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夢瑞香

唐溟幾次來看她, 大家都在,如此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極少。有許多話到現在還不曾說。

而現在有了空閒,兩人最初幾分歡喜, 轉而只是靜默。

屋子一側格窗半開, 已是黃昏時分, 瑞香花的濃香飄進來, 滿室幽馨。

唐甜嗅了嗅, 似要說話,唐溟想起什麼,從袖中取出兩枝瑞香, 道:“你不得出去,我來時看花開得正好, 摘了兩枝。”

那兩枝金邊瑞香小花簇成一團, 有的雪白初綻, 有的花苞嫣紅,金邊葉子襯着, 幽香撲鼻。

唐溟看她眼裡有喜色,忙遞給她。

唐甜立刻看見他手指上的傷痕,心裡隱隱一沉,默默接過花來,將他手也握住了, 細細摩挲那幾處紅痂。

唐溟卻抽了手捋捋她簡單束成一束的烏髮, 笑道:“不如梳好了頭, 我替你簪上?”

他如今說話, 再不像以往拿她作孩子的語氣, 溫柔依舊,唐甜卻如鯁在喉。

“你放心, 我不過是讓你有個交代。你自不會死,因爲,當初發現這罌粟毒效的正是唐溟,他一定救得了你。”杜萊的話猶在耳邊。

他預料不錯,唐溟救得她。然而無論是他,還是七師伯莫慈,都不曾向她詢問過被擄之後的細節。

只有鬱商,對她不及以往親近。他帶着唐羽出去時,還掃了她一眼。

那一眼意味分明,上次她還聽到鬱商叮囑唐羽要“多留意着她”,唐羽沒聽出別的意思來,只道“是,今後再不會讓師妹有什麼閃失”,她卻很明白鬱商說的是提防她。

鬱商都在懷疑,唐溟又怎麼會無所察覺?

可是他什麼也不問。他是已知內情,還是……信她?

她卻有話想問,在那性命攸關之際,到底是唐溟強逼着她爹救他,還是爹自願救他?

她自然不信唐溟會如此,可若是自己,一定會不擇手段活下來,何況論及爲了唐家,自然是他比她爹可靠;若是爹自願救他,爹又怎麼會捨得就這般拋下她們母女?她不肯接受。

就算她問了,她不知是不信他回答,還是怕他的回答。

若是他說“不是”,她能信麼?若是他說“是”,她又怎麼接受?唐甜心裡亂亂的,想了幾日也沒有頭緒。

她從唐羽那裡知道,是唐溟以命做抵,求得太后恩准他徹查後宮,那紅藥和另一名魔教人便當場被他看出破綻來。這也不奇怪——連她都辨識出她的異常——只是最終,還是讓那紅藥逃了,而另一名魔教人交給刑部審訊,卻在半途自殺,方式與當初死在獄中的下毒人相似。

混亂時,唐羽留在趙禎身邊,不知細節,可依照唐溟的身手,還有鬱商相助,紅藥還能突圍,只會是唐溟放她一馬,這和鬱商那晚的舉動一樣。如此說來,杜萊的話便是不能全信,這紅英的事,卻不像假的。

唐甜想着便心裡憋悶。

“甜兒?”唐溟輕喚,稍稍推開她,寬慰道,“等再過幾日,送你去你三師伯那裡,就不會悶得慌了。”

話雖說得體貼,唐甜後背離了溫暖,倏然便有些涼意,身子微微一顫。

她咬了牙轉身欲問,門外有了腳步聲,唐溟已站起來,將她身前一半帳簾放下。

來人是李順容,帶着兩名宮女,送來太后賜給唐甜的補養品。唐甜忙下牀來謝恩。那李順容溫婉笑着問了她幾句,便讓她好好歇息。

唐甜看着她背影,想起她半夜祈福的事來。

雖沒見其他蹊蹺處,可唐羽也告訴過她,當時唐溟請那些宮女回想近日後宮有什麼異常事時,是這李順容先提及順嬪,說宮女送膳食時曾見順嬪衣衫單薄在院子裡徘徊。

搜到那裡,才發現順嬪是中了毒,又在另一間屋子裡找到神智漸失的唐甜。

唐甜暗自生疑,怎麼就如此巧合。杜萊說過下毒只是爲了迷惑唐溟等人,自然要在她發作之前被人發現,難道這引着大家去的李順容和他們就是一夥的?

唐溟聽她這麼說卻搖搖頭,十分篤定。唐甜抿了抿嘴,不吭聲,眼裡疑慮不消。

唐溟知她凡事不弄個清楚不肯罷休,如今悶在宮裡,又有些心結,若是要查李順容,只怕太后還要生疑。

爲以後打算,他思慮了一番,只得告訴她真相:原來聖上趙禎並非太后劉娥的親生子,他的生身母親就是李順容。當年先帝五子皆早夭,憂心如焚,還是妃子的劉娥得寵,她身邊的侍女李氏溫婉寡言,偶然服侍先帝而有孕,誕下趙禎。先帝慮及李氏低微,便默許將趙禎交給了劉妃,與楊淑妃共同撫養他成人。趙禎即位後,便尊劉妃爲太后,楊妃爲太妃。

“你如今明白罷,聖上從不曾犯過大錯,這次牽連入下毒事中,又因私自出宮惹怒太后,被罰在宗廟思過,她憂恐不安,只敢深夜替他禱告。她又怎會做些對聖上不利的事?”唐溟解釋道,“她說廢居有些異常,只怕本意是要太后知曉順嬪的可憐處境,趁機替她求情罷了。沒想到歪打正着。”

那順嬪素來性子硬直,後來行止漸有些不知輕重,忤逆了太妃,不要她再來身邊侍候。當時無人知她是中了毒。被遷入廢居後,人就越發半時清醒半時瘋。宮人對她也就多有怠慢,無論飲食起居時有差漏。不是李順容常去顧看,順嬪興許早已餓死或凍死了。

這事唐甜也有耳聞。她無言以答,卻又總覺得哪裡不對。然而既然唐溟堅持這般說,她只好勉強點點頭,答應不會貿然行事。

唐溟知她也曉得厲害,不會泄露秘密。七師伯莫慈回來,他便放心離開了,唐甜要問的話終究沒有問出來。

過了兩日,她跟着師伯去太后處謝恩,在殿外等了好一會。

李順容出來陪着莫慈說話,原來聖上正在太后這裡商議選後的事。

唐甜知道李順容是趙禎聖母,不由留意她提及小皇帝的神色。然而她仍是淡然的笑容,溫和的語氣,不見什麼異樣。

自己的親生兒子時時眼前,卻不能相認,還要眼睜睜看着他認別人作母親,這樣的事她心裡一點憤恨都沒有嗎?

只怕越是若無其事的,倒越是有事。

李順容轉眼看見唐甜瞧着她,笑道:“如今這般大喜事,可惜六姐兒要與莫師傅一起回唐家山,宮裡要少些熱鬧了。”

唐甜有心試探幾句,礙於周圍人多,便也只是笑笑。

張選侍掀簾出來,臉色隱有些憂色,看見莫慈等人,緩了一緩,換了笑臉道:“……莫師傅且先回去吧,太后與官家還要說一會呢。”

莫慈微微一怔,卻見張選侍看了唐甜一眼,便不在做聲,隨着侍女離開。

二人便去看望楊太妃。

那太妃精神大好,正極有興致地和何菀談着聖上的婚事。趙禎已滿十六歲,除了在民間選徵采女入宮,還要在王公大臣的女兒中選出皇后和兩名妃子。

“太后與我說過了,擇個日子讓她們進宮來,也讓官家自己好好看看合意的。”楊太妃笑得合不攏嘴,笑完又感慨道,“官家性子溫良,又極孝順,立了後自有皇后替他操心,本宮也便放心清閒了。”

莫慈與何菀都是笑着應和。唐甜立在一旁,想起唐溟說的,名義上趙禎是太后之子,但自小都是太妃照顧趙禎飲食起居,趙禎對她感情非同一般,在宮內呼太后“大娘娘”,呼楊太妃“小娘娘”。

李順容會不會就是嫉恨楊太妃更得趙禎親近,所以暗地裡對她下毒?要說起來,一向被視作溫婉老實的她卻比那順嬪更有機會接近太妃了。

“六姐兒!”何菀小聲喚她,原來她恍神之際太妃話題轉到她了,她趕緊諾諾一聲。

太妃也未在意,笑道:“官家在我面前還提過幾次唐六姐兒,說是沒見過這樣的人物。這次差點冤枉了她,官家心底不安。照我看吶,若是你們唐家肯……”

她說得歡喜,猛然咳嗽起來,身旁女侍忙過來服侍,何菀親自接過茶遞上去。

太妃飲了幾口,緩了口氣,似乎想起什麼來,用絹帕拭了拭嘴角,把方纔要說的話收了回去。

莫慈和何菀都略略鬆了口氣,不着痕跡看看太妃身邊的女侍。

莫慈便說唐甜身子也是剛好,還是先回去歇息。太妃點點頭,要那女侍送唐甜出去。

唐甜見這情形,就猜太妃身邊也有太后的人。這劉太后還真是一手遮天,趙禎身爲皇帝被她壓着,哪會好過?李順容就是看出這一點,才與杜萊合作的吧?

她左右揣想,出了殿,也不要那宮女送,自己慢慢走回七師伯的居所。才跨入門,便見唐羽焦灼不安在小院裡踱來踱去。他轉頭看見唐甜,大步跨過來。唐甜以爲他要怪自己亂跑,搶先辯道:“是七師伯帶我去……”

“聖上要見你。”唐羽打斷她,壓低了聲音道,“就在裡面,說了話你讓他快些出來,大師兄還在御書房裡撐着,遲了那些太監和宮女都要尋來了。”

唐甜嚇一跳,那個沒脾氣的小皇帝還敢這般任性,看來要成親的人就是不一樣了。又一想,身爲皇帝,居然還不能想到哪裡到哪裡,處處被人管着,什麼自由也沒有,有什麼意思。

唐甜轉過屏風,就見趙禎背對着門,站在小廳的窗前,看着密密遮住了視線的一叢綠竹。

唐甜上前施禮,趙禎聞聲轉過頭見着她,很是歡喜,伸手要扶她,又遲疑,張嘴想說話,又頓住。

唐甜先謝道:“多謝聖上賜的補品。”

趙禎卻有些黯然道:“我……我本想來看你,只是……”

“聖上不是三番五次託我師兄帶話來了麼?這便是聖上的體恤了,奴不勝感恩。”唐甜對着趙禎倒是輕鬆,說起好話也自如。

趙禎頓時無話,只好點點頭。見她頭上簪着兩枝瑞香,襯得小臉越發嬌嫩,脣紅齒白,隨着她一言一笑,花香盈盈,不由道:“你……這花真好……”

唐甜摸摸鬟上的花,心裡微微一暖,抿嘴笑了笑。她想起唐溟還沒看見自己簪花的樣子,如今花將謝了,他也有兩日不見,不知還趕不趕得上。

趙禎瞧她笑着,便鼓起了勇氣,吞吞吐吐問道:“你……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