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蓮蓬子

“甜兒!”

唐溟眼睜睜見唐甜被蛇奴扭着消失在眼前, 有如魂飛魄散,抽手一推,那杜萊被他打得硬生生撞上大石, 大口吐血。

唐溟看了杜萊一眼, 目光深深, 卻只是一瞬, 他已飛身衝向唐甜跌下去的地方。

杜萊大笑, 歇斯底里,卻見那唐溟在那懸崖邊上停也不停,縱身跳了下去!

他嘶吼起來:“唐溟!”

“十四師兄!”

一聲驚呼同時響起, 一個矯健的身影飛馳而來,奔至崖邊。

風聲呼嘯, 晨暉之中, 隱約只見一個青衣身影下落, 衣袍如斷翅,被那蒸騰雲霧迅速吞沒。

淡金的陽光照入, 那蒸騰雲霧成了分界,森森萬丈淵壑,一半明亮,一半幽晦。

唐憂鐵青着臉看那吞噬大口般的深壑,半天做不得聲。

如果他早一點趕到, 如果……

“甜……六娘子與唐十四果真落崖了?”一個沉鬱的聲音響起。趙禎撇了侍從, 疾步趕來。

唐憂收回心神, 躬身對趙禎道:“……是, 陛下。”

如果不是要竭力說服皇帝派人抄檢杜府——以唐家山全部人性命作保, 如果抄檢出後山秘宮後他能提前趕來,就不會只看着唐溟爲唐甜而生生跳崖……

至少能救下一個!

然而他什麼也不能說, 面色平靜,低頭應道:“草民親眼所見,十四夫人受人挾持而墜崖,十四師兄與夫人伉儷情深,奮不顧身追隨而去。”

趙禎與他同來,眼力雖不如他,那唐溟擺脫杜萊,縱身跳下去他是親眼所見。

他心中紛亂,低頭看去,崖下陡峭幽暗,狂風濃霧,令人頭暈目眩,他搖晃着退了一步。秦明忙小心扶住,那些侍從惶恐不安地道:“陛下當心!”

趙禎恍惚間任他們扶着離開崖邊,又不甘心,回首看了看那茫茫山嶺,只覺心中空落落的。

一隻雪白的長羽鳥翩然飛過,蒼山翠樹,點綴的鳳凰花金黃嬌豔,在風中搖曳。

他恍如聽到清悅如泠泠溪水的笑聲。

“陛下,這一枝花可好?”

“陛下心地仁厚,必是千秋萬代傳頌的明君!”

趙禎閉了閉眼,心如刀絞。

心地仁厚……

若他不是那般一意孤行,執念貪婪而受人利用,唐甜他們也不會殞命吧?

唐溟爲了甜兒,毅然以身相殉,自己許下的無數諾言,此刻輕如鴻毛。

趙禎疲憊轉身,淡淡看了一眼靠着大石身負重傷目光呆滯的杜萊,對守護自己的秦明道:“……後面的事交給唐家吧。”

秦明沉聲領命。

轟動京城的逆君大案忽然沉寂。

昔日“解毒聖手”被逐出師門,淪爲囚徒,越獄後殺人如麻,最後卻又神秘消失。

一系列起伏變化讓人唏噓嘆息,各種傳聞此起彼伏。

有的說,他受人誣陷與魔教有牽連,唐家迫不得已逐他出去,他憤而自盡;

有的說,他年紀輕輕名高位重,更得皇帝信任,卻遭疑忌,不得已詐死歸隱;

也有人說,那唐溟因妻子被人暗害,萬念俱灰,與仇人同歸於盡。

有的半信半疑,有的幸災樂禍,有的腕嘆扼息。

也有被那唐溟殺掉弟子的門派,不相信他已死,揚言要找出人來報仇,矛頭直指唐家。

有人重金聘人下崖尋找唐溟下落。

最後有人在半崖下一棵枯樹上發現一具屍骸,猙獰古怪,據說正是唐溟仇人。

只是無論多少人尋找,始終不見唐溟屍首下落。

於是唐溟未死的傳言多起來,更有好事者編成了說書故事,說他流浪西域,成魔,化仙的都有。

那些揚言報仇的門派反倒偃旗息鼓。

“我可不信,那些派出去的人既是被他殺了,又有誰能傳出這些來?所謂武功蓋世定是假的!”一名北上京都的賈客搖頭笑道。

離洛南小鎮還有二三里路,天氣漸熱,搭在路邊的茶鋪坐滿了要進城的旅人,還停駐了幾輛馬車。

一位短衣打扮的老人正說着歷年京城的見聞,最神秘的還是唐家的事。

“你道是怎麼知曉?”老人似是聽慣了質疑,絲毫不惱,呷了一口小酒,笑嘻嘻道,“那唐家還有一個厲害的,排做十八,據說唐十四爺與仇人決戰那一日,他暗暗瞞着唐門要替自己師兄幫忙,便在山下攔住了聞訊要上山對付唐十四爺的江湖各派子弟。那百數十人對付他一個,還被他打得落荒而逃。”

“那十八爺的劍,據說就是得唐十四爺指點,只得了他五六成罷了,就有這般厲害,再莫說那十四爺還使得一手好暗器。唔,這一點,卻要說起他的兩個得意徒弟了。”

老人見一羣人聽得津津有味,有意賣個關子。

旁邊一個鬚髮皆白纏着藏布頭巾的老人和一個清秀白臉小廝都忍不住催促,他才繪聲繪色說了起來。

那唐十四的大弟子精於劍術,暗器玄鐵翎在唐家小輩裡排的也是第一;後來遊歷四方,年僅十七八便悟出了無窮劍法,是百年難遇的奇才!那小弟子,算來如今不過十五歲,幾年前已掌了毒門,比他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江湖人稱他‘笑面毒手小郎君’,使得一手好毒。去年比武大會上有什麼掌門說了些對唐十四不好的話,那小郎君也在場,什麼也沒說,可第二日那位掌門的弟子齊齊跪在小郎君門前,求他解救師父。後來那掌門還親自上唐家山示好。

衆人聽得嘖嘖有聲。

尤其那些初次行走江湖的人,常聽聞葉家拳,鬱家劍或是林家鏢局的威名頗響,對唐家,只知唐家藥鋪開遍四方,因而都有些半信半疑。

“那他,怎麼就死了?這麼說豈不是他仇人還要厲害?”便有人嚷道。

“你們不知,那仇人是個女的!”茶鋪夥計按捺不住湊上來,“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仇人爲了報殺父之仇,嫁給唐十四爺。後來身份被揭穿,她便約了十四爺在驚魂崖決鬥,唐十四爺自願死在她手裡,那女人其實也早對唐十四爺芳心暗許,所以報了仇也自殺了!”

衆人聽了更是驚奇,唏噓一片。

被搶了話頭的老人很是不喜,道:“你又胡說!唐門主明明是爲武林除害而中了魔頭暗算,怎會是爲了個女人?”

一時幾個聲音爭執不下。

那小廝拍拍嘴打個哈欠,笑嘻嘻道:“我倒是喜歡這個說法!”

說話間,一輛馬車緩緩停下,車旁馬上下來一個翩翩男子,雲藍底紋團花錦繡直綴,腰間綴了白玉絲絛,俊雅溫文,舉止飄逸,宛若星君下凡,潘郎再世。見了衆人微微一笑,略略欠身。

茶鋪中一時鴉雀無聲,衆人正不知這是何方貴人,那一老一小兩人齊齊垮了臉。

纏藏色頭巾的老人乾笑兩聲,道:“你不是去送客了麼?這兒茶好,我來買個茶……”

男子微笑點點頭,目光移向那小廝。

小廝咳了一聲,訕訕道:“祖爹爹來買茶,買了一兩個時辰,我、我來尋他……”

其實說什麼也沒用,兩人乖乖起來,小廝扶着老人上了馬車。男子對着衆人拱拱手,上馬。

一陣香風拂過,馬車緩緩向城外的方向駛去。

車裡,小廝摘了頭巾,嘟了嘴閉眼,也不知是生悶氣還是睡着了。

老人笑嘻嘻捱過來搭訕道:“哎呀,一路聽些咱們十四的傳奇,也是個樂子,這都十一種說法了,回頭咱們怨小十七去,都是他惹的事!也不給他師兄留個確鑿的好名兒!是吧,甜兒?”

唐甜睜開眼,橫一眼胖乎乎的老頭,白鬚白髮看着慈眉善目,好吃好玩,誰會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祖師伯莫白呢。

唐甜一見着他,便覺眼熟,等遠赴西南替唐溟找到了解蠱的法子,唐甜緩下了心事,纔想起這位祖師伯就是她扮成小乞丐在劉府門口打聽消息時見過的老人,當下氣不打一處來!

他那時就已經到了京城,卻坐視不管這一團危險緊急的事兒,倒像是看戲!

她與他沒交情就算了,那唐溟不是他的師侄麼?那唐家的事不是他的事麼?他怎麼忍得下心?

不過他也算幫了忙。

唐羽斷了手臂逃出秘宮,是他暗中相助擺脫蛇奴的追蹤,又及時替唐羽接上了斷臂;她和唐溟落崖,也是他出手相救,不然就真成了斷崖冤魂;自然,也得了他帶着他們兩人奔走西南滇越之地,用盡辦法替唐溟解了蠱毒。

若不是這麼些事,唐甜早翻臉了。

莫白在小輩面前一點不拿架子,扯謊找藉口也不含糊。他哄着唐甜說是去買碗茶,留下唐甜看家就要溜。誰知唐甜轉眼扮成小廝跟了出來,走哪跟哪。

她自唐溟毒徹底解了就再悶不住了,一心向往莫老人家每日吹噓的奇險經歷,又想去感受大漠天山雪的壯闊,偏偏唐溟不答應。

她知道他是怕她落崖之後受的一點寒症在西北之地受不住,可師伯都說她早沒事了。

這段日子她天天纏着唐溟答應,他只會敷衍,馬車還是朝着唐家山走。

眼看祖師伯已流露出要撇了他們自去遊歷的意思,她又急了,她可不想回唐家山看那位唐樺掌門的臉色。

莫白見她怏怏不樂打着呵欠,掀簾瞧瞧外面。

看來唐溟送人回來,知道他們跑了衣裳也沒換就追出來,莫白嘆嘆氣道:“這事兒自然不是我說了算,十四的性子你知道,你若勸得動他,哪裡都去得。咳,不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麼,這、這不是要看你自己……”

唐甜怒視。

一陣倦意上來,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她心裡越發懊惱。如今閒散日子自由自在,唐溟毒解了也沒什麼憂心,她整日飽食飽睡,胖了一圈不說,人都憊懶了。

月華初上。

唐溟看罷唐家來信,回了臥房。

即使是暫住之地,唐溟也力求舒適些。這竹園是仿照新婚時二人住過的杏花小築所建。

進了屋子,燭光明亮,那唐甜撐着眼皮正等着他呢。

唐溟笑道:“怎麼今日還不睡,不困了?”

唐甜一聽他的聲音,立刻跳起來,被唐溟拉住,她便扯了裙幅轉個圈,軟了聲音道:“好不好看?”

她特意挑了件粉底纏枝杏花褙子,桃花紅的百褶裙,頭上斜斜一根珍珠攢花簪,配了兩朵茶杯口大的海棠花,黛眉點絳脣,笑渦嫵媚。

唐溟嘴角噙了笑,輕輕攬她在懷裡,道:“好看。”又補上一句:“穿着小廝的衣服也好看。”

唐甜撅了嘴。

唐溟再看了看,衣裳服帖裹着她纖軟的腰,這都是開春新做的,他覺着還是有些緊了,抱她到牀上,替她解了衣帶,又貼着唐甜耳邊道:“不穿更好看。”

唐甜“撲哧”笑了,嘟嘴睨他一眼,隨他脫了褙子和上衫,露出裡面一件繡着荷花托蓮蓬的彩綾褻衣,襯着她圓潤晶瑩的雪肩,纖細的鎖骨。卸了釵環,一頭烏亮秀髮順着柔細的頸兒披散,纏繞在他指上,唐甜也軟軟依偎在他懷裡,粉嫩嫩的手臂圈住了唐溟的頸項,吐氣如蘭。

唐溟低頭目不轉睛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深深吸了吸氣,摩挲她柔滑的脊背,卻沒有其他動作。

唐甜見他不受誘惑,還是按捺不住,又提起去西北的事。

唐溟嘆了嘆,直言不諱道:“祖師伯他好的是玩樂吃喝,江南水鄉,西南湖廣他去了我信;那漠北之地,只怕他老人家也是聽我師祖說的,那些都是舊聞,他自己都未必去過。”

這下提到師祖,唐甜心裡更是不忿。

唐溟剛送走的客人不是別人,而是多次來探望唐溟的鬱商。

唐溟落難之際,她還暗暗奇怪鬱商怎麼不見蹤影,後來聽說是受莫慈拜託去給師祖和祖師伯送信。

祖師伯好找,可這位祖師伯遲遲觀望,又不許鬱商插手。鬱商不得已,便馬不停蹄去找前代掌門唐寶。

這唐寶真可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憐鬱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人,這位唐師祖聽了經過,又聽說祖師伯已回去了,說了句“兒孫自有兒孫福”飄然而去,沒把鬱商氣得差點吐血。至今他也不能確定這唐師祖是太狠心還是太放心。

“祖師伯去了沒去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回唐家山!你如今這樣身份,回去又有什麼好?”唐甜扭了扭身子。

若說她真是爲了西北風光,也不全是,中原西南她也去了不少,哪裡不重要,要緊的是能和唐溟在一起。

可回去的話,她嫁給唐溟都讓唐樺氣得半死,如今唐溟被迫隱姓埋名,更休提什麼繼任掌門的事,那唐掌門還不恨得要吃了她,她回去不是自找沒趣麼?

唐溟知道她的顧慮,本想過些日子再說,可又怕她糊里糊塗不知道愛惜身子,捏捏她柔嫩的耳垂,笑道:“你都要做娘了,怎還這般任性?”

“什麼?我……”唐甜瞪大了眼,幾乎要從他身上跳起來。

唐溟苦笑着抱緊她。

“我……怎會?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唐甜還不相信,要搭自己的脈。

唐溟握着她的手,道:“時間還短,將近兩個月。這段日子你嗜睡易乏,吃的也多了,自己沒留意罷了。”

唐甜細細算了算日子,倒還真是自己沒留心;再一回想,難怪一個月前唐溟提議先住下來,又頗費了些功夫選了這竹園改建修整,原來他早知道了。

“等胎穩了,我們再慢慢回去,我已經託了師兄和十七替我們在唐家山下找了個好地方安家。有身子了總會有許多不適,那兒總是你住慣了的地方,多少舒適些。其他的事,咱們慢慢來……”唐溟抱她在懷裡,下巴擱在她小小的肩上,微笑說着將來的事,語調輕柔。

唐甜乖乖坐着,小心摸摸仍舊平滑的腹部,滿心裡全是這個意外的驚喜,倒把西北之類的事拋在腦後了。

燈燭爆了個火花,幔帳輕揚,一室幽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