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一閉眼,就能看到那滿滿一盆血水。從她自己頭臉身上洗下來的。
她和柴瓔珞下了望樓之後,又回到大安殿,女道士先忙着去探望太上皇。還好,那老人雖然氣若游絲奄奄一息,脈象還算穩定,有四五個侍御醫圍着伺候,身邊主事人也換成了太妃昭儀宇文氏——皇太子李承乾到大安宮後臨時指定的。
二女隨後到偏殿梳洗更衣,魏叔玢一照鏡子,嚇得尖叫出聲,以爲見了女鬼。不過她擦洗乾淨以後,發現自己基本沒受傷,只有些小刮擦而已,相比之下,柴瓔珞的傷情嚴重得多。
她跟一條精壯漢子硬碰硬格鬥,被半空劈飛撞上木柱,當時沒覺得怎樣,下來卻發現拿刀的虎口給震裂了,滿手都是血,後背也開始抽痛。脫了衣裳叫魏叔玢看,白皙肌膚上果然有一大片瘀青,估計過一會兒還會轉成黑紫。
這些還只是外傷,塗上藥膏便罷。柴瓔珞的胸腔也越來越痛,說“一呼一吸象有刀子戳”。依着她教的姿式,魏叔玢輕攥拳頭貼上她後背,俯耳靜聽內裡動靜,倒是沒聽出什麼雜音。“但願五臟六腑沒受傷吧,”女道士嘆着氣,穿上乾淨汗衫,“一說話就疼……真麻煩。”
她們原來的衣裳都髒污得不能要了,侍娘拿來的更換衣物全是宮婢女官衣裙,二女匆匆梳洗裹傷,把自己整理得象個人樣。柴瓔珞身材比一般女子高,肩膀也寬,穿別人的衫子不甚合體,繃得曲線格外突出,加一件輕薄半袖稍做遮掩纔好些。
她們都是一日一夜沒睡,死裡逃生,驚嚇過度勞累傷痛,本應該找個暖和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一覺,或者先吃點熱騰騰的飯菜……真是癡心妄想,皇太子李承乾還等着她們去回話呢。
想到馬上要面對東宮儲君,魏叔玢還是緊張。她此前當然沒與李承乾對面晤見說過話——太子召見未嫁的貴家少女,本來就不合禮法。但昨夜大安宮鬧成這樣,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還不止是昨夜大亂的事……柴瓔珞穿衣時也是細眉緊蹙,趁服侍的婢子離遠些,悄聲向魏叔玢道:“一會兒見了太子,除那些話以外,別的少說。尤其別提感業寺一娘那案子……呃……”
她以手撫胸,倒抽吸氣,臉現痛楚。魏叔玢過去扶住她,有點心疼:
“瓔姐,你別說話了。太子問話,我來答就是。”
柴瓔珞點點頭,儘量不牽動肌肉,輕聲叮囑:“記得那個血玉指環麼……你我交到皇后手裡的……太子可能爲此記恨我們很深……要小心……”
怎麼能忘呢?那枚象是吸收了李婉昔和她的保母鮮血的上古玉韘,出現在哪裡,都會帶來陰慘不祥。兩條人命已逝,皇后發病,太子妃受重傷,十七公主失蹤……如果那物事真是李承乾所有,他到底想幹什麼?
帶着滿心疑慮,魏叔玢跟在柴瓔珞身後,步行出門去東閣覲見。宮奴導引她們進去,二女行禮完畢,直身跪坐。魏叔玢沒敢擡頭與李承乾對視,低垂着睫毛,靜等皇太子發聲。
閣中沉默的時間比她預期得要長一些。最終李承乾開了口,聲音冷淡乾澀:
“寡人沒時間慢慢兜圈子。上真師柴大娘子,你也知道該說什麼,別心存僥倖。”
“殿下恕罪,”魏叔玢接話,“上真師受了內傷,答話不便。妾魏氏恭聆東宮訓詢。”
李承乾目光轉過來,似是剛注意到她的存在。
“魏娘子,令尊魏相忠直骨鯁,朝野欽佩,寡人對令尊也一向禮敬有加。”他說話的語氣頗不耐煩,和用詞根本不搭,“久聞鉅鹿魏氏乃河北士族,門風清正詩禮傳家。魏娘子入紫虛觀的緣由,寡人也過聽聞一二,其中諸多誤會怨懟,過了這些日子,也該消散了。在室女長居道觀,於禮不合;宮闈秘邃,更不是外姓清白女子久留之地。你且回紫虛觀收拾收拾,寡人遣人送你回府。”
他只差把“別在這裡瞎摻和快給我滾”公然說出口了,魏叔玢想。她本來有些膽怯,被太子當面斥責,臉上一熱,腰桿竟挺直起來,反駁衝口而出:
“妾魏氏無狀,曾於御前自請使藩和親,蒙主上金口允准。皇后亦許妾暫居紫虛觀,以身報國……”
衣襟忽然被人拉了一把,她扭頭,見柴瓔珞飛過來一個眼色,神氣是不贊成的。
“貧道……叩請殿下,敢問太子妃……傷勢如何。”
女道士說話中氣很虛弱,聽得出來是在強忍疼痛。魏叔玢閉嘴一想,明白她是阻止自己跟皇太子硬碰硬對嗆。
不過她和柴瓔珞呆在一起也有些時日了,能感覺出女道士雖然辭氣謙恭,全身姿態卻是緊繃着,是銳利的交戰狀態。而坐在上位的李承乾也一樣警惕尖刻:
“蘇氏性命無恙,不敢勞動上真師費神。”他目光隨後落到柴瓔珞裹着麻布的手掌上,脣角微微一撇。魏叔玢幾乎能聽到他沒說出口的話:“你這位女華佗不如先顧好自己。”
聽聞好友蘇令妤的消息,她本來鬆了口氣,但眼前劍拔弩張的態勢實在讓人輕鬆不起來。這兩個表姐弟一坐一跪,怒目對視,室內瀰漫着濃重的敵意。
奇怪,看上去二人好象積有宿怨似的……
魏叔玢忽然想起前些天她在紫虛觀整理舊籍時,聽靜玄道姑說過的一席話。那天越王府送了一批醫書過來,交接遜謝完以後,靜玄特意提醒她“以後越王府的人來找書要書,娘子最好回絕”,她自然要問爲什麼,主事道姑遣開下人,神神秘秘地告訴她,是東宮那邊有些閒言碎語。
“上真師在立政殿深受寵信,她說什麼,她二舅舅母都肯聽一耳朵,這就了不得啦。”中年道姑刻意壓低的語聲中透着驕傲,“她跟越王來往多一點,就沒準兒閒話裡多提四郎幾句,太子那邊就不自在。唉,都是十七八的年輕郎君,一個娘生的親兄弟倆,也較着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