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起五更,大年初二日頭紅,大年初三不宜出行,這是老話了。
長安城的人們很信奉這些約定俗成的道理,大年初一便都窩在家裡闔家團圓,大年初二毫不例外都在家裡等着迎接出了門子的女兒女婿回家團聚,大年初三是燒門神紙的日子,又有個規矩叫“赤狗日”,又有個說法叫“開井日”,可不論是主兇險的“赤狗日”,還是意爲送窮的“開井日”,毫無疑問,初三都是不宜出門的。
於是雲柏很鬱悶!
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過小娘子了!
自從除夕那晚,他從守夜的正堂裡偷偷溜了出去,又翻了杜家的兩道牆,避了四個丫環,潛伏了半柱香,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與小娘子說了兩句話之後,直到今天,他再沒見過小娘子哪怕一眼!
心裡空落落的好像破了個大洞,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洞口就越發的大起來,簡直要吞噬了雲柏的整個胸腔。那空虛而沒着沒落的感覺,更加促使雲柏的大腦使勁搜尋着一個影子,一個名字,一張容顏,以及所有與那個女子有關的一切一切,希冀以此來填滿那虛空。然而另雲柏始料未及的是,他心中的虛空彷彿無底洞,而他想出來的那些可憐的浮光掠影,填進之後非但沒有叫那空虛充實,反而好像讓餓極了的貓聞見了腥,貓爪子撓得更急,越發叫他難受。
在這思念不得而更加思念的煎熬中,雲柏的整個身心都瘋狂地叫囂着,我要見她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相思,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成了災。
在這見不到小娘子的三天裡,雲柏每時每刻都在望眼欲穿,恨不能有那說書先生口中的千里眼,穿過這長安城大大小小的無數街坊,暢通無阻地望進杜府右後方的那間幽靜的香巢,哪怕是能看一眼呢……雲柏無比渴望地想,他也滿足了。
然而牆壁終究還是牆壁,雲柏沒有那話本子裡上天入地的大神通,再看那牆壁,它也不會因着看它之人無比的誠摯而徇了私情,將那眼神放過牆的那面去,所以雲柏瞪了良久的雙眸,終究還是失望地閉了起來。
“少爺?”
一聲試探而又有些討好的聲音傳進雲柏的耳內,雲柏理都沒理,連身子都不曾動彈分毫,只有略微變粗的出氣聲,微微表現了他的不耐煩。
然而很顯然門外那人是個有毅力而且有耐心、並深深瞭解他僅伺候了不到一年的主子的人,所以他沒有絲毫挫敗感,也沒有丁點忐忑不安,只是維持了一個語調,小心翼翼地、卻又是固執無比地繼續喚着。
“有完沒完!”雲柏急了,埋在錦被之中的俊臉更黑,扭了頭便向着門外吼了過去,兇狠的好像被拔了毛的山中王者大老虎……
哦,原諒這個陷入了愛情,恰巧又是相思成災的鬱悶男吧,愛情已經遮蔽了他的理智,成災的相思更讓他陷入了瘋狂……風度,這時候就是奢望。
三天了,少爺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現在都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唉,倘若今天老爺再不大發慈悲,只怕明天就是他,也不敢再來打擾少爺了吧?青衣嘆息地搖了搖頭,鑲嵌在年輕的面上的黑寶石一般的雙眸轉了兩轉,右手卻仍是保持敲擊的動作,道:“少爺,您準備一下吧,老爺要帶您出門。”
出門?又是去哪家權貴套交情?就連初三這不宜出行的日子也不放過麼?雲柏諷刺地笑笑,隨即懊惱地大吼:“不去!”
雲柏這聲吼簡直是攜帶了積壓三日的憤懣,然而門外的小青衣卻並沒戰戰兢兢,他抿了抿好看的脣,有些賊賊地笑道:“少爺,老爺說了,一定得叫您去,您快起來吧,別讓小的爲難了。”
若是放在平時,雲柏當真會爲了青衣的處境着想,然後犧牲一下自己的利益,但今天他正不爽,尚且自顧不暇,又哪裡有精力去體諒他人?
“我說不去就不去!你沒聽見嗎?回去跟老頭子說,我不去!”
青衣擰了擰細巧的眉毛,爲着那透門傳過來的惱怒而微微一皺眉,旋即幸災樂禍地笑道:“少爺,那我回去跟老爺稟告了啊,就說少爺不願意去杜府,叫老爺自己去……”
“你說什麼?!”
青衣還沒說完,那兩扇在他面前緊閉的房門便譁得一聲大敞開來,雲柏皺着眉,還未洗漱過的面上除了震驚還有掩不住的狂喜,直直地瞪着被這一變故嚇呆了的青衣道:“你再說一遍,老頭子是要哪兒?”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頭子竟要帶他去杜府?
“……呃,”雲柏這急切的模樣嚇着了青衣,他嚥了口唾沫,才能結結巴巴地回道:“老爺說去……去杜府。”
“哪個杜府?小娘子那裡?”雲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老頭子會這麼好心?
青衣一愣,旋即醒悟了自家少爺口中的“小娘子”是誰,便討好地笑笑:“是,是。”
雲柏呆了一下,隨即咧開嘴巴來傻呼呼地笑了一會兒,方急道:“老頭子呢,收拾好沒,現在走不走?”然而他剛說完,便等不得青衣的答話,邁開大步自顧自地向外行去,心想老頭子出門一向墨跡,他得去催一催。
等青衣反應過來,他家那身懷絕技腳不沾地的少爺早衝出去老遠,青衣欲哭無淚,只得撒開兩腿邊跑邊喊:“少爺您先別走啊,您沒收拾呢,您還沒換衣裳呢……”
今天是大年初三,長安城的居民少有出門的,因爲這一天諸事不宜,便都在家裡閒聊。明夏也不例外,早上監督着好事者如小郎三娘恬妞去燒完了門神紙和年節時的松柏枝,她便陪着盧氏小翠,坐在暖閣中閒磕牙。所以當下人來報,雲開山和雲柏前來造訪時,她也驚奇的要命。
這雲家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的,這麼早來拜訪做什麼?
如今的獨步商行在長安城也算是首屈一指,因爲明夏巧妙定製的制度,雖然如今的獨步商行不再是杜氏所有,但卻一直秉承着誠信爲本服務至上物美價廉售後優良的原則,故而走遍天下都不怕,更何況一個長安?所以獨步商行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取得如此成就,倒也說得過去,更何況,它的背後還有那麼多的勢力在保駕護航?
雖然杜家不再獨擁這家商行,但畢竟是締造者,故而在獨步商行內擁有無以倫比的影響力,決策會議上也最能說得上話。是以,信都杜家以着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在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唐崛起,勢頭一時無倆,知名度與日俱增,前來巴結討好的人,自然也隨着杜家越來越強大的財力而倍增。
這其中就包括雲開山。
因爲雲開山的積極運作,雲家並沒如雲柏所想的沒落,反而漸漸有擡頭的架勢,而當雲開山成功的與閔媛達成協議,令雲家也加入了窯廠制瓷的工程後,雲家中興,彷彿已成了一個事實。
這也是雲柏爲什麼每次鬱悶都比以前脾氣壞很多的原因,想着自己的幸福遙遙無期,誰也不會若無其事。
然而,雖然雲開山仍然與閔家有着親密的合作,甚至在明夏那一個決定之後,很明顯雲家的勢力已經不敵閔家,現在的情勢,可以算是雲家高攀着閔媛,在這樣的情況下,雲開山卻不禁止雲柏和明夏日益親密的交往,這曾讓明夏頗爲費解。
很顯然,雲開山想要兩邊都討好,可是,狡猾如雲開山,竟不知什麼叫做王不見王麼?
時至今日,明夏仍然難以理解,而閔媛,竟也就那麼隨雲柏去了,這……這倘若易地而處,明夏絕難接受!
也許古人的心思和咱不一樣?明夏頗有些僥倖地想。雖然覺得古怪,但涉及自身的利益,她也沒有深入考慮,唉,當局者迷這句話,真是一點都不假。
雖然明夏想不明白閔媛的心思,但云開山的意圖倒還淺顯些,從他的行事裡猜他的目的,可一點也不難。
雲開山想要討好杜家,或者說是短期討好,畢竟此時的杜家如日中天,他沒理由不這麼做。由此也可以推斷,雲開山必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與長安新貴杜家交好的機會,趁着新年來杜家名正言順的拜訪,他當然不能錯過這個大好時機。
可以與杜家光明正大的結交,單憑這一點,明夏也能料定,新年裡雲開山一定會上門,只是她沒想到,雲開山竟然來的這麼早,還是在這個一般人都避忌出門的日子裡。
雲開山是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商人,這也是他爲什麼在雲柏一天三趟地往杜家跑時,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他認爲現在的杜家勢大,可以幫助雲家東山再起,便有意通過雲柏與杜家接近,可是……也不用挑在這樣的日子裡來啊?明夏有些疑惑,猜不透這老奸巨猾的雲開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不過進門便是客,杜禮還是帶着全家熱情地接待了雲開山,三個瘋玩的小孩子也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都跑到雲柏跟前嚷着要壓歲錢。
他居然還真準備了!
明夏驚奇地看着雲柏伸手入懷,掏出三個一模一樣的荷包來,那荷包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一看就裝了不少寶貝。
雲柏能有這般細心的時候?明夏懷疑地看了雲開山一眼,果然在他那溫和的笑容裡看到了一絲得意,頓時明白了,這哪是雲柏那個傻小子準備的啊,這分明又是雲開山的小心思。難怪了,這唐朝的壓歲錢還並不流行,只有官員之間有這麼個說法,一向不理世事的雲柏竟會知曉,那才見鬼了!
小郎最直接,拿到了荷包便一把扯開,隨即歡呼一聲,跑到明夏跟前獻寶,仰着頭十分高興地望着明夏:“阿姐,你看你看!”
明夏笑盈盈地接過那荷包,也只是掃了一眼,敷衍了小郎一下,便又放回他的手裡,柔聲道:“去給雲大哥道謝。”
小郎高高興興地又跑回雲柏身前,稚嫩的小臉上強裝出大人的斯文有禮來,向雲柏作了個揖,道:“多謝雲大哥!”
故作成熟的語調中偏偏是嫩嫩的聲音,小郎此舉大大的娛樂了一屋子的人,就連雲開山那個老狐狸,望着小郎的目光中也含了些真切的憐愛,只是在別人察覺不到的深處,還有一絲深切的哀傷。
小郎跑嚮明夏的時候,三娘和恬妞早都有禮地向雲柏道過了謝,兩個小姑娘又長了一歲,倒是穩重端莊了不少,在外人面前頗有些大家閨秀的模樣了。然而,這只是表象啊表象!因爲明夏的縱容,這倆文靜的小姑娘私底下也瘋的很,就連恬妞那等文靜恬淡的性子,也被慣出了真性情,偶爾被小郎惹急了,還會大喊大叫的追着小郎打……不過呢,這倒是明夏喜聞樂見的,故而非但不加苛責,反而鼓勵有加,直言活得真實最好……
因着雲夫人並沒來,故而兩家人見過禮之後,盧氏便帶着小翠和三個孩子下去了,只留了杜禮明夏招呼雲開山父子。
明夏近來很少出面招呼客人,然而因爲雲柏在,她便也留了下來,這不單是因爲雲柏望向她的眼神中滿是隱忍的熱切,還因爲,她也很想念……很想念雲柏。
今日始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竟是這般的滋味。
三日不見,竟如同隔絕了萬年一般,那思念好像瘋長的野草,早已填滿了明夏的整個心靈,這樣的時候,能留下來多看心中掛念的身影一眼,也是好的。
但明夏是個姑娘家,姑娘家就是有這般不好,即便心裡想的要發瘋,人前也不能有分毫的流露。矜持是個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女兒家的真情,而古代的姑娘家,受這一荼毒尤甚。
反觀雲柏,卻根本不用如明夏這般忍的辛苦,他的眼神可以直直地粘在明夏的身上,雖然仍舊隱忍着不敢明目張膽,但他卻是因着別個原因,而不是因爲禮數上的考慮。
於是這邊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的都沉默,一個淡然不語,一個微笑如故,但心中卻是一般的心思,都爲着對方的一舉一動而牽動心神,只是故作着不曾注意罷了。
雖然很辛苦,但二人卻樂在其中,共同爲着見着了彼此而開心,就連那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空氣裡,這時候也滿是幸福的味道,好像每呼吸一口,都能增添一分的甜蜜。
兩家老人倒是相談甚歡,近來杜禮管着獨步商行,早歷練的精幹起來,就是那優柔寡斷的心思,也被磨去了不少,越來越像個成功的商人了。雲開山更是與人交際的老手,察言觀色的本事實在了得,對什麼人說什麼話,很容易便在杜禮感興趣的話題上扯了開來,竟也頭頭是道。
一時間,這會客的小廳裡倒也是和樂融融,一片喜慶。
然而,坐了一會兒,明夏便不滿足了。人果然都是貪心的,得隴便要望蜀,明夏也不能免俗,先前只覺得能看見雲柏就是好的,然而此刻雲柏真的坐在自己的面前,明夏卻又想跟他說說話,哪怕只是一句就好呢?
正當明夏尋思着用個什麼辦法好跟雲柏單獨處一會兒時,卻聽那雲開山對着杜禮笑道:“……此番冒昧前來,卻是有個請求。”
請求?明夏心裡有些不悅,暗道這老頭子果然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什麼好處都要佔着,未免也太貪心了些。心下鄙視,明夏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便放到了雲開山的身上,然而等她聽到雲開山接下來的話,卻着實受了一大驚嚇。
“實不相瞞,在下今日叨擾,卻是有個原因。”雲開山笑得十分暢快,等杜禮含笑應過之後,便道:“杜兄,咱們也不拐彎抹角,你我都知,小兒與令愛情投意合,在下此番前來,便是爲小兒向令愛提親,還望杜兄成全。”
雲開山說得誠懇,好像一個真心爲兒子婚事操勞的好家長,然而,明夏卻從那雙過於誠懇而稍顯不實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絲絲不明所以的意味。
提親?
他竟要爲雲柏提親?
明夏有些憤怒,又有些替雲柏不值。
單看雲柏那震驚的模樣,明夏便知道這是雲開山瞞着雲柏耍的把戲,至於目的何在,她就不得而知的,但想必也脫不開利益的糾葛。
可是,這讓雲柏情何以堪啊?
在這種時候,雲柏在雲開山的眼裡,怕是跟那和親的公主一樣,只要能得到利益,便可以不顧他的幸福,向閔媛提親是如此,此刻嚮明夏提親,也是如此罷?換而言之,倘若今天是別家的小姐擁着這般的財勢,只怕雲開山也要巴巴地湊上前去,拿雲柏的終生幸福,去求一求婚事,而云柏願不願意,他又哪裡去理會呢?
杜禮聞言,驚了一驚便將眼光投向了明夏。
明夏也不扭捏,見杜禮徵求自己的意見,便微笑着站了起來,向那篤定的雲開山福了一禮,便看了雲柏一眼。只見雲柏尚留餘驚的面上微有期待,明夏暗暗嘆了一口氣,心裡有些不忍,卻仍是輕柔而堅定地道:“多謝雲伯伯擡愛,明夏自知才疏學淺,且年紀尚幼,暫時還沒有考慮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