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殺我……我知道太上皇在哪裡……我帶你們去……”
一身黑衣蒙面的李元軌轉過頭,望向魏叔玢,似是剛注意到她的存在。隔着明暗顫動的火光黑焰與四處瀰漫的血腥殺氣,二人對視一瞬,魏叔玢忽然覺得嗓子裡哽着的大石頭沉落下去,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李元軌的眼睛不算大,狹長而眼角微挑,其實很象他二哥當今天子李世民。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掠一轉,精光閃動,頗予人安心信賴感。他明白自己正在做什麼,也完全有能力控制住局勢——至少對視的那個瞬間,魏叔玢是如此篤定的。
“帶路!”有黑衣人狂喊,嘶啞暴躁的聲音嚇得魏叔玢一抖,轉身往連廊深處的宮殿走去。柴瓔珞擰着尹德妃跟在她後面走,其餘宮婢被胡人刺客們一頓狂砍濫殺,哭爹喊娘四處逃命。
魏叔玢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能沿着走廊疾步前行,沒走多久,前後都被禁軍衛士阻住了路。她吸一口氣,帶着哭腔顫聲指向後宮方向:“太上皇還在後面……”
黑衣人叫一羣人退進花園,往山石花木叢中躲,忙亂中尹德妃叫喚起來。柴瓔珞藉機將她捆了雙手綁住嘴巴,魏叔玢也過去幫忙,沒敢看太上皇寵妃的臉色。
來襲的黑衣刺客們還努力想從花園裡繞向後宮,但涌來的衛士越來越多,完全行不通。最後一衆人等招呼着退到花園粉牆邊,示意所有人都翻爬出去,一個黑衣人還嫌尹德妃礙事,想一刀砍了她,幸被李元軌阻止。
魏叔玢自己爬牆也有些困難,還好柴瓔珞在下面幫着託了她一把,李元軌則在外面接應,抓着她手臂將她拉了出去。此時大安殿裡已火光沖天,牆外倒沒衛士,一行人跑進樹林,跌跌撞撞上坡,一口氣爬上了陡坡望樓裡。
此前魏叔玢聽柴瓔珞等人說過,這座大安殿旁邊的小峰名爲“翠雲峰”,上面建有望樓,以警宮禁。黑衣刺客們既然在走投無路時選擇退入這裡,那麼之前他們肯定已經控制了這座望樓及其附近。所以當她看到樓裡一層也全是黑衣刺客,二層則只有大安宮衛士的屍體,並不驚訝,只是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她和李元軌、柴瓔珞,手上都沾了這些無辜者的鮮血。他們本有別的選擇,是可以避免今夜這一場血腥殺戮的。
一聲冷哼,發自被悶塞的口鼻間。
魏叔玢睜開眼睛,正看到李元軌伸手將尹德妃的口塞取下,仍然被綁着手的中年美婦立刻破口大罵:
“小賤人,你和姓柴的做得好戲!我今晚落到這境地,也沒打算活着回宮了,嚥氣化成厲鬼,必定先保佑你全家滿門抄斬男盜女娼斷子絕孫哪!”
魏叔玢自打出孃胎到現在,還從未聽過如此惡毒污穢的市井潑婦罵街,一時沒回過神來。柴瓔珞倒在旁邊流利地接嘴罵回去:
“你這淫惡婦,以爲自個兒三魂七魄還能出酆都地府害人?你就永世在惡狗存孟婆莊剝皮亭血污池裡受天刑吧!”
回罵得痛快,魏叔玢卻沒覺得解氣。她不愛聽人吵架,何況尹德妃對她的詬罵也非無因——從傍晚到現在,魏叔玢一直在主動地、惡劣地以各種話語各種方法矇騙欺侮這大安宮女主人,吃她幾句罵實在不算冤。
參與今夜的計劃行動,是她自發自願,她也不後悔承擔由此帶來的一切後果。但她始終不喜歡這些手段,雖然她會竭盡全力去做。
又掃一眼二層樓板上橫七豎八的屍首,魏叔玢搖搖頭嘆口氣,扯一扯柴瓔珞:
“瓔姐,別跟她對罵了,怪累的。我想上去透口氣,一起吧。”
這望樓共有三層,一層二層四面都是夯築土牆,沒有窗洞,猶如在井底一般黑暗憋悶,此時裡面還充滿了腥臭屍氣。李元軌也和三女一起上到了二層,趺坐在樓板上,目光灼灼地望着尹德妃,心事很重的模樣。
能暫時擺脫一會兒這對“母子”的恩怨糾纏也好,柴瓔珞也沒說什麼,二女一先一後爬上那又高又陡的木梯,梯子盡頭是望樓的三層瞭望臺。
瞭望臺上有人,也是個黑衣刺客,站在臺邊監視着下方。魏叔玢先露出頭,那瞭望人扭臉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訝異,轉身用手中的弩對準她,喝問了一句胡語。
她當然聽不懂。
不過這胡人應該知道這幾個女子都是被同夥抓來的人質,不會輕易殺傷她們。魏叔玢登上瞭望臺後立刻高舉雙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柔弱無害。緊跟在她身後爬上來的柴瓔珞也效仿她的舉動。
臺上沒有燈火,中間空洞上方的茅草檐頂還擋了不少星月光輝。那胡人刺客警惕注視她們片刻,確認只有兩個弱女子後,嘟嘟囔囔地轉身回去繼續監視下方,情緒不太好的樣子。
高處風大,一陣陣針扎般侵入魏叔玢的單薄身板。很冷,不過她還是走到臺邊,憑欄深呼吸幾下,吐出胸中濁氣,感覺清爽多了。
回頭看柴瓔珞,女道士抱膝在梯口坐下,神態沉靜,似是打算守好她們的退路。
經過今晚的一番作戲,再與柴瓔珞會合,魏叔玢感覺有些異樣。以前她對這位庇護自己的恩人,主要是感激和親近依戀,如今又夾雜了很濃重的敬畏——也許就象要上戰場打仗的士兵,跟隨着一位百戰百勝的名將,雖然有盲從的信心,卻也免不了忐忑不安。
她們聯手矇騙尹德妃的計劃細節,幾乎全都是柴瓔珞一人設計出來的。特別是那個“紫虛觀主與十四舅通姦”的說法,女道士自己剛一提出,當時在場的李元軌大叫一聲“什麼”,頓時暴跳如雷。魏叔玢雖也吃了一驚而且羞紅了臉,看着李元軌氣急敗壞的模樣,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笑得最歡暢的居然是“通姦”的女方,這妙齡女冠竟似對名節絲毫不在意,跟楊信之一起擠眉弄眼言語調戲小舅舅,開心的樣子讓魏叔玢懷疑她幹這事主要是爲了取樂而不是爲了救人……當然這想法沒道理,所有參與這場陰謀的人,全是把腦袋提在手上的。
性命都可以不要,污損些名節又算什麼呢?魏叔玢試圖這樣去理解那一對“被通姦男女”的想法,可她老是覺得……李元軌是因爲看到了自己的笑容,才同意了這謀劃……未免太過自戀了?
在柴瓔珞又敘述往所有藥具裡裝滿臭粉、讓魏叔玢找機會打翻等等後續計劃時,魏叔玢聽得有點心不在焉,眼神偶爾飄向李元軌,幾乎總是能捕捉到少年親王在默默注視自己。二人目光一觸,立刻彈開移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是一個善意且必要的謊言而已,她這樣安慰着自己。爲了把謊話說圓,她找機會在心裡細緻地想像了幾遍那個場景,驚訝地發現,自己爲此哭出來毫不困難。
明知是假的,根本從未發生過,她仍然會爲“十四郎與上真師纏綿恩愛”而心痛欲裂、淚如泉涌。
真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