸的兵力,準備與薩圖克一決死戰。”
至此張邁總算明白了他們阿史那家族與阿爾斯蘭和好的經過,不過他也想到單靠回紇人在夷播海的殘存勢力,要想挽回危局顯然是迴天乏力了。
“不過,”張邁道:“薩圖克雖然奪取了政權兵權,但他這次竊國靠的是陰謀。短時間內想必是難以服衆吧。”
“元帥所料不錯,”卡查爾說到這裡眼睛又滲出淚水來:“薩圖克的軍中,出了回紇兵將之外,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不少天方教的邪師!我們在昭山通過細作探知,薩圖克在進入八剌沙袞以後馬上大聚諸部於碎葉河邊,要回紇合族全體改信天方教,所不信教者,跟着以萬人爲編隊,在碎葉河邊燒雪爲水,用一萬個大桶盛了熱水——凡願意遵信天方教法則者,用熱水洗大淨入教,而那些不肯入教者則全部驅趕入鑿開了冰皮的碎葉河中……”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我們聽說,那天寒風拂過時,半透明的冰皮底下到處都能見到人影——那是被趕入冰窟淹死凍死後又浮上來,從內側貼着冰皮的屍體啊!經過這一次的洗大淨以後,我回紇一族,足足少了……兩萬人!”
窗分明已經關得嚴實了,但屋內所有人忽然都覺得背脊涼颼颼的,在座除了鄭渭、張毅等幾個文臣之外個個都身經百戰,但所有人都在忽然之間同時打了個寒戰。
瓦爾丹的聖戰者敢死軍團的那種狂熱,張邁是見識過了的,從天方教世界本來不大可能能夠直接給薩圖克帶來多少兵力上的支援,但如果是有一批狂熱的宗教煽動者進入到薩圖克的隊伍之中,其將起到的作用就難以估量了!
熱海之南和碎葉河邊的兩次整軍,讓薩圖克加強了對嶺西回紇的控制,尤其是第二次整軍,雖然由於手段過分暴烈而引起了人口損失,但宗教的力量卻讓剩下的人變得更加純粹、更加野蠻、更加劃一。在完成了這一切以後,薩圖克一邊加強了南線的防禦,同時也冒着東寒向昭山行宮發兵了。
昭山行宮在八剌沙袞的北方,天氣比八剌沙袞更加寒冷也更加乾燥,不過兩地之間沒有高山阻隔,因此只要有熟悉道路的人帶領,冬天仍有通行的可能。
行宮的所在處於伊麗河匯入夷播海的附近,薩圖克完成了第二次整兵後,立刻派出七千騎兵,這七千騎兵中有一千資深聖戰者,四千火尋人以及三千新歸附回紇中的強悍者,軍隊由霍蘭領銜,先開到伊麗河的中游,這時候伊麗河早已凍得結實,七千人便利用火尋人所創制的滑冰工具順河溜下,直衝昭山行宮。
被天策唐軍的前身——安西唐軍焚燒過一次的昭山行宮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的防禦工事,而且在那之後阿爾斯蘭也一直沒有心思來修復它,這時霍蘭猛地殺到,阿爾斯蘭便只有正面迎敵了。
冰冷的天氣是不適宜作戰的,雙方都只能發揮平時戰鬥力十之一二,然而這個不利條件對雙方來說是幾乎對等的,阿爾斯蘭到達夷播海以後收羅到了一萬多人馬,但這一萬多人顯然乃是雜牌部隊,根本就沒法和薩圖克派出的精銳相比。
回想起當日的情景時,卡查爾臉上也掩抑不了那份恐懼:“那些人在冰河上滑來,他們在冰天雪地之中彷彿在念咒語,那種能夠將人活生生拖入地獄的咒語,我們與他們接戰,三戰都敗了!我阿史那家族的數十條性命也都送在了那裡。”
三場冰雪之戰的傷亡人數其實不多,但綠化了的回紇軍其戰鬥力卻擊垮了阿爾斯蘭麾下兵將的士氣,投降與叛變陸陸續續地發生着,當霍蘭逼近昭山腳下時,阿史那?科倫蘇獻上了迂迴逃往北廷的計策。
但這個時候的阿爾斯蘭卻不想再逃了,他的臉皮沒有毗伽厚,自尊心卻要強得多,自尊自大了多年的阿爾斯蘭,無法接受去乞求昔日敵人庇護的日子。
“大汗讓我們先走。”卡查爾默泣着:“他說,他要給我們斷後,我們都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本來就想一起戰死算了,但大汗又將公主託付給我們,這讓我們不敢輕生。因此我們便沿着夷播海沿岸,到達其東北極端,然後繼續向東,上蒼保佑!我們竟然順利地越過了多坦嶺山口!不過爲此我們付出了一半的性命!”
所謂風雪封路,在有些地方也非完全斷絕,只是要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而且在許多地方,少數的人可以通過,大軍無法前行。
阿史那?科倫蘇率領的逃亡者出發時接近一千人,等抵達北輪臺城卻只剩下一百人,即便如此,科倫蘇已經覺得這個結果算是十分幸運的了。
將嶺西的事情講述完了以後,卡查爾猶如虛脫了一般,張邁請他下去,讓馬小春派人好好照顧他,跟着命石拔打開窗口,讓寒風吹進來,給屋內所有人醒腦!
張邁猛地一錘桌子,將屋內所有臣將震得心頭一跳。
“你們,你們,你們!”他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一一盯過去:“是不是該醒醒了!就在我們爲已經取得的勝利津津自喜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想到,有一個敵人已經潛伏了幾年!張懷忠——不!薩圖克!他就像窗外的這場風雪一樣,如果我們不被它刮醒,就得被它埋葬!”
“小石頭!”
石拔被叫得挺直了身子。
張邁道:“你是不是也該管管你自己了!來涼州纔多久,你看看你現在的肚子!現在的你,還是當初的鐵獸麼?”
石拔的肚子,還稱不上發福,但已經不是當初精瘦的模樣了。
“奚勝!”
“在!”
張邁道:“你在大戰中打壞了身子,所以我們默許你養病療傷,但是你的銳氣,是不是也養掉了?我看你最近一年越來越像李臏了,準備坐着指揮陌刀戰斧陣麼!還有你,你,你!”
張邁從諸將臉上點過去:“涼州比起嶺西來,似乎太過舒服了!尤其是這裡的酒鋪、肉鋪、茶肆甚至說變文的館子都開始有了以後,我看有一些人就開始墮落了呢!但薩圖克的這陣寒風,該將我們所有人都吹醒了!如果現在還不醒來,今天的阿爾斯蘭,就是明天的我們!”
——————————當初張邁、鄭渭經營城市,爲的是一些技術革新到達一定程度以後,必須是在城市的環境中才可能繼續進行。比如火藥的研製、鋼鐵的改良、非人力機械的運用等等。
只不過,入城以後,有一些兵將與文臣卻忘記了這一初衷,而被市井的一些生活設施所吸引。
而如今,郭威就穿梭在涼州的鐵器工坊中,和去年剛剛進駐時的簡陋不同,現在涼州城內有幾座工坊已有了相當的規模,去年秋天甚至建成了一座水力鼓風車,從而節省了大量的人力且大大提高了鍛造的工藝。
這時,一個工匠首領拿着郭威帶來的粗陋圖譜,再一次問道:“你確定,你們要裝備這種……東西?”
“是的。”郭威很自信地點了點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