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新兵一個個都是來自涼蘭甘鄯各地的愣頭小夥子,像他們這個年齡,思想其實並不是很清晰,爲什麼參加天策軍呢?
有一些很現實,就是爲了幫補家裡,爲了得到那二十畝的永業田和二十畝的贊軍田,或者是爲了讓家裡免除賦稅;有一些很衝動,是在《安西唐軍長征變文》的影響下,產生了建功立業的夢想與衝動;有一些很虔誠,是由於自家得到了天策軍的幫助從一個農奴翻身成了一個自由農,又聽寺廟裡的大和尚說參加天策軍其實也是一種修行,懷着感恩的心加入了;還有一些是野性,讓他們務農他們不幹,讓他們忍耐放牧的貧苦他們不願意,隨着河西治安越來越好,強盜這份職業也變得沒有了前途,所以這部分只懂得玩命的人便將入伍當做了最後的選擇;更有一些根本就懵懵懂懂,連自己爲什麼要參加天策軍都不知道,只是見許多人都往募軍旗下涌,他也過去了,然後經過測試體格過關,便進來了。
爲什麼而進來,九千人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新軍營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聽說了沒,今天元帥會到啊。”
“是啊,當然聽說了!”
“不知道元帥長什麼樣子。”
“肯定是身高一丈,腰圍八尺,手腳壯得像鐵,聽說連老虎都能撕裂呢。”
“嘿嘿,變文裡頭,可不是這麼講的。變文裡頭說,元帥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那種話你也信。元帥肯定很高大威名,不然怎麼可能橫掃萬里,見誰滅誰!”
……“全都給我住口!當這裡是菜市啊!”
這次新兵的基層教官,全部都是安西軍時期的有過戰功的老兵,爲了訓練這九千人,足足調了九百名老兵來伺候他們,每個老兵管着一個火,再從新兵裡頭挑出最厲害的一個來做副火長。這些老兵千里萬里地殺到涼州來,身上自然而然就帶着一股懾人的殺氣,他們身上的刀疤就是強者的明證,愣頭青們儘管大多數在入伍之前都天不服地不服,在入伍之後,被老兵們修理了一個晚上後也都服服帖帖起來了。
入伍後正式集結的第一天,九千人站成了九十列,每列百人,在姑臧草原,這樣一個方陣不過是豆腐大的一塊而已。兵司有曹沒有發下武器來,只是每一個人發了一匹烈馬,一套統一的棉布衣,雖然已經入春,天氣卻偶爾返寒,尤其是在河西,端午沒過天氣隨時都有可能會變得很冷,但棉衣卻顯得有些單薄——沒有袖子,半個肩膀以及胸口都露了出來——即古時稱裲襠,近來開始有人叫做“背心”,完全是夏裝嘛。只是在這個競勇爭勝、熱火朝天的軍營裡,有哪個小夥子好意思在衆人面前的瑟一下?
許多新兵在很多年後仍然記得這一天,當他們聽說“大元帥到”時,儘管已經在官長的喝令下站齊了,可站得很正之後,還是忍不住聳腦袋斜眼睛,要看看那位傳說中的龍驤元帥長的什麼樣子。
這那第一次的全體集結,副總教郭師庸、步兵總教奚勝、騎兵總教石拔以及騎射左教官衛飛、騎射右教官郭漳,軍情教官安六,軍律督導安九,全都到了,後面還跟着數十名將領,個個都是曾在沙場上立下赫赫威名、震懾敵膽的人物!都是許多新兵所仰慕的對象。
許多人新兵都記得,當數十人騎馬奔了過來時,周圍的許多人都楞了眼,他們本來以爲威震西北的,在這個涼寒初暖的季節多半會披裘袍、傳絲緞、戴金盔,沒想到張邁也同樣穿着一件背心,只是各個品階的武將在胸前繡上不同的紋路以作區別。
那天張邁登上將臺,對着他們說了一番訓示,那番訓話很短,但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卻比言語本身更加讓人印象深刻。新兵們聽到張邁對他們說,他們這一批士兵是與衆不同的,與河西土豪們的私兵不同,與後唐王朝的官兵不同,更與契丹人的胡騎不同:“土豪們募集私兵是爲了保護藩主的私產,李從珂徵募官兵是爲了保護他自己的皇帝寶座,契丹組建皮室軍是爲了契丹的王族,要蹂躪其它的民族與部落來供養契丹人的窮奢極欲!但你們不是,你們手裡的橫刀要保護的,不是我張邁,而是我們正在建立的這個要讓百姓生活得更好的制度,也就是說,你們要保護的,是你們的家園,你們的家人,還有你們自己!”
張元帥說話時充滿了振奮人心的力量,許多士兵其實並不能很深刻地理解張元帥話裡頭的意思,卻也被他充滿激情的語音調動了起來,並且記住了張元帥重複又重複的一句訓示:“我們和別的國族的軍隊是不同的!”
究竟有什麼不同呢?在接下來的訓練中,他們開始感悟到了。
軍營開始訓練的第一個月,張邁不分日夜都住在姑臧草原的營帳裡頭,和士兵們吃一樣的食物,穿一樣的衣服,睡一樣的帳篷,進行一樣的訓練,就算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他也不出去,而是由有司進入草原來請他批示。
新兵們原本以爲,元帥做總教只是掛個名而已,至此才知道不是,元帥是真的來督促他們,甚至和他們一起訓練。
姑臧草原上的訓練其實很苦很苦,但堂堂天策軍大元帥,與中原皇帝稱兄道弟的天策上將,一個比河西土豪老爺們偉大千百倍的大人物,竟然和自己一起吃住訓練,這可是他們聽都沒聽過的事情,這樣的統帥,這樣的元首,確實與他們以前見過的藩主不一樣,甚至和以前所聽過帝王都不一樣!
不止領袖的作風不一樣,就是訓練的過程也不一樣。
這些後生在入伍之前有做農奴的,有做牧民的,甚至還有當強盜的,他們原本以爲入伍就是進入軍隊領武器,然後就去打仗而已,直到入伍以後,才知道要學的東西原來這麼多。
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已經開始的體能訓練是所有新兵都要參加的,從十里慢慢增加到二十里的長途奔跑是他們早上起牀後的熱身活動,在早晨的長途奔跑鍛鍊中,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張邁的身影,他總是一邊跑,一邊帶着士兵們高唱唐詩——在唐朝,詩通常不是用來吟的,而就是用來唱的!九千個後生至少有八千九百個以前連字都不識,但經過這一個月後卻都將《出塞曲》《胡無人》都印在了骨頭上。
跟着是長短兵器與遠程兵器的武器訓練,馬術沒有訓練,只是每三天一次進行一次比賽,獲勝者將得到由張邁親自賞賜紅花的榮耀。
至於隊列訓練,軍情地理訓練,則間插着進行,對於訓練時間與訓練密度的安排都有郭師庸、奚勝、薛復等人的參與。
太陽下山之後,還有必定進行的軍律訓示,第一步是要讓每一個新兵都學會軍律歌,張邁輪番到各個營主次一次教導,一個月三十天,他剛好輪了一遍,因此全軍每一個新兵都認得張邁的聲音,深記他的臉孔,並銘記了許多大元帥對他們的承諾:“將來到了戰場,努力殺敵!如果你們英勇作戰,那將成爲我的榮耀,如果你們卑怯退縮,那將成爲我的恥辱,因爲你們每一個都是我帶出來的,你們的光榮就是我的光榮,你們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他更說:“你們的功勞,不但功曹會記得,所有的眼睛也都會看着,如果有什麼不平事,我也會給你們做主!我會將每個月最後的一天空出來,讓你們隨時都來找我!”
慢慢地,九千人分出了強弱,分出了特長,因此又根據特長軍營重新編排,分成了步兵、騎兵、弓兵、騎射兵還有大概一個營的全能兵——全能兵是各個方面的能力都擅長。此外還有一小部分人對文化有着敏銳的觸覺——儘管他們接觸文化知識的時間太晚,但張邁還是將他們提拔出來,特地安排他們學習兵法以及各種實用文書——武人而學文,雖然不大能達到文人那樣高深的層次,但由於他們本身具有武人光明、直率的個性,因此在軍事、參謀乃至行政上都將是很好的種子。
在重新編排軍營的那天晚上,許多新兵都哭了,在這天晚上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對身邊的同袍已經有了感情。
春天過去了,夏天到來了,與夏天一起到來的是第二批六千人的新兵。第一批新兵們的武鬥技能、陣型掌握還遠得很,可是在第二批新兵入伍的那一天,當他們看看旁邊站着的那六千個懵懵懂懂的愣頭小夥子,九千個“老兵”忽然產生了一種驕傲,他們還記得,一個月前自己和這些新丁沒什麼不同,但現在,他們卻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
張邁在高臺上對六千新兵說道:“這個沒有籬笆的姑臧軍營,不但要教給你們一個武人所應具有的軍事技能,同時,這個姑臧軍營還將教你們認識到——什麼是武人的尊嚴!”
六千“新兵”幾乎沒人能聽懂,可是那九千新兵中的“老兵”,卻有許多人覺得自己懂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