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的戰局在毗伽眼中已同雞肋,楊易在前面步步緊逼,安守敬在焉耆出兵騷擾,郭師庸更出師與楊易聯繫上了,唐軍開始變得積極,攻守之勢漸漸扭轉,不過楊易卻依然顯得很保守,也正是這一點讓毗伽因此而未匆忙退走。
退往北庭的道路有東西兩大主幹,伊州雖然已經被楊易攻取,但龍泉關卻還牢牢握在毗伽手中,因此毗伽也就不急,從容不迫地轉運還處於他控制下的高昌盆地物資,準備來個全身而退。
在大人物眼中,高昌大勢已定,不過在市井小民心中卻還對未來充滿了憂慮,不過春江水暖鴨先知,鄭濟卻早在聽到瓜北大捷時就已經知道西北唐軍將會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況。
在高昌圍城之後,許多滯留在龜茲、焉耆一帶的商人瘋狂將貨物脫手,輸少當贏,鄭濟卻反其道而行,配合安西長史府宣揚利好消息穩定人心,並帶頭入貨,別人放多少他接多少,到後來資財用盡,甚至舉債購入,而與安西政府關係較爲密切的幾個商業大家族,如奈家、何家、洛家,也觀其馬首是行,正是這些家族力挽狂瀾,纔在戰時穩住了龜茲、焉耆的局面,使許多滯留的商戶咬牙堅持住了。
而現在,眼看大捷的消息隨時傳來,只要利好的消息一傳開,這些咬牙堅持的商戶勢必能馬上就鹹魚翻身了。
當天晚上,鄭濟便叫來了弟弟鄭漢和老家人鄭豪,說道:“我要帶上資財,走樓蘭古道,東進去見大都護,四弟留在焉耆,若高昌圍解就去找老三,豪叔你在這裡輔佐。一切等我消息。”
鄭漢道:“二哥,我們的基業在疏勒,之前你攜帶了大量的金銀財貨東進,大肆圈地、買奴,高昌圍城後又舉債入貨,如今我們的債務比我們實有的資產多出十倍!幸而如今大捷已到,只要利好的消息傳出,短時間內便不用擔心債主們向我們追債。不過如今我們在東方三鎮只是剛剛站穩,二哥你又要東進,是不是太急了些呢。且圍城之前,已有消息說父親可能已經偷過庫巴了,或許撤圍之後就能聽到他已抵達疏勒的消息。不如再等等吧。”
鄭濟笑道:“疏勒那個棉布工坊,不過是我們在安西站穩腳跟的一塊磚頭,算不得就是我們的基業所在!東方之大利,又豈是疏勒、高昌這邊所能比擬。”
鄭豪道:“二公子,不是老奴駁你,依老奴看,四公子這次說的卻甚有理。眼看大勝在望,絲路即將重開,而且這次開了以後,誰都知道我們安西軍將聲威大震,以後毗伽能否再南下都難說了。撤圍之後,高昌城外必多荒廢,我們若趁機圈地,當能在龜茲、焉耆、高昌一帶成爲大領主,再與疏勒聯成一氣,咱們鄭家便有望成爲西域首富了。”
鄭濟哈哈笑道:“區區西域首富,豈在我的眼裡!再說如你們所言,我們斷難成爲西域首富的。如今安西軍政進展一日千里,若我們不能與之俱進,別說西域首富,就算是想保住今時今日第一線家族的地位也未必能夠!”
鄭豪愕然,道:“請二公子點破迷津。”
鄭濟道:“這次高昌大捷,戰勝不在局部,而在全局,此戰一勝,那便是河西安西將合二爲一,往後咱們唐軍的勢力便會倍增,我勢日進,則敵勢日黜,毗伽?嘿嘿,別說南下了,我看他這次就算不死,也得國破族淪,只要回紇人一撤出龍泉關,高昌、伊州從此將成爲坦途,如你所說,戰後的高昌百廢待興,三弟他也定然會出臺政略,鼓勵農商恢復,我們若趁機在高昌打基業,三五年內必能一本百利!”
鄭豪道:“既然這樣,那二公子爲何不留下?”
鄭濟冷笑道:“這個道理,我們既然懂得,何家、奈家、洛家便不懂得?就是莫賀之流,只怕也會看得出來,還有那些握着大量廟產的和尚,更不會不懂得!只要大捷消息一傳開,也不用等到高昌撤圍,我估計高昌城內乃至焉耆、龜茲就會有人開始買賣高昌的地契了。當然,高昌戰後畢竟殘破,第一撥進駐高昌的人,還是能有一本百利的,第二撥就只能一本十利,到第三撥,就只能喝些湯湯水水了。”
鄭漢道:“既然這樣,那二哥你爲什麼還堅持要東進,而不分高昌這一杯羹呢?”
鄭濟笑道:“高昌這一杯羹,我們在戰前早就分到不少了,繼續和別人搶也沒意思,便你留下,能爭多少便多少吧。我這次東進,卻是因爲更遠的東方,有着一本千利、一本萬利的所在!”
鄭豪嚼舌道:“一本萬利……二公子,你這話,怕是有些誇張。”
鄭濟冷笑道:“什麼誇張!你們也不想想,如今大都護剛得大勝,從疏勒攻防的經驗看來,此戰之後必然有大量戰奴,這些是人之資財,國家東拓,必得新土,這些是地之資財,甘、肅、涼、蘭有人有土,偏偏又荒廢已久,人和土地都不值錢,而積攢在龜茲、高昌的商流,要涌到那邊去,卻還需要一段時間,若我們能搶先一步進入甘肅涼蘭,圈地置業、買人買奴,今日所花一金,可當一年後十金百金,所付出的既比在高昌與各家爭競來得低,而將來絲路打開,那裡的地值卻肯定會升得比這邊更快!”
鄭漢沉吟道:“可是二哥你別忘了,龜茲、高昌的商流或許沒那麼快就抵達甘肅涼蘭,但沙州那邊大家族財勢之大,比這邊卻只高不低,眼看絲路就算通了,以後也只會走瓜州,沒必要再繞沙州,沙州將來只宜務農,不宜務商,沙州的商人只要稍有眼光便知道應該東進,河西是沙州人的地頭,他們東進置業時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未必搶得過他們。”
鄭濟大喜道:“老四!好,好!你能想得到這一層那可真是不容易,不過你想的還不夠透徹!若我們去得夠快時,甘肅涼蘭的機會,大都護會先給我們的。沙州的財主們最多隻能跟在我們屁股後頭,說不定還得委託我們,才能幹成事呢!”
鄭漢一奇:“這是爲什麼?”隨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鄭濟見了鄭漢的神色,笑道:“咱們親,沙州人疏,咱們是故人,沙州那些人卻纔納入治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甘肅涼蘭的軍事重鎮,必由大兵把守,至於資財命脈,大都護也斷斷不會輕易讓之落入未經考驗者手中的。”
鄭濟計議既定,馬上便行,樓蘭古道並不十分安全,道路又難走,然而他卻義無反顧。就在他動身的時候,河西大捷的消息也漸漸在消息最靈通的小範圍內傳開。鄭濟如今已是西北商界的大人物,他有個什麼動靜,哪裡瞞得過人?
奈布首先發現,聽說鄭濟要往東方去,便請他帶自己的妻弟一起走,奈布是石拔的妻族,他的商號裡頭有些軍方將領間接參股,這情況鄭濟自也明白,且東方之大利他一個人也啃不下,便答允了。
再跟着洛甫也請鄭濟帶上自己的兒子。
如此一拖三,三拖九,拖來拖去,到鄭濟出發時,竟形成了一個幾千人的大商隊,這幾千人裡自然有私兵和保鏢,也有挑夫和伙伕,主體是幾個大商族的結合體,外圍則有許多消息靈通的小商販,甚至一些完全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是靠着直覺認爲跟着鄭家總沒錯的矇混者。
鄭濟用大馬車裝了貨物,向安守敬要到了特別通行的文書。而其他家族和商戶則大多用駱駝。
因高昌這時候尚未完全打通,所以唐軍還佈置了一定的軍力維持着這條迂迴的通道以確保沙州與渠離之間的通信。鄭濟一行過渠離之後,在樓蘭古城停一停,經過一段極其艱險困苦的沙漠旅行之後,這批人便抵達了沙州。
李臏聽說鄭濟西來,而且還準備往東方去,心中一喜,尋思:“這些是我們的人,到了東邊不但能繁榮商道,而且會對我們的東拓事業有大幫助。”便特別擬了文書,讓沿途駐軍予以照顧。
沙州的大族聽說了鄭濟乃是鄭渭的兄長,又見李臏如此款待,無不趕來結交,其中更有一部分派遣了子弟與之結伴東行。張、宋、李三家更取出千金,入夥了鄭濟的商號。
鄭濟在沙州也未久留,很快就進入瓜州,跟着轉入酒泉,進入張掖。
酒泉與張掖的荒涼讓許多沒眼光的隨行商人都感失望,唯鄭濟卻暗中手舞足蹈,此時河西寺廟已開始傳誦張邁功德,提出佛教要擁戴張特使接掌黃河以西所有大唐故土的主張,鄭濟聽到消息心中暗喜:“看來一切都與我所料甚是相同。”
張邁本來已打算前往涼州的了,聽說鄭濟趕到特爲他停留一日,又見他帶來了這麼龐大的一個商團來,歡喜道:“鄭濟兄,我東進以來,身邊能談打仗的人才不少,能談經濟的人才卻不多,有許多事情想找鄭渭商量,他一時半會卻還過不來,既見到了你,往後身邊可就多了一個能商議大事的人了。”
鄭濟到沙州後便已對張邁的稱呼改口,呵呵笑道:“大將軍,多承你看得起,不過我這一次來,是來賺錢的啊。”
張邁笑道:“你賺錢,我高興,因你賺得一分,周圍百姓便因你而得益十分。再說,這河西要儘快恢復,需得農商並舉,農爲國本,商是財源,兩者不可偏廢。我如今已命非精銳部隊於肅州、甘州各地屯田,又在兩州招募新民,屯墾公田,編戶的工作也陸續在進行,道路已漸肅清,治安也有了好轉,但張掖、酒泉荒廢得太久,我自己看着也覺得難受,正需要像你這樣大有力量的人來帶動帶動,才能給這些地方注入生機呢。”
鄭濟道:“大將軍跟鄭濟說笑了。大將軍胸中分明早有經綸,至於說爲甘肅注入生機,天底下唯大將軍能辦到,我這點小能耐如何有這本事。”
張邁哈哈一笑,屏退旁人,對鄭濟道:“對別人,軍政機密不能輕易外泄,但鄭濟兄的身份與別人不同。我不瞞你說,我這次正打算攻略涼州。高昌那邊,楊易剛剛傳來消息,說本月之內高昌就能打通,他又向我保證能夠力保中段無事——楊易的爲人我是很放心的,只要他出了口,我便沒有後顧之憂。涼州這邊不過一些小小土豪,要解決也不是什麼難事。千百年來,涼州一直都是河西之首府,一旦攻下也將成爲我軍東部重鎮,但我聽孫超說,涼州之破落比甘州、肅州還要來得嚴重,要知我們一旦將涼州立爲重鎮,那可就不只是有糧草供應就行,各種配套也都需要。但涼州這樣荒涼,我怕它是否能有資格成爲我軍的東樞。”
鄭濟見張邁如此開誠佈公,也就不再說場面話了,道:“大將軍,要讓一個地方迅速繁榮起來,史上也曾有過,秦始皇、漢高祖都曾幹過。”
張邁愕然道:“你是說……”
鄭濟道:“遷天下富戶,以實關中——這是強幹弱枝的辦法。”
張邁沉吟着“遷天下富戶……遷天下富戶……”又道:“但我們卻往哪裡遷人來!”
鄭濟道:“沙州啊!天下定則中樞大興,天下亂則安於邊角。長安爲天下之根本,涼州則是河西之樞紐,沙州本來就是因爲涼州大亂,承繼了這邊的人口與財富,這才繁榮起來,如今若要涼州重新繁榮,最好就是讓沙州反哺。”
張邁道:“只是河西初定,若就強制沙州百姓東遷,我怕會引起動亂。”
鄭濟道:“是否動亂,要看怎麼做。其實如今明眼人誰都知道,沙州已將逐漸成爲邊緣。這次我路過沙州時,見那裡的農田都已經開闢將盡,我又跟沙州大族打聽過那邊的地價,發現所有農田的價錢都甚高昂,許多農夫不得不另闢荒田,但新闢的荒田往往又離灌溉水源較遠,不似涼州,應該會有大量的荒廢良田,地賤而田肥,所以沙州的人口往這邊涌是必然之事,只是人情貪惰厭勞,既然生長於斯,除非有大利益或者大迫害大部分人便不想動彈。大將軍如今要做的,也只是設法推動一下他們而已。”
張邁道:“我卻嫌沙州百姓的志氣有些惰了,涼州土豪家中,蓄着許多漢家農奴,我想若將他們解放出來,也足以作爲涼州墾殖農田的新民了。涼州自古以來就是良馬產地,有着大片的牧場,近河處聽說又有灌溉良田,開墾了以後可以養三十萬軍民,正因爲城外能牧養出好馬來,所種糧食又足以自給自足,民風又勁,所以這個地方纔能在過去千年中成爲我華夏精銳騎兵的重要出處!”
鄭濟一聽,對張邁的戰略規劃又猜到了幾分,說道:“若大將軍做這樣的考慮,那就要先遷徙工匠了。”他停了停,道:“西北有好馬的地方多,但未必能夠建立起一支強軍來,關鍵還在於軍事訓練與武器配備跟不上。軍事訓練上,我插不上嘴,但武器配備上,卻在於匠工體系之完善,百工至,百具隨,只要涼州城內能打造出精鐵與兵器,再配合城外的馬羣,則這個地方想都不成爲河西強鎮都不行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