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辛夷木

大宋人愛花,宮中雖尚節儉,但御花園中花草繁盛,還另有園地種植各種花草,方便移植。數十名宮女揹着小竹簍,在玫瑰園中採摘鮮花。

前來慰問的張選侍感嘆道:“……菡萏泥連萼,玫瑰刺繞枝。唐代香山居士說得恰切,這玫瑰刺多極易傷手,太后都是知道的——此次可是偏勞你們唐家弟子了。”

唐甜笑了一笑,又謝了一謝。其實她們這些女官一說話就像吟詩作對的,說的話她都是半懂不懂,也懶得去想。再則心裡也有怨氣,這拿花餅做賞賜的事就是李選侍的主意,就算多派了人手來,她自己可不必操心,現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不過唐甜也不好怨別人,前幾日那做花餅的主意還是她出的,就是嫌宮裡無聊,又不願費心神陪着太后,就提議做些過年時的糕團,哪知鬧出這累人的事來。

“自作孽,不可活……”唐甜小聲嘀咕着,看張選侍的身影在花牆那邊一閃沒了,就想偷個懶。

那些宮女倒很老實,都一聲不吭選花,事前讓她們手都纏上了布條,以防被刺扎着。

她讓一個年長的宮女照應着,自己提着李選侍送來的一壺果子露溜出了園子去找佔緗。

繞過兩處花牆,穿過一道長廊,忽聽見左側傳來說話聲,從花牆雕欄處看過去,一個少年在一羣人簇擁下向這邊走來,那少年頭戴籠紗羽冠,身穿明黃袍子,襯得白皙的臉有了絲光澤,他身旁的中官弓着腰,指着一叢海棠說些什麼,少年搖搖頭,繼而向身後看了看,繼續向前走。

這少年就是那日見過的小皇帝趙禎。

唐甜沒想到這麼巧,會在後花園裡遇上他。記得唐溟說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悄悄走開。

這時那趙禎又回頭看了幾眼,轉過臉時抿了抿嘴,臉上有些疲憊。

那樣子有些古怪,唐甜猜他是渴了,卻又不見他問侍從要水喝,那些侍從和宮女也只都顧着看園子裡的花,竟無人注意到他們的皇帝嘴都起皮兒了。

這個文弱的小皇帝還真是奇怪,唐甜正在琢磨着,不想他們已走得近些了,就有侍衛注意到這邊有人,立刻大喝一聲衝過來。

唐甜連忙走到人前,跪下行禮,擡頭見趙禎看着她手裡的銀壺眼睛一亮,似乎似乎還嚥了咽口水,立刻討好道:“陛下……奴帶了一壺果子露,請陛下品嚐。”

趙禎身邊的中官剛要阻止,趙禎就命人拿過來,中官忙道:“陛下,這果子露還是要先試毒……”

趙禎看了唐甜一眼,道:“不必了,你們先退下,朕自在歇息一會兒。”

那幾名中官不得已,唯唯諾諾退到一邊。

唐甜取下壺上蓋着的瓷碗,正要倒酒,見那小皇帝盯着碗欲言又止,想起什麼來,忙掏出一塊絹帕把碗先拭了一遍,笑嘻嘻道:“陛下,這碗是乾淨的,還沒用過呢。”

趙禎臉微微一紅,接過倒好的露酒,仰頭一飲而盡。

看來他真的是渴了,唐甜見他似乎還不夠,再倒上一碗,這回小皇帝喝得慢些,卻也是很快喝完了,見唐甜面帶驚異,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你們唐家自釀的嗎?味道果然甘甜。”

唐甜“撲哧”笑了。

面前的小皇帝,蒼白的臉有點血色反而好看些,神情有幾分像宗嚴的放不開,更像三師兄唐羽的極要面子,她一時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笑道:“陛下,這是太后娘娘賜給我和師姐的果子露。”

趙禎臉越發紅起來,卻並不生氣,老實承認道:“朕其實是渴壞了。”

“陛下渴了就讓那些侍從過來伺候飲水呀。”唐甜十分驚異,身爲皇帝,就算現在要天山的雪蓮,那些人也要立刻獻上,怎麼還要忍着渴?

趙禎躊躇了一會,看看守在遠處的侍從,低了聲音道:“朕屢屢回頭,但沒有看見他們準備水壺,如果我問的話,肯定有人要被處罰,所以就忍着,打算回宮再喝……不想遇見你了。”

唐甜聽他這般說,真有些目瞪口呆,半晌由衷道:“難怪大家都說如今天子極有仁愛之心,陛下真是好人呢。”

她這話說的有些不敬,卻比上一次的阿諛之詞真心多了。

趙禎也絲毫不見怪,面上又是一紅,道:“母后時常教導,身爲帝王要心懷黎民蒼生,仁義治國,國家方能氣運長久……”

話雖如此,不說帝王將相,就算一般人,能像趙禎這樣真心爲人着想的也少見了,唐甜還是有幾分感慨,對這這貌不驚人言不壓衆的小皇帝有了幾分好感,便問道:“陛下是在散步麼?”

趙禎搖搖頭,道:“我想替母后和太妃尋樣花兒做花朝節賀禮,挑來挑去不知什麼好……”

就算天家,私下裡也常稱“我”,唐甜見這趙禎不拿她當外人,便建議道:“送花雖應景,卻不如送些好的更顯貴重的。”

趙禎卻道:“不好。前年我送玉如意一雙給母后,金如意一雙給太妃,母后便責過奢侈……其實我也覺得不好。去年送的是早開的牡丹和芍藥,母后和太妃倒是喜歡,只是今年再送未免重了樣兒。可是別的花兒,總顯單薄了。之前我收着兩枝大花海棠,放了幾天卻凋謝了一枝,再找不到好的。”

他是真在苦惱,秀氣的眉蹙着,還嘆了一口氣,略瘦弱的身子更顯單薄。

唐甜好事兒心起,腦子裡轉了幾轉,道:“其實送花也好,只是一般鮮花不夠新奇,放的時間也短,不如……製成乾花可好?”

“乾花?”趙禎一怔,道,“花乾枯了怎好?”

“那乾花與枯萎的花不是一樣。”唐甜笑道。

他們在山中採藥,常會採些草花回來,或者製藥剩的了藥花,便順手做成乾花,可以長久擺放,姿態顏色如新,經年不變。

趙禎聽了也歡喜起來,便令侍從過來聽唐甜吩咐。

唐甜細細想了想,道:“如今時間太緊,少不得多在準備上費些功夫,選也要選容易制弄的花……玫瑰未免平常了,紫玉蘭卻是不錯,如何?”她指着頭上一株花開得正好的紫玉蘭,問趙禎。

趙禎大喜,拍掌道:“對啊,我怎麼忘了還有此花?紫玉蘭便是辛夷,乃是屈原先生《離騷》中吟頌的香草之一,母后最贊屈原先生忠心高潔,就選辛夷花!”

他興奮說着,便命侍從去剪兩枝好的。

“等等,還是我來吧!”既是製成乾花,便不需兼顧枝條與花態了,可以分開選最好的。唐甜親自選了一大一小兩枝,令侍從砍下枝條。然後自己攀上樹,說要選幾十朵開得好的。

趙禎攔她不住,懸着心仰頭,看唐甜靈巧地在墨枝紫花間走來走去。她每摘一朵花便俯身問他好不好,趙禎怔怔只知點頭。唐甜做個鬼臉,索性不再問他,將選好的花連着小枝輕輕摘下,放在兜起的衣裙裡。

唐甜選完了花,籠着衣裙就往下跳。趙禎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去接她,被身旁伺候的侍從一把攔住。他又慌又急,用力推開那侍從,嚇得侍從慌忙叩頭謝罪。

趙禎顧不上叱責他,轉過頭卻見唐甜好端端站在那裡,正把裙裡的花交給宮女。

他鬆了口氣,纔想起她這麼些舉動都不合禮儀,看着她嬌豔如花的笑臉,卻不知如何開口指責。

唐甜把製作乾花的方法細細告訴那宮女,又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只管來玫瑰園找她。

等唐甜行了禮離開,趙禎纔回過神來,忙沉着臉對身邊這些侍從道:“今日唐六姐的……舉動,不許對任何人說起。若是泄露了,朕定要追究!”

侍從和宮女都忙跪下應諾。

趙禎才放了心,看着唐甜頭也不回走了,不禁有些悵然,嘴角卻不知不覺溢出笑來。

唐甜爬樹活動了一番,精神倒格外好了,大搖大擺回了玫瑰園。想到趙禎那般爲侍從着想,她看這些宮女就沒那麼不順眼了,做事也勤快起來。

其實只有第一天大家手藝生疏,做得慢些;到了第二天大家很快就採足了花材,篩粉濾漿也都麻利;等到了第三天,限定的一百盒花餅全都完成。中間唐甜還偷偷跑去替制乾花的宮女示範了方法。

離花朝節不過兩天,何菀帶着大家提着裝飾好的花盒去見太后。

太后這幾日都在接見各地覲見的官婦。宮女領着何菀等人在殿外靜候。

幾名盛裝女子正從殿中退出來,也是京都人打扮,敷粉塗朱,戴着高高的金絲攢珠髻。走過她們身邊時,泛起一陣薰風。

唐甜皺皺鼻子,悄聲問熟絡了的宮人那些人是誰。宮人小聲答道是獻御貢用品的商婦。

唐甜不免有些生疑。唐家雖是武林世家,卻自開國以來就負責皇室貴裔安危,幾十年前還出過幾位將領,因此朝廷另眼相待也不奇怪。這商婦怎麼也有資格拜見太后了?

小師叔何菀怕她追問引起太后注意,便小聲解釋,他們富家大戶都是花錢捐了官的,有品級,所以那個婦人能戴金珠攢八寶的高髻,衣料也是細錦。只是在通常人眼裡,不經科舉而捐的官階空有虛名,只是身份好聽罷了,所以多不大瞧得起。

唐甜聽了點點頭,還在揣測,裡面宮女來請她們進去。

太后見了那裝點雅緻的餅盒,滿意點點頭,笑道:“昨兒官家還命人來問宮女們忙着做什麼點心。必是去探望太妃時瞧見了嘴饞,不如趁着太傅也在,送兩盒過去嚐嚐。”

張選侍應了,出門吩咐宮女去問了情況,進來稟道:“回稟太后,已過巳時,官家已下學了,聽說請了唐家師傅們商議明日花朝節的事。餅盒是否還送過去?”

太后不易察覺地皺皺眉,淡淡道:“還是送吧。”

張選侍還未吩咐一排宮女中誰去,就有兩人躍躍欲試般踏出了半步,又慌忙收回。太后臉色一沉,轉眸看向靜靜坐在一邊的何菀,再看看站在她身後的三名女弟子,道:“十九娘,官家見了這花餅,想必要問些話,就請你的弟子送過去,她們熟知製法,也好回答。你陪着本宮說說後日裡怎麼熱鬧。”

“是,娘娘。”何菀起身答着,看看她們三人,都是巴不得離開這裡的眼神,暗暗嘆氣。唐甜若留在這裡,她還擔心她又有什麼異常舉動,若是去送東西,好歹還有師兄制着;可又不能讓佔緗和她一起,不然一個頑皮,一個膽大,甫出門說不定就惹了禍。

“六姐兒,八姐兒,你們兩人去吧。”

唐甜喜出望外,脆聲應了“是!”按捺着歡喜,規規矩矩出了門,等看不到太后殿了,幾乎拉着辛良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