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反生香

靈室靜寂中, 面目平和的李宸妃,金玉華飾浮光綽影,宛若屏障籠罩着她, 異香越來越濃。不知何處來風, 靈幡忽然齊刷刷飛舞, 李宸妃那婉轉的眉睫竟也動了動!

“啊!”趙禎驚得退了一步, 欲要栽倒, 觸着一隻溫暖細膩的小手,下意識抓緊,隨即聽見低柔的聲音在耳邊說:“陛下別怕!那是燭影!”

趙禎穩穩心神, 再仔細看,李宸妃果是靜靜躺着, 一側牆上的長明燈光影搖動, 在她眉眼間掠過一道淡淡的陰影。

趙禎驚魂甫定, 手中都是冷汗,唐甜輕輕掙開他的手。

趙禎心念一轉, 倏地轉過臉審視唐甜,見她也是面色蒼白,額上沁出的一層細密冷汗還未乾,便緩了臉色,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爲何……”

唐甜搖了搖頭。若不是唐溟簡略說過, 加上她已辨出了那香氣的來歷, 也被嚇得不輕。

她又細細嗅了嗅那香氣, 方遲疑道:“陛下, 若是妾身猜得沒錯,娘娘是以特製防腐之藥保護, 方能如此……”

趙禎驚道:“防腐之藥?”

唐甜點點頭。

那濃烈的香氣正來自宸妃身上。

尋常防腐用的水銀,相傳秦朝始皇便是以水銀灌注整個墓穴,然而水銀奇毒,開棺之後屍身也受毀壞。

以藥物防腐卻不會如此,卻也極難辦到。

唐甜辨別出不下百種草藥的氣味,通常的驅邪防腐之物,柿葉、麻竹葉、高良薑、大黃、核桃葉、荷葉、蒜精、爐甘石等等且不必說,更有西域所產的雞舌香油,兼以黃精、麝香、薄荷、月桂葉,最罕有的是反生香,唐甜這一次是翻遍了唐溟珍藏藥品,纔有幸見識,還有一些氣味不曾遇到,她無從辨別。

而這些藥,或內服,或外浸,最後藥滲入肌膚血肉骨髓,封閉十竅,屍身可保持千百年不壞。

只是期間逐漸減少其他飲食,只以藥汁爲食,如此堅持三十日以上,纔可起效,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這種做法,人也不免受苦楚。

李氏爲了趙禎不爲她而與劉氏生隙,竟能這麼做,唐甜不由動容。如今,只要請太醫和媽媽來,便可查知娘娘生前上是否受過折磨,是否被害。

趙禎再次走近棺木。這個婦人,他只以爲是太后身邊的侍兒,從不曾留意過,實在陌生。

此時近觀,看着她略有些消瘦的面龐,眉淡如遠山,嘴角隱隱牽出笑意,慈眉善目,溫婉嫺靜。

這個在自己身邊默默存在了十多年的婦人,他幾乎日日可見,卻從來視若無睹。

而她是自己的生母!

趙禎心頭酸楚,扶着棺壁的手發力攥緊,攥得骨節發白。

半晌冷笑一聲,忽的直起身來:“這樣的事只有唐溟才辦得到吧?他預料此時會敗露,故而用藥掩蓋了罪證欺哄朕!”

唐甜一怔。

趙禎又問道:“你之前真不知道這件事?”

唐甜頓了頓,黯然一笑:“妾身只是依據其中一些草藥做的猜測罷了,不然險要把魂也嚇掉了……”

此刻的黯然卻不是僞裝,她見趙禎眼帶悲痛凝視着生母遺容,以爲他已確信生母之死與太后和唐溟無關,而唐溟與劉氏冤屈自然得以伸張,誰知趙禎偏往壞處想!

還有方纔受驚嚇時趙禎眼中一閃而逝的驚疑,若她過於鎮靜,趙禎自然以爲她是與唐溟一起騙他。

原來唐溟不告訴她內中細情,只含糊叫她想法讓趙禎開棺驗屍,正是不願她被捲入。

靈室陰冷,唐甜身上的汗侵入肌膚,人一陣陣發冷。

她想起唐溟最後的叮囑,深深感到,趙禎已不是昔日那個簡單善良的少年天子,無論他心地如何仁厚,他終究是一代帝王,高處不勝寒,他的心總要長上厚厚的痂,也再不可能出現毫不猶豫接過她水碗就喝那樣的事了。

唐甜跪下,輕道:“無論陛下是否相信妾身,請陛下節哀。靈室寒氣重,不可久留。”

趙禎看她眼神落寞,一臉委屈,猶疑之間還是點了點頭。

出得門來,已經天黑,風定了,四下裡死寂一般,枯木林立,寒氣依然刺骨。

唐甜瞥了一眼等在門外的李用和與斂聲屏氣縮着肩站在後面的兩個醫婆。

李用和與她目光相觸,臉登時一紅,忙移開了目光,欠了欠身,露出一抹訕然和善的笑。看來他和他的姐姐一樣,是溫厚的人。幼年因家貧送養於人,劉太后將他從民間找來,奏補三班奉職,也算對李宸妃的慰藉。而在得知真相的趙禎眼裡,也成了要挾之意。

那麼,就算李用和爲人淳厚,那兩個醫婆替李宸妃驗身查不出什麼,然而若是趙禎堅持對劉氏的敵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唐甜默默仰首,厚厚的雲在空中無聲翻涌,白茫茫的雪地中叢叢漆黑的樹影,覆蓋着雪的枝頭隱沒在暗灰的雲幕中,混沌一片。

“唐夫人。”王公公低聲催促。

唐甜回神,看見趙禎在幾個中官的簇圍之間靜靜立着,宮燈的燈火明亮照着他身上的玄龍暗紋素色錦袍,那面容反而模糊了。

唐甜緊了緊身上的裘衣,跟了上去。

還是那間暖閣,比起靈室與屋外,總算是暖和了許多。

趙禎雖讓她跟來,卻也沒再問她什麼,徑自坐到案前閱覽堆積的奏摺,等着李用和的消息。

唐甜在一旁靜靜侍立。

王德端進來一碗素魚羹,勸皇帝多少吃一點。

趙禎不接,看了看站在屋角的唐甜,淡淡對王德道:“再去盛一碗來。”

唐甜上前謝了,這才接過王公公端來的羹。

趙禎見她眼雖有些紅腫,卻一絲怨恨不滿也無,不禁嘆了嘆,放下手中奏章,道:“六姐兒,你可怨朕?”

唐甜得了他恩准,坐在榻邊杌子上,聽他問話,隔了熱羹濛濛霧氣,搖了搖頭。

趙禎苦笑道:“你就算心裡怨恨,只怕也不敢說出來吧。”

“不,妾身是真心不怪。”唐甜擡起臉,眼中是瑩瑩淚光,輕聲道,“妾身雖愚駑,陛下此時的心情,卻是有幾分體會的。”

趙禎一怔。

唐甜苦笑着道:“陛下,妾身本不是唐家山上的人,只不過僥倖上了山。記得小時候時常聽娘抱怨,說爹是如何沒有出息,既沒有本事上得唐家山,也沒有本事混個好事做做,只埋頭做他的木匠,一年裡倒有大半時間出門在外找木頭雕木頭賣木頭,偏又賺不了幾個錢……”

“可是,在妾身來看,有這樣的爹卻是最大的幸福。每次出門回來,爹都會給我帶許多好玩意兒,吃的穿的用的。爹自己什麼都不捨得,給我和娘卻買的卻都是最好的。留在家裡的時候,也是一切依着我們,什麼事都做,每日笑呵呵的。妾身頑劣,娘也管不住,闖了大禍小禍,爹也從不生氣,娘要管教,他還攔着……”

趙禎不知還有人竟有這樣的日子,他的小時候,截然不同。

唐甜微笑着,慢慢眼神卻暗淡下來,手捧着碗還有溫暖,身上還冷着,停了好一會,慢慢道:“可是那樣的日子後來再也沒有了……”

“爲什麼?”趙禎忍不住問。

“六歲的時候,爹出門,說這一次時間會有些長,妾身哭着鬧着不許他走,他還是走了……我生起氣來,還說不要他回來……”唐甜掩飾着傷懷,聲音卻顫抖,淚水緩緩滑落,“後來,爹真的就回不來了……”

“什麼?”趙禎一驚,他不料這之後是這樣的事,“出了什麼事?”

“爹遇到一個江湖中人,那人中了劇毒,危急中只有以命換命才救得了,他便害死了我爹,救了他自己。”

趙禎一怒:“這是什麼人,竟如此卑劣?”

唐甜苦笑:“他們都說,我爹死得其所,說那人何等重要,是爲了江湖大事要活下去,我爹能爲他而死是大義!那時候我小,可就是不服,對我而言,最要緊的是我爹沒了,那人的命是命,我爹的命就不是命麼?”

趙禎鄭重點點頭。他明白了唐甜所指的意思,她真的懂得自己的痛苦。

“……妾身也想過報仇,所以答應了上唐家山,可是那人武藝高強,這個仇根本報不了。”

趙禎握緊拳,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頓了頓,卻想到什麼:“那唐溟呢?他應該可以替你報仇吧?”

唐溟爲了她,和太后勾結,怎會不替她報殺父之仇?

唐甜倏然擡頭,定定看着趙禎,徐徐道:“陛下,那個人,那個以我爹的命救活的人,就是他,就是唐溟!”

趙禎這回驚得站了起來,指着她半晌道:“可是你……你卻嫁給了他……”

唐甜平靜問道:“陛下,妾身斗膽想問一問,陛下可相信他會爲了自己活命而害死我爹?”

趙禎一頓。唐溟背叛自己,實在可恨,然後若說他如此卑鄙,不知爲何竟有一絲猶豫。

唐甜心裡微微一鬆。

“即使妾身說了出來,陛下也不信他會這麼做麼?”唐甜淡淡一笑,“我爹的確是爲他而死。唐家人說我爹一直暗中爲唐家做事,我爹本來可以一人逃脫,卻爲了救唐溟,甘願以自己性命交換。而唐家爲了補償我爹,才許我上山;唐溟娶我,也是因了我爹臨終的託付。”

一個結果,兩種說法。

唐甜問道:“若是陛下,會相信自己的猜測,還是唐家的說法?”

趙禎一時竟反應不得。

唐甜輕嘆了嘆氣,道:“我恨唐溟時,便覺得他處處虛假,事事狡詐。假意答應做了唐家弟子,就是想要報仇。然而後來……後來解了心結,便覺得他爲了妾身,受盡委屈,吃盡苦頭。”

她微微笑着,目光也柔和了。

趙禎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一沉:“你是想以此隱喻太后之事?”

唐甜恭敬躬身道:“妾身所言句句是實,請陛下明察。而所謂隱喻卻不敢。陛下是聖明之君,政事大計不是妾身能明瞭。妾身斗膽,卻以爲最重要的,不是李大人查不查得出什麼,而是在陛下心中,太后娘娘到底是怎樣的人?”

趙禎又是一怔。

大娘娘是什麼樣的人?

他竭力也想不起生母的事,而二十年與劉太后母子往事歷歷在目,如走馬燈在眼前回轉。

他心中突然一片雜亂,心下煩躁,倏然起身走到窗前。

雪夜依舊寂靜,茫茫夜空風捲雲舒。

他回過頭,眼前的唐甜,目光澄明,竟如月光一般幽靜,照入他心中,有些什麼豁然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