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蘭前鋒就安下陣腳以後。薩圖克的主力部隊6續抵達,軍隊背荒漠而來,盡是騎兵,即佈列營寨,用的都是小帳——即遊牧民族一個人自用的那種帳篷,行軍時捆成一團放在馬臀上,要用時張開便是,最是輕便,郭師庸登城望見,道:“敵軍沒有帶輜重,看來都在後頭。”
楊定國道:“也或許他們根本就沒帶。”
雖然是小帳,但營帳接連相依,排將開去,到了第二天黃昏部隊基本到齊,竟然有兩萬兩千帳,氣象森嚴,而且是開放式佈列,柵欄也不豎一個,顯得霸氣十足,石拔憤道:“他這是看死了我們不敢去進攻他們的營寨嗎?”
他說的是氣話,但郭師庸安守敬等老將心裡確實都想:“以當前局勢而論。萬萬不可出城。”
出城襲營必須是精銳部隊,霍蘭所展現的戰鬥力讓唐軍感到回紇軍中有軟硬不吃的強軍在,若是冒險出城襲擊,一旦被這樣的強軍咬住,對方兩萬大軍一起擁上,就能將唐軍出城襲擊的精銳吃掉。唐軍論兵力比回紇少,自然是背靠城防作戰更有勝算。
郭師庸謀算着,對張邁與諸將說:“看來明天我們將有一場惡戰了。”
但薩圖克的行動卻像故意要瓦解郭師庸剛剛恢復的權威,他根本就沒等第二天,當天晚上,休息過吃飽飯後就下令攻城!
“夜戰?”
“夜戰!”
回紇士兵拿着一支支的火把,數萬火把點得猶如條條火龍,張牙舞爪地向俱蘭城游來。
“敵人連夜攻城!”
“快!各就位置!”
“他孃的,薩圖克不睡覺,還不讓下屬睡覺啊!”
辱罵也只是泄一下心中的不滿,對事態完全無補。
黑夜之中攻城是很危險的,但相對而言又能讓防守方不測深淺。
條條火蛇從東北蔓延開來,兩萬多人的部隊要將俱蘭城圍個水泄不通似乎還辦不到,但三個城門中西門、南門都有幾千火把在外頭盤旋,慢慢地逼近,卻又不進攻,這樣的數量,這樣的戰法,讓郭師庸和安守敬都不敢怠慢,兩府戰士不敢出城,也不敢掉以輕心去支援東門——在那裡出現的不是數千火把,而是將近將近兩萬支的火把!
回紇人竟然都將兵力投入到東門。而且又不是東門的正方向,而是那個低矮而破舊的東北角,作爲俱蘭城曾經的萊伊斯,薩圖克的部將術伊巴爾對這座城池的虛實可以說是瞭如指掌,哪怕是在黑夜之中他也可以判定從這座城池的哪個角落進攻最有利。
東北的這個牆角兩面受敵,而且城牆缺少西南那樣天然的山壁倚靠,只是靠夯土堆石壘砌,更要命的是城牆外圍因爲有一個比城牆略矮的沙土堆,因此顯得傾斜,而不是垂直,術伊巴爾作爲薩圖克佔領俱蘭城後的第一任萊伊斯,曾上稟過說要剷掉這個土堆,加固城牆,然而那時候薩圖克意氣風,四出征伐,處於攻勢而非守勢,因此他實在看不出有花這筆錢的必要。而現在,回紇或許應該感謝博格拉汗的英明。而張邁佔領此城的時間太短,也沒機會處理好俱蘭城防禦上的所有缺點。
而這裡,很顯然就是俱蘭城防守最大的缺陷所在。而回紇就將一大半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了這裡。
喀拉,嘎啦——那對唐軍來說可不是吉祥的聲音。那是木頭和城牆碰撞時出的聲響,“敵人用雲梯!”邱子騫大叫着。
回紇連大帳篷都沒帶來,人人住着小帳篷,連籬笆都不立,卻帶着雲梯!
數千士兵扛着五十多把雲梯衝了上來,以盾牌抵擋着唐軍的投石羽箭,最後有三十四把抵達城下,同時又有幾百名士兵沿着那土堆往上爬。
攻城戰中,騎兵的優勢暫時放棄了。所有人,無論爬土堆還是爬雲梯,都回到了手足並用的行動模式。
夜黑如墨,一眼望去,盡是火把與人頭,城下已有不少回紇衝到城牆根,不斷有人倒下,還活着的人或爬雲梯正命,或爬土丘,土丘上盡是碎石頭與荊棘,沒爬到一半回紇士兵的衣服已經被勾得稀巴爛,可就是這樣的血肉爲後來者開路。
“這夥回紇,也敢拼命啊!”奚勝有些感慨了起來,薩圖克這個大敵,果然不好對付,因爲他不但兵多,而且兵雄!
從回紇的營地直到俱蘭城,西門、南門,都是騎兵來回奔馳所出的聲音。郭師庸和安守敬從喊殺之聲就都估到東門只怕不妙,但他們卻分不出手來去援救。
城牆外一箭之地,就是數千胡馬。雖然還沒動進攻,但不攻之攻有時候卻更叫人害怕。
“回紇人佈列在西門、南門的這些人,究竟是精銳,還是僞精銳?”
或許,回紇派出的這些堵在西門南門的士兵只是疑兵,真正的壓力應該都壓向了張邁那邊,可是萬一這個猜測不確切,其實對方在自家門外也是一支足以攻城的隊伍,一等唐軍鬆懈就忽然衝上,那事情可就危險了。
那無數火把就像一條條的鎖鏈一樣,鎖住了郭師庸與安守敬的行動。
“各營警惕!”郭師庸下令,雖然未能給東門提供幫助,但他相信張邁是可以扛住那攻擊的——現在,也只能相信了。
帶不了輜重來的回紇軍,攻城器械自然是簡陋的。但矛不夠鋒利,盾也不夠堅牢——俱蘭城的規模雖較新碎葉城大,但面對兩萬大軍的攻擊,這座城池顯然也算不得堅城要塞——唐軍已經不是第一次佔領它,第一次佔領它之後又放棄,正是出於這個原因。
時間,慢慢地溜到了二更,回紇的攻勢非但沒有隨着夜深而撤退,反而加劇了。狂暴的人潮不停地涌來。在火光下攀上雲梯,哪怕城頭唐軍不停地將雲梯推倒,哪怕對那些搶近城頭的士兵刀劍其下,也半點減弱不料攻擊方的攻勢。
薩圖克難道就完全不吝惜他的手下麼?
看來,不將下屬當人,這種做法並非塞坎所獨有啊,也許,薩圖克就是一個加強版了的塞坎,一個在性格方面缺陷不那麼明顯的塞坎,有那樣的君主,纔會有那樣的下屬。
張邁站在城頭。大汗淋漓地指揮着戰鬥,忽然間他無比想念起郭洛來,若是郭洛在這裡,肩頭上的重擔應該可以卸下一大半吧。
可這時他卻無可推託,沒有一個熟悉軍務的副手來替他指揮這場攻防戰,對自己也好,對士兵也好,他都必須附上全責。
已經不斷有回紇士兵出現在了離他很近的地方,以至於靠着火把的輝映張邁也能注意到他們的神情——
張邁現,有一些人臉上的表情,不是無畏的,不是猙獰的,而是害怕。
這是怎麼回事啊,然後,從這些人的行動看來,他們似乎也不是作戰技藝純熟的久戰士兵。
莫非……這些都是炮灰部隊?
他們被迫爬城進攻,是因爲後面有更大的危險逼迫着他們衝過來?
激烈的戰鬥不容張邁去尋找答案,就算對方是被迫的吧,這當會也完全沒有仁慈的空隙,唯一應對的方針只有——
殺,殺,殺!
夜風變得越來越大。
雖然看不見,但從面部的觸覺中張邁感到將有一陣大風沙吹來。
風沙之中,雲梯上與土堆斜坡的回紇士兵推擠着,有些人在大喊,有些人甚至在哭,然而哭聲中仍然不得不前進。
城頭的刀一排排地砍來,刀刃都砍捲了的話,就換上大棒,棒棒打頭,回紇軍一個個、一隊隊、一堆堆、一片片地被打了下去!
“嗬嗬。嗬嗬——”
野獸般的嘶吼並非只有龍驤營會,處於進攻狀態中的回紇軍也出了這樣低沉而懾人的嘶吼。嘶吼聲中,有數千人同時衝近,代替方纔那些被迫,這一輪的進攻比之前完全不同了!
這幾千人分作八十隊,魚貫衝進,他們身上的戰甲更加齊全。他們握盾牌的姿勢更加純熟,他們躲避流矢的身法更加有效,而他們衝上來的度也更加的快!
前面的部隊已經消耗掉了第一折衝府守軍相當多的體力,但在這一刻忽然現他們之前拼命對付的都只是攻城這道大餐的前菜,現在回紇纔將真正的主菜給端了上來!
火光沒能照亮的沙塵撲打在所有唐軍的臉上,大概有兩三千的回紇藉着這個威勢,搶登城頭,羽箭阻擋不了他們了,開水也來不及燒滾,對捲了口的刀、對當頭而下的大棒,他們也都有對付的辦法!
呼——
一個悍勇的回紇士兵,竟然在雲梯被推倒的一瞬間,跳上了城頭!
“哇——”
城上城下,雙方的兵將都驚呼了起來,哪怕只是一個人上城,那對防守方心理上的打擊也是相當大的。
“衝啊衝啊衝啊!”
後續的回紇士兵趕緊將雲梯架在那個城頭的戰友的身後,只要這位戰友能夠擋住幾秒鐘,就會有第二個人衝上,跟着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這就是攻城戰中蟻穴崩堤防的效用。
幸好,這個悍勇的士兵沒能在城頭維持多久,一支羽箭破空射來,正中他的頭顱,然而他還不肯下去。
有個身影猛衝過來,竟然硬生生用肩頭將他一頂,竟整個兒頂了下去!
火光之中,唐軍男兒們現城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女兵,張邁驚喜地現:剛纔那支羽箭,就是郭汾射的,而將那回紇士兵頂下去的竟然是一個粗壯的婦女!
“王二嫂子!”
有認得的龍驤營將士叫了起來。
那個悍勇的回紇士兵沒有實現他應有搶登城頭第一功的夢想,就這樣硬生生得摔死了,斷送在一個女人手中。
“哼哼,”王二嫂子對一種年輕將士冷笑:“小崽子們,沒力氣了吧?看來你們都是小時候吃奶沒吃夠。”
奮戰在第一線的士兵,有一些已經筋疲力盡,可這一刻忽然卻都怒吼了起來!
“吃奶沒吃夠?這什麼意思!”
“他孃的,扯蛋!”
“殺,殺!他孃的,女人都上來了!”石拔大吼:“難道我們第一折衝府,已經摺墮到連女人都看不起我們了嗎?”
“不能再讓一個回紇踏上城頭!”
“殺,殺!叫這些回紇有來無去!”
在唐軍的怒吼中,不斷有活人硬生生摔下跌死,也有的還沒落地就已經變成了死人。
女兵們攀上城頭之後,所有男人都被點燃了憤怒,他們挺直了背脊,榨出身體所有的力量,寧可鬥脫了力,也絕不能讓女人看不起啊。
血與汗,風與沙,這時都一舉揉在了一起。沉默的俱蘭城,由於一羣鬥志激昂的男女的存在,而變得有些高險難攀。
一具具的屍體堆積在城牆底下,城頭亦染上了不少唐軍將士的鮮血,這一晚雙方的損失都不輕。
“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殺戮的殘忍,在攻城戰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黑夜已經到了盡頭,這一場連夜攻城的大戰,似乎也將走近尾聲。
“確實是勁旅。”薩圖克在遠處點頭,承認了霍蘭的判斷,“塞坎死在這樣一夥人手底下,也不算太過冤枉。”
不過,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麼薩圖克仍然認爲俱蘭城是可以拿下的。
今晚纔剛剛開始呢!
“收兵!”
將近四更天,回紇終於6續退下,第一折衝府的將兵幾乎都累垮了,這時戰場經驗已經頗爲豐富的張邁,望着對反撤退時的從容,便知道薩圖克還沒有出全力。
“今晚才破是題,正經文章,或許明天才會開始!”
要憑着俱蘭城就扛住對方的兩萬鐵騎,還是有些吃力啊。
“放狼煙!”張邁對劉岸說。
俱蘭城和滅爾基之間有一套約定好了的狼煙信號,以狼煙的數量、燒放的時辰、燒放時間的長短作爲信號,通知對方三個內容:局面是否危急、敵軍數量多少、希望對方如何配合。
劉岸等到了辰時二刻、燒起了四道狼煙,準備燒半個時辰,這是在向楊易傳遞信息:俱蘭城局面頗險,敵人在兩萬人以上,希望對方趕緊派出騎兵,騷擾回紇的後方糧道。
“回紇幾乎是空身前來,沒帶輜重。”劉岸說:“只要楊易能夠截斷他們的糧道,多則五日,少則三日,他們就非退兵不……”
那個“可”字沒出口,他的話就說不下去了,因爲滅爾基方向也燃放起了狼煙,劉岸解讀着狼煙的訊息,不由得呆了!滅爾基居然同時在告急,而且圍困滅爾基的敵軍數量,似乎達到了一萬五千人!
薩圖克還有這麼強的兵力?
而且他居然還兵分兩路,同時攻擊俱蘭城與滅爾基?
事態的展,已有些出乎張邁的意料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