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章 十月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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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爾還只是一個前鋒,他開了路,後面的聖戰者便源源而來,共有八千多人,過葛羅嶺山口後都駐紮在託雲小鎮附近,阿西爾向瓦爾丹稟明經過,瓦爾丹氣得七竅生煙,恨張邁恨得牙都酸了,又怒責阿西爾:“你遇到那個唐寇盜魁,爲何不戰?”

阿西爾說:“那一部人馬乃是唐寇的精銳,他們人數又比我們多了將近一倍,正面衝擊,我們損傷必重,不如以輕騎分頭劫掠『騷』擾,更能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

歐馬爾卻冷笑道:“別找那麼多的理由,我看你是膽怯!”

阿西爾低着頭,不敢反駁,瓦爾丹十分憂心,說:“不知道疏勒如今怎麼樣了。”阿西爾分析着說:“張邁雖然說疏勒已經攻下,但我料他必定是在說謊。”

“爲什麼?”瓦爾丹問。

阿西爾道:“唐寇的兵力不止那兩千多人,若他真的已攻佔了疏勒,聽說我們來一定會集合所有部隊,趁着我們立足未穩給我們來個雷霆一擊。但他們現在卻沒有這麼做,那肯定是還有後顧之憂——多半疏勒城仍未攻下,所以他們纔將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那邊。”

瓦爾丹道:“既然如此,那我們馬上就進軍,博格拉汗那邊也不知怎麼樣了,可千萬不能再把疏勒給丟了!若是疏勒出了什麼事情,博格拉汗可就沒退路了。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可得負上很大的責任!”

歐馬爾問:“不等伊斯塔了?”

原來唐軍離開訛跡罕之後不久,麥克利眼見唐軍留下的空營連續幾日鴉雀無聲,形勢怪異,又蠢蠢欲動起來,結果卻被阿西爾窺破他的謀劃,在唐軍留下的空營帳裡以汗血騎兵團大破出城軍隊,連受兩次重創以後,麥克利再無鬥志,乃派使者出城求和,瓦爾丹滿口答應,但在和談完成之後卻又趁着麥克利防範稍鬆,忽然發動襲擊,攻入城內,卻仍立麥克利爲傀儡城主,命他下令全城改教,城內祆教教徒不肯奉命,馬克迪西當即就要發動血腥鎮壓,便將訛跡罕的祆教祭司與神職人員全部囚禁了起來,有心要將他們清理個乾淨,阿西爾苦勸不已,馬克迪西嫌他礙手礙腳,正好這時瓦爾丹說道:“我們當以博格拉汗的大事爲重,不能爲這邊的事情,在這裡耽擱太久。”馬克迪西便派阿西爾先行出發東進,跟着瓦爾丹、歐馬爾、伊斯塔繼行,馬克迪西留守訛跡罕。

古代作戰,後勤輔助部隊常較純粹作戰的部隊爲多,聖戰者從訛跡罕出發東進的人馬裡頭,作戰部隊有四千多人,輔助隊伍一萬五千多人,此外還有俘虜軍三千多人,這時已經到達託雲小鎮的八千多人裡頭,有三千人是庫巴的精銳部隊,兩千多是剛剛從訛跡罕裹挾來的俘虜軍,另外還有三千多的輔助部隊。山口那邊還有一萬多人沒過來。

瓦爾丹道:“不等了!馬上出發!”

他們這支人馬雖然尚未到齊,卻也仍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戰鬥力了。

命令才下,天空中忽然飄下雪花來,片片如鵝『毛』般大,阿西爾一怔,伸出手掌托住一片,心道:“怎麼忽然下這樣的大雪,這裡尚且如此,高山之上更是可想而知,不知道伊斯塔能否過來。”

疏勒的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尤其北風一吹,溫度更是降得厲害。郭汾給張邁趕製了一件裘袍送來,法如大師又派人送來了唐民自制的暖爐,張邁拿到暖爐後心想:“我有這些,將士們可沒有貂裘、暖爐。”

岑參描寫西域風雪道:“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又云:“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着。”如今已是十月,龍驤本營的將士,已覺穿着鎧甲難受了。幸而新碎葉城也罷,藏碑谷也罷,說到苦寒比起疏勒尤甚,所以唐軍的核心將兵都還能抵抗着嚴寒在戶外活動,只是在這等天氣下要想攻城那是更加危險了。

這日,天上忽然飄下雪花來,李臏自受了臏刑以後,身子虛弱了許多,一個不慎,竟然病倒了,奚勝自那次野戰累傷了身子,這次寒風『逼』來,每日都要吐三次血。

張邁對他兩人的病情十分擔憂,心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天爺真是捉弄人!”將暖爐轉送給李臏,騎了汗血王座到各處軍營巡視,幸好莊稼已經收割,各營糧食無缺,肚子吃飽了,出外運動運動,便不覺得太冷,石拔是天生的樂觀派,叫道:“可惜要圍攻疏勒,不然咱們正好打一場雪仗!”

自從西線烽煙起,張邁便已下令,讓全疏勒所有唐民,除了在疏勒城外輔助作戰的農夫之外,其他人全部撤入下疏勒,距離過遠沒法撤入下疏勒的便都躲藏起來,等候唐軍中樞的消息。這些年唐民在回紇的統治下戰戰兢兢,八十一寺唐民各有藏身的貓窩兔『穴』,疏勒本來就地廣人稀,這時唐民再這麼一躲,真個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

巡視到第四折衝府駐地時,郭師庸指着雪花道:“這雪才初下,現在還不怎麼的,但看着這架勢,只怕這雪不是一兩天就會停的,萬一這場雪是連旬而下,積得原野猶如一張白被子蓋住,咱們身在城外吃風,只怕會很危險!”

張邁點頭稱是,聽從了他的建議,讓在疏勒城外助戰的一萬五千農夫分批撤往下疏勒避寒。

巡到第五折衝府駐地時,主營轉過消息來,說投誠助攻的十六胡部一齊來請願,說要回去覓地避寒,明年開春再來助戰攻城。

此刻若不從諸胡之請,萬一天氣再冷下去,遲早得生出變『亂』來,但要從諸胡之請,那麼攻打疏勒的人就只剩下三府二部,對疏勒的圍困之勢便會散去大半,至於“明年開春再來助戰”云云那完全是不靠譜的事情了。石拔在旁聽見,很不滿地說:“這些傢伙,沒一點毅力,連這點苦都吃不了!等到明年開春,我們勝負早決,哪裡還用得上他們!”

安守敬望着疏勒那高聳的城牆,臉『色』沉重,低聲道:“我們已經將胡沙加爾打擊得士氣低落,這場大雪爲何不能遲來個十天半月?如今我們爲山九仞,難道卻得功虧一簣麼!”然而也知在這時節下大雪也也不算氣候反常,暗想:“莫非我們就只能走到這裡了?”心情沉痛之至!

張邁巡視了兩日,這晚回到主營,召集諸將商議對策時,西線來報,說:“天方聖戰者已經拔營東進,看來是要全力衝殺過來,汗血騎兵團在前開路,小楊都尉在一百里外的病馬灘設了伏兵,但對方還沒完全進入包圍圈便忽然撤走了。”

託雲小鎮離此地尚有兩百多裡,且對方又不是人人都騎汗血寶馬,料來天方聖戰者要攻到仍需一段時間。

兩日之前唐軍中樞已經收到賀子英方面的消息,知道天方聖戰者已經有近萬人越過葛羅嶺山口,這時郭洛說道:“汗血騎兵團倏來倏去,快如風疾似電,十分難當,阿易雖然勇猛,但要獨力抵擋這些聖戰者,只怕有些吃力。”

郭師庸道:“但是我們這邊十六胡部已經在打退堂鼓,如果我們再抽調兵力,這疏勒的包圍圈就空了。非被胡沙加爾看出破綻不可。”

安守敬道:“如果能夠抽調部分精銳,連同第三折衝府,迅速取得全勝,在胡沙加爾發現之前趕回來,那纔可以解決眼前這個困局。可是那羣聖戰者殊非易與之輩,汗血騎兵團的行動又極其靈活,想要短期之內取勝,機會卻也不大。”

議來議去,總覺得十分爲難,法信雖然不懂兵法,卻也聽出唐軍如今腹背受敵,是以左支右絀,嘆息道:“若是咱們也有一部援軍抵達,那就好了。”

說到這裡,人人心頭一動,都知道法信是在期盼着于闐的援軍!

嘉陵道:“咱們封住疏勒之後,道路打通,才得以派出使者,這回法嚴師叔最多才到鴨兒看(注:鴨兒看,地名),沒那麼快就有迴音的。”

正議論着,外頭傳來消息,說派往于闐的使團有消息回來了。

郭師庸等又驚又喜,道:“莫非天佑大唐,使團一路順暢,竟已經請來了援軍?”

人人喜上眉梢,慌忙命請進來,卻是法嚴的弟子嘉明,進賬之後稟報道:“特使,我們到了羯蕃一帶,忽然遇到大雪,將山路都封住了,我們在山下困了三日,一步也過去不,如今家師正設法另覓道路,卻派我先回來回稟。”原來羯蕃附近的大雪,又比這邊早了幾天。

諸將一聽,個個臉『色』猶如塗了一層死灰,這猶如讓人先上天堂、後下地獄!比一開始就絕望打擊來得更重!

諸將心中倉皇,一齊向張邁看去,見他正望着帳外的火把與飄雪發怔,均想前有堅城、後有大敵,又是這般天寒地凍、大雪封山的,張特使又不是神仙,總不能叫老天爺不下雪,將天氣轉回去。

張邁仍然在那裡發怔,人人等着他出言,郭洛叫了一聲:“特使!”張邁纔回過神來,看看帳內氣氛緊張沉重,笑了起來,說:“別這樣嘛,我們進入疏勒以來,到現在爲止都還沒打過敗仗呢,幹嘛搞得這麼緊張?”

諸將見他在重重壓力之下若無其事,心情才又開朗了些。二更時分,西線又來了最新戰報:“敵軍主力已經抵達烏加河河畔,楊都尉派出兩百輕騎,從上游繞過冰面,襲擊了,敵軍大『亂』,又後退了十餘里。”

郭洛大驚:“現在河邊雖然結冰,但都沒有凍實,一踏就破,阿易怎麼過去的?”

報信將士道:“楊都尉在當地唐民的幫助下,蒐集了二十幾艘小船,又卸下了門板船板捆紮,做成了木筏,夜裡冒着風雪,用幾十艘小船、木筏往來三次,運了二百餘騎,從上游冰面滑了過去,趁着天『色』未亮,忽然『插』入敵軍本營,第三折衝府軍隊本來駐紮在烏加河這邊,他們都沒想到我們竟然會連夜偷襲,被小楊都尉殺得大『亂』,可惜我們這次出動的人太少,殺到天『色』大亮眼看衝不垮敵軍,小楊都尉便退走了。而敵軍也不敢來追。”

這個捷報聽得諸將精神一振,張邁哈哈大笑,說:“阿易幹得好,有這場大捷,管叫瓦爾丹三兩天內不敢妄動了。”

就在這時,營外馬蹄聲『亂』響,張邁一愕,道:“誰在外面跑馬?”還沒反應過來,外間諸營已經叫嚷了起來,郭洛細辨那些聲響,低聲驚呼:“敵襲!”

帳內諸將個個身經百戰,一起起立,張邁叫道:“諸將各自歸營,不要『亂』!”

卻聞踢踏聲若在左右,竟有敵騎『逼』到了附近!跟着倏倏兩聲,有兩支箭穿透皮帳,釘在張邁身前的木案上,諸將大吃一驚,擁着張邁衝了出來,帳門馬小春驚呼:“保護張特使!”

張邁出了帳門,但見主營幾處已經起火,有來不及集結的士兵被敵軍的輕騎趕得滿地『亂』跑,喊殺之聲從各處零零落落傳來,不斷有人叫道:“敵騎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會被搶到這裡!”

郭洛喝道:“敵人不多,大家不要『亂』!”

卻聽西南方向有人大叫:“小心!小心!”

便見最近處有十餘騎在夜『色』中踏雪衝殺,十餘騎都是萬里挑一的汗血寶馬!馬上騎士揮刀,已經『逼』到十餘丈外!爲首的大將正是阿西爾,主帳這邊燈火通明,阿西爾眼睛一掃,竟然在人羣中望見了張邁!

十餘丈的距離,對汗血寶馬來說那是轉瞬即至!

郭洛叫道:“拒馬!拒馬!”

卻哪裡還來得及?安守敬是陌刀手出身,力大無窮,這時發一聲喊,拔起主帳前那根五丈長、小腿粗的大旗,橫欄在前,一邊叫道:“特使快走!”

鏘鏘幾聲,張邁身邊所有人橫刀出鞘,圍在張邁身周,刀口對外,只一眨眼間十餘騎已『逼』到附近,安守敬大叫一聲,放低旗杆橫掃,汗血寶馬悲鳴中,有兩匹被旗杆撞中了膝蓋,翻倒在地,安守敬也被衝擊反震之力震得立足不穩、虎口崩裂,阿西爾左邊衝出一員勇士——卻是馬呼蒙,馬上對着安守敬一刀劈下,安守敬已來不及抽橫刀抵擋,只好甩掉旗杆,盡力閃避,肩膀還是被斬傷了,又被汗血寶馬的側面帶到,摔倒在一旁。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銀雷飛電飛身一躍,撞倒了兩個死命阻攔的士兵,跳到了張邁身邊,阿西爾長矛舉起,就朝張邁紮下!張邁只覺勁風『逼』面,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死在這裡了?”

石拔大叫一聲,抱着張邁翻滾出七八步,躲過了這一矛,阿西爾縱馬踏來,眼看馬蹄就要踏落張邁的腦袋,馬小春整個人撲了上來,用身體遮住了張邁的頭顱,但跟着背部便被馬蹄踏中,哇的一聲馬小春當場吐血,然而銀雷飛電踏過馬小春的身體之後又衝出了數步,阿西爾勒馬回來再要殺張邁時,二十幾個龍驤營的將士已經趕到。

這隊騎兵來得雖快,唐軍的反應也不慢,汗血騎兵團忽然掩至,從一個刁鑽的方位突入,打了唐軍一個措手不及,但一擊不中就得遠遁,阿西爾已經連續兩次將張邁『逼』到地獄門口卻未能得手,心有不甘,眼前雖有二十餘人手持盾牌攔路,還想再試第三次,又有十餘名鉤鐮手趕到,馬呼蒙大叫:“王子快走!”

阿西爾輕嘆一聲,勒馬朝唐營薄弱處衝去,馬呼蒙領人趕上衛護,郭師庸已取弓在手,喝道:“黃口孺子!竟敢夜襲我營!”弓弦震響,箭去如電!正中銀雷飛電後『臀』,銀雷飛電驚嘶一身,又奔出十餘步腳下被一短柵欄絆住,摔倒在地,已有十餘名唐軍歡呼着擁上。

馬呼蒙大叫:“王子,上馬!”將自己的坐騎一拍往阿西爾衝去,自己卻跳了下來阻攔追兵,阿西爾聽有空馬從身邊經過,想也不想就跳了上去,馬呼蒙的坐騎也是汗血寶馬,甚有靈『性』,揹着阿西爾一衝已在二十餘丈之外,阿西爾再回頭時,但見馬呼蒙已被按倒在地,眼中忍不住溼潤了,卻知此時若回去如同送死,發一聲悲喊,率領殘兵遁去。

張邁扶着馬小春掙扎起來,諸將都來問訊:“特使,你沒事吧?”只有郭洛鎮定如恆,指揮着部屬善後。

張邁驚魂稍定,道:“我沒事。”身邊馬小春哇一聲又吐出一口血來,全噴在張邁衣服上,張邁叫道:“快請醫生給小春診治!”

石拔背起馬小春走後,張邁忽然想起李臏住的帳篷就在阿西爾衝來的方向上,叫道:“李臏怎麼樣了?”急忙趕去,那帳篷已經倒塌,裡頭有人不住咳嗽,張邁用橫刀割開帳篷,『露』出個人臉來,不是李臏是誰,急得問道:“你怎麼樣?受傷了沒?”

李臏在帳篷下咳嗽了兩聲,笑道:“休息的這幾天,就以這張被子最是暖和。”

張邁見他還能說笑,心裡放了一些,罵道:“薛復這個混蛋,竟敢對我搞夜襲!還有放哨的那些蠢貨,都冷得睡着了還是怎麼着,竟然讓人衝到了這裡!”

李臏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只要不是損失得太重就好。再說,特使,夜襲不是你最喜歡乾的事情麼?如今是報應來了。”

張邁不由得乾笑起來,這時雪花仍然在下,李臏尚在發燒,雙腿又不方便,張邁便幫忙將他抱起來,背到自己的營帳去休息,李臏在毯子上坐下後,看張邁和一路跟在他身邊的嘉陵小和尚幫自己拍去肩頭上的雪花,忽然道:“這場雪下得好!”

“好?”嘉陵和尚道:“李參軍你病糊塗了!這場雪下得我們連於闐那邊都聯繫不上了。”

李臏低聲囈語般道:“東面的山路,已經封堵住了?那可是少有的事情啊,太好了,太好了!”

嘉陵搖了搖頭,道:“我去煮碗熱湯來給你。”出去了。

李臏卻忽然捉住了張邁的手,道:“特使,這場大雪一下,我們……我們的時間就寬裕多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張邁的心情本來也頗爲沉重,既爲今夜之事煩惱,又爲明日之事擔憂,聽了李臏這句話,腦子裡電光一閃,忽然清亮了起來,被李臏握住的手也停在那裡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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