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搖曳,忽明忽暗地透出紙窗。
魏叔玢手裡拿着一卷漫漶舊紙,沿着廊子輕步走向紫虛觀觀主的起居寢房。走得越近,房內透出的香氣越濃膩,莫明地讓她臉紅心跳、手掌裡津津浸汗。
夜已經深了,廊下值夜的侍娘婢女在坐地打瞌睡,柴瓔珞或許也已安寢。魏叔玢想着手裡卷子上那幾行自己認不清楚的字跡,一時躊躇停步。明日起來再去請教上真師也不晚,她就是脾氣急,給自己暗暗定下的抄撰古書期限,完不成就心裡不踏實。
剛想轉身走回自己臥房,直櫺窗內忽然傳出一聲女子低吟。
魏叔玢一驚,身體僵住了。莫非柴瓔珞哪裡受了傷?或者生了病?日間沒看出來她有不適啊……不過這女道士向來要強不肯以弱示人,也許勉強撐着呢?
那可不妙。魏叔玢皺皺眉,又走向觀主寢室。房門虛掩着,她悄悄推開一點邁進去的時候,聽到了更多更急促的喘聲。
外間堂屋的婢女也倚着坐牀昏昏欲睡,人聲是從大屏風另一側的寢牀處發出的,而且不只是柴瓔珞的女子聲音,還有更低沉的男聲交織在一起……魏宰相長女突然明白自己是在覷探什麼,臉上涌起熱流,忙不迭躡腳要退出去。
此刻她聽到了那男子的顫音:
“瓔娘……嗯……”
聲音很熟悉,在室內的昏暗燭光與甜膩薰香裡慵懶而粘熱,卻象一桶冰水自魏叔玢頭頂澆淋而下。她不顧一切地悄聲繞過大屏風,把身子隱匿在分隔間室的帳幔裡,只探出半張臉,藉着朦朧燈火打量紫虛觀主的臥牀。
牀屏半開着,但裡面的幔帳垂落,除了一陣陣激顫震盪,也看不到什麼。其實只聽人聲笑語,裡面的情形也能猜個大概,但魏叔玢固執地不相信自己耳朵,隱身柱後,死死瞪着那張大牀,直到牀上那男子不小心一把打開帳幔,短暫地露出他瘦削如斧鑿的臉頰……
大安宮正殿西閣裡,魏叔玢抱膝坐在地氈上,向身旁的尹德妃輕聲描述自己腦海裡的鮮明一幕。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止住了,聲調也平板得象在說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事:
“之前我在紫虛觀裡就聽見過下人議論,說上真師她……她……不守婦道……有好多入幕之賓,連吳王府庫真楊大郎也……曖昧多年……可我沒想到……那是她的親舅父啊……”
尹德妃輕輕一笑:
“你這孩子,也太天真了。親舅舅又怎麼樣?至少還不是同姓同族呢,顧忌少多了。柴一娘子可了不起,她的面首啊,你做夢都想不到有多少、都有誰……你猜,當年她出家修道,口口聲聲說要爲亡母祈福,可她爲什麼不肯剃光頭髮去當姑子,非得做戴發修行的女冠呢?”
“我以爲……是因爲皇家乃是老聃後人……”
“掩人耳目的藉口罷了。”尹德妃冷笑一聲,“紫虛觀離屯營駐地那麼近,真是方便得很。上真師修道煉丹,玩什麼陰陽水火共濟,根本不缺精壯衛士做藥渣,她還不肯放過才十五六的小舅舅,這胃口大得……”
說到這裡,她想起什麼似的,又仔細打量打量魏叔玢:
“對了,聽說前幾日在立政殿,十四郎曾經有意求娶魏娘子你?”
兩團火焰燒上魏叔玢臉頰,她垂下頭,努力再三,以蚊蚋般的聲音迴應:
“那是……十四郎一時情急失言……做不得數……”
“聽說你當時回絕他了嘛。”尹德妃撲哧一笑,語帶戲謔,“看來你還是沒能忘情啊,畢竟那是跟你魏娘子有過糾葛的郎君?”
魏叔玢把臉埋進膝頭,不肯再理會她。尹德妃坐在旁邊自己笑了一會兒,還想再說什麼,此時屏風外有傳報,宮監尹拓來求見德妃娘子。
尹德妃拍拍魏叔玢抱膝的手臂,示意她自便,自己起身走出屏風外。
魏叔玢靜坐原地未動,豎起耳朵聽着屏風外的隱約話語。尹宮監似乎只是來例行稟報問候,外面已經入夜起禁,宮門下鑰衛士巡夜,問德妃娘子可有什麼吩咐。
尹德妃向弟弟說了方纔與柴瓔珞的一番爭鬥,命他“再去檢視那女道士一遍,務必將她綁縛羈押牢靠,待天明後發落,不要給那小賤人找麻煩的機會。那賤人可能還會有同夥,大安殿內外也要安排仔細,宮門要加一倍人手值夜”等等。
尹拓唯唯喏喏地答應着,沒說什麼額外的話。魏叔玢覺得這副宮監有點敷衍和心不在焉,似乎着急走掉似的。
尹德妃好象也發覺了,問兩遍“有什麼事嗎”,她兄弟都回答沒事、阿姊放心之類。姐弟二人說了約有一頓飯時辰,尹拓告退。
這時室內光線已昏暗,侍婢們進來點亮燈燭、關緊窗戶、將剛纔擒拿柴瓔珞時弄亂的傢俱茵褥等收拾整齊。魏叔玢一直抱膝坐在壁角沒動,宮婢們也沒人理會她,等尹德妃再走進屏風內,她忽然吸了吸鼻子,皺眉道:“這是什麼味兒?”
魏叔玢也聞到了,室內有股淡淡的臭味。尹德妃看她一眼,嘆口氣,走向太上皇睡着的大牀,掀起帳幔。
兩個侍婢過去幫她,又招呼外間端水盆巾櫛進來。魏叔玢坐在地上,看不到牀帳裡的情形,只見尹德妃彎下腰揭起了什麼,隨後驚咦一聲,喃喃地說:“沒有啊……”
“娘子?”捧着一疊巾褥的侍婢問。
“怪事……算了,還是換吧。”尹德妃決定。
給太上皇更換褥墊期間,昏睡的老人毫無反應,任憑几個女子扶起抱下地擺佈。要不是柴瓔珞剛剛給外祖父把過脈,魏叔玢都懷疑這位大唐開國之君是不是還真的活着。
一頓忙完,尹德妃將太上皇安置躺好,蓋上厚厚的被子,不勝疲倦地嘆一口氣,揮手命侍婢們出去,自己走向地上的魏叔玢,伸手將她拉了起來:
“天黑了,地上冷,過來這邊坐吧。”
“德妃娘子,我……”魏叔玢順從起身,不太好意思,“娘子太辛苦,我……我還是……”
告退?她能去哪裡?宮門已閉,今夜出不了大安殿了。就算能出去,她還有臉回紫虛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