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渭挖坑幹什麼?三千戶百姓無人知道,只是聽說那是守城所需,於是便在高昌城的西北角那片荒廢的地方上開始揮動了鏟子。
這一年的夏天,原本已經重開的絲路忽然斷絕,自銀山大寨以東,道路上全都是急趕着往西撤退的商旅。
那些在年初就料到此間局勢必定動盪的商家在後方竊笑,而大部分被迫退回的商家在叫苦之餘也暗自慶幸——因爲還有比他們更慘的人呢,那就是淪陷於高昌境內來不及撤回來的商人。
貨物在焉耆堆積着,有一些商人爲保守起見甚至撤回了龜茲。原本走俏的貨物大部分開始急劇下走,因爲有消息傳來說更東邊的沙州瓜州也在打仗!而且戰爭所針對的都是安西唐軍。
太可怕了,胡漢幾大勢力竟然聯起手來對付安西唐軍,在這樣的形勢下安西政權還能保住麼?原本對安西充滿必勝信念的商人,有一大半到此開始動搖了。
“畢竟根基太淺啊。”一些人開始當起了事後預言家:“我當初就說,安西擴張得太快,肯定要出問題的,這不!”
眼看高昌是過不去了,就算過去了,伊州是握在安西以前的盟友、如今的敵對勢力歸義軍手裡,而伊州在過去沙州瓜州又在打仗,而且據說是三家混戰的亂局。
歸義軍和毗伽方面爲了儘量打擊安西的軍心民心,大肆宣揚說張邁已經被困死在玉門關危在旦夕,從某個角度來講這也不算說謊,商人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更慌亂了!
之前由於絲路重開,貨物價格忽然上漲,但誘於東方的暴利,許多人是拿出了老本來販入貨物準備東行,現在絲路斷絕,甚至安西政權都有可能不保,眼看前往東方已經極其渺茫了,而且戰火如果繼續蔓延向西的話,只怕到時候都得去逃難!別說發財了,手頭這堆貨物反而要成爲累贅!
但仍然有一部分人還在堅持,這部分人之所以堅持不是由於對安西唐軍的信仰,而是因爲他們虧不起,所以只能放手一搏了。
而非但在堅持,甚至還變本加厲的,則是鄭家與洛家。哪個洛家?就是前龜茲國宰相,今日安西軍的重要文官之一洛甫,他取洛爲漢姓,並洞察到了安西軍內部的一些微妙形勢,也開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家族。
鄭濟在別人拋售貨物的時候大肆進貨,他如今在東方三鎮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財主了,而且又是“相爺”鄭渭的哥哥,許多人便都認爲他有內幕消息,紛紛來向他打聽,鄭濟一開始不願意說,後來實在擋不住——因爲來問他的人裡頭有不少是這兩年幫了他大忙、賣了他大面子的人,沒有他們鄭濟也很難在東方三鎮這麼快就立足。
所以,他有些神秘地告訴這些好友:“我鄭濟當然不會做蝕本生意,我就悄悄地與你們說吧,眼前的局勢只是一個小反覆,最多到秋天,絲路就肯定會重開,不但重開,而且這一次只怕將直接通向長安!”
衆商人在驚駭之中又帶着幾分不信,但又不敢不信,鄭濟如果是當中宣揚這件事情,沒人會信他,可他這麼神秘兮兮地將這個“內幕消息”泄露給他的好友,他的好友自然也就有好友,沒多久整個東方三鎮的商圈就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原來,大都護一切都是有謀算的啊。”
鄭濟“泄露”的這個秘密,在東方三鎮的商界很快就傳遍,許多依然對安西唐軍充滿迷信的人當場就信了。但大多數人對此也就保持觀望而已,還是有部分人覺得不保險,而像鄭濟與洛甫一樣,在這個危難當頭時刻還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來入貨的人則寥寥可數。
商業的消息是不用長翅膀也會飛的。
消息很快就傳過了俱毗羅沙漠,過了溫宿,進入疏勒、莎車、于闐、寧遠。
于闐國主李聖天聽到消息後大吃一驚,暗道:“怎麼東方出這麼大的事情,馬太尉都沒來回報?”忙派人往疏勒去打聽,他派出去的人還未出城,馬繼榮的密奏就到了。李聖天讀過之後,追回前往疏勒的使者,一邊派人前往蒲昌海,命馬繼榮好生調停,務必令安西軍歸義軍和好如初。
絲路是連貫的,猶如水流一樣,高昌那邊有一截商旅,焉耆那邊有一截商旅,到了龜茲、疏勒,同樣有一截的商旅。由於距離隔得比較遠,所以對毗伽忽然壓頂並不像從高昌逃出來的商人那樣震撼。
當然,擔心還是有的,只不過不像在東方那樣,越往西商人們對張邁的信心就越大,這是因爲離戰爭地更遠,受到的心理直接衝擊也就比較小,許多人都認爲絲路重開乃是大勢所趨,眼前的困局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在寧遠,百姓的生活依舊顯得很平靜,商人們依然憧憬着絲路的未來,這裡離開東方三鎮有千里之遙,加之山河阻隔,雖然同屬安西有時候卻會讓人生出不同國度的感覺。不過上層軍政人員卻是另外一番感受。
寧遠鎮守使府邸。
郭洛得到消息後頗爲擔心,他擔心張邁,擔心妹妹也擔心自己的外甥。
他所得到的消息自然比坊間的小道消息要迅速得過、快捷得多。
“大家看,該如何是好?”
郭洛將書信出示諸將,諸將都說要趕緊派遣援軍前往高昌,劉岸卻道:“不,不行!絕對不行!不能派兵。”
諸將問爲什麼,劉岸道:“從這裡到高昌,道路上千裡,等我們的人派去,只怕戰爭也都已經結束了,還談什麼派兵!不但不能派兵,而且還必須穩住,不能有一點異動!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穩住西線!”
郭洛贊同了劉岸的主張,從庫巴到託雲,駐軍沒有一點異樣,平靜得彷彿東方所傳來的一切消息都是謠言。
薩曼那邊通過商人也知道了東方之事,作爲安西曾經的敵人,它竟然比安西的朋友更加信任張邁的實力。
“不曉得東方出了什麼事情,但再厲害也不可能比得上當年嶺西三家會師進攻疏勒吧。”薩曼的人用他們的經驗認爲,到最後張邁仍將取得勝利。
如果說消息就如同有雜質的水,那麼從高昌到寧遠的千里距離就像一個又一個的過濾網一樣,將消息一層層地過濾掉,但別以爲到最後過濾所得就是消息的真相,有可能水沒過來,卻是雜質過來了。
當寧遠這邊再以更加小道消息的方式傳到怛羅斯時,薩圖克敏銳地覺察到這可能是一個機會,諸將也都蠢蠢欲動,他們在怛羅斯地區受苦受了太久了,他們可不是爲了吃苦而吃苦,過去兩年的吃苦,爲的是在將來能有十倍的回報!
“可汗,我們出兵吧!”
出兵?可是要往哪裡出呢?
毗伽所主持的四家分安西,並沒有預薩圖克的一份,薩圖克自己也無法推斷出毗伽、阿爾斯蘭、曹元德與狄銀已經勾結在了一起,他只是憑着對國家大事的敏感而推斷到了這一切。
既然四家聯手從一開始就沒有算上薩圖克,那麼薩圖克如果真的殺入寧遠的話——卻不說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了,誰又能保證自己會是得益者呢?
與諸將的蠢動不同,這時候仍然沒有失去寵信的蘇賴道:“此事不但不是好事,甚至還可能是壞事!”老傢伙說。
“壞事?”諸將不解。
蘇賴道:“大家想想,我們如今最大的威脅,來自哪裡?”
“安西唐軍!張邁!”
好幾個人齊聲叫道。但蘇賴卻道:“不對!我們如今最大的威脅,不是張邁,至少眼下不是!”
薩圖克是被張邁趕到這邊荒之地的,疏勒都被張邁奪去,所以薩圖克及其麾下的兵將對張邁有一種入骨的仇恨!
但蘇賴這時卻說:“雖然我們消息阻隔,不能確知張邁在東方到底搞些什麼鬼,但從之前收到的消息看來,他既進入河西,則是對東方有野心。他對東方有野心,而我們又位於他力不能及的西北邊陲,以張邁的精明絕不會愚蠢到兩線同時進攻,他既然要開拓東路,西路必定轉爲保守,因此可以說在張邁當下東攻西守的國略下,我們其實是安全的。”
“安全?”
“對,安全!”蘇賴道:“過去兩年,難道我們不都和平共處下來了麼?”蘇賴道:“我們過去的兩年之所以沒有受到阿爾斯蘭的攻擊,是因爲他顧念張邁,而張邁沒有攻擊我們,自然也不是因爲他好心,而只是因爲他暫時沒打算吃掉我們。長遠來說,張邁這個威脅雖然可怕,但其到達卻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日子。”
“那蘇賴老的意思是……”
“我的意是,”蘇賴道:“我們眼下最大的威脅,來自阿爾斯蘭!”
“阿爾斯蘭?”
“對,阿爾斯蘭!”蘇賴道:“寧遠和怛羅斯,環境相差太遠,很難一下子統合起來,可是八剌沙袞和這裡,環境類似,民人類似,阿爾斯蘭得怛羅斯則可向西拓展到薩曼邊緣,得到我們的部落則可以迅速引爲己用,增強他的國力、軍力,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斷定:在一二年內,我們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張邁,而是阿爾斯蘭——或者連一二年都不用!看眼下的形勢,可能馬上就要發生鉅變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