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宮人斜

半邊上弦月斜掛夜空,朔風獵獵,寒氣刺骨。無邊無際的荒墳莽林之間隱約傳來歷代宮人陰魂的歌哭呻叫,不時冒出的綠熒熒鬼火,勾勒出一座座墳丘的沉黯陰影,地府之門也似隨時都會爲他們打開。

十七長公主將腦袋靠到同母兄胸前,終於哭了出來。

李元軌嘆口氣。剛十二歲的小閨女能忍到現在才放聲,已經算是很乖了。他也別無他法,只能將環在妹妹身周的手臂摟得更緊些,輕輕拍她後背,暗自希望這低微的啜泣聲能被夜風淹沒,不會引來搜索者。

他抱着妹妹騎馬在墳堆之間跑了約頓飯時間,將往生寺遠遠拋在身後看不見的地方,隨後下馬,將那匹馬趕開隨便它自己亂跑,自己則帶着妹妹向相反方向步行,一路注意着儘量不留下腳印蹤跡。天色已經全黑,宮人斜又地面廣大掩蔽物衆多,他覺得尹阿獺那十幾個人發現不了自己二人的所在。

等到十七妹累得再也走不動時,他揀了個較高大的有碑的墳頭,拉着小閨女在避風處坐下,兄妹倆依偎在一起取暖。他腰間革囊裡有火石,四下裡又滿是荒草枯葉,可他當然不敢生火。棄馬後不久他曾模糊地聽到過一兩聲呼喊,是從往生寺方向傳來的,估計尹阿獺不肯放棄任務,擺脫了楊信之等人的阻截,還是追進了宮人斜。

“阿兄,我們去哪兒?”十七妹哭了一會兒,漸漸收淚,靠在他胸前抽着鼻子問。李元軌張張嘴想答,卻只又吐出一聲嘆息。

他們能去哪兒?回大安宮是自投羅網,整個禁苑都在尹家姐弟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控制威壓下……偷偷跑回立政殿麼?就算他們兄妹能想法進後宮內寢,又該怎麼向長孫皇后稟報今日的事?“皇后你的親生嫡長子當今太子勾結妖妃謀害姑母請中宮大義滅親爲我兄妹做主?”

“你在立政殿……過得怎麼樣?”李元軌低頭問妹妹,小閨女抽泣着點點頭:

“還行……皇后和六娘、九郎、十六娘都挺好的……也沒人叫我跪着餓着消火……嗚……”

一說到之前在大安殿受尹妃的遭遇,小閨女又忍不住哭起來。李元軌心中抽痛,拍撫着她肩背,只想哪怕自己兄妹倆雙雙殞命在這荒墳長草間去陪母親,也絕不會再將十七妹交到毒婦手裡宰割……或被流放到萬里絕域之外去和親。

“我想阿孃……也想你……”十七妹邊哭邊低訴,“我想回家……阿孃不在了,阿兄你帶我回家麼……”

我們早就沒家了啊,傻孩子。李元軌默默地想,或許我們從來就不曾有過一個真正的家,因爲我們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

幼時大內後宮裡那座安靜的偏殿也好,搬到大安宮山上那個狹窄的廂房裡也好,他十二歲出閣後在十七王院裡立府獨居也好,一直都是母親與他們兄妹兩個相依爲命。在李元軌的記憶裡,父親——那淡漠的老人身影——出現在他們住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只是理智上知道御座上的“太上皇”,永遠傾聽着尹德妃耳語並點頭應允的那白鬚老者,是自己和妹妹的生身父親,是他們一切榮華富貴的源頭。僅此而已。

“我們不回立政殿去了。”李元軌聽到自己對同母妹輕聲承諾,“我們離開皇宮,去找個家,我留下來照顧你。”

長孫皇后和她撫養的兒女,也許待十七妹足夠親切和善,但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只要仍然被圈養在宮內,就只不過是個用來估量算計結親利益的砝碼。母親臨終前只託付了他這一件事,“照顧好你妹妹”,他其實並不明白到底要怎樣纔算“照顧好”,但至少,十七妹不該是這樣哭着的。

向南走是大安宮,向西走上很久可以到西內苑進玄武門,向東和向北,突破薄弱的屯衛防線,他們兩個就能脫離皇家苑囿範圍,暫時得到真正的自由。渭水北岸白渠旁,有一帶迤邐膏腴田地,是三萬太原元從禁軍的產業,其中也有不少宗室王侯的封地莊園,他們或許能先到那裡,找個棲身之處,就此在鄉下隱居……

“你想得美!”

一道響脆女聲突然劃過他耳邊,帶着嘲諷,字字句句清晰無比:“你會種地麼?十七姨會織布?就算你倆肯學,田地牲畜鋤頭種糧從哪裡來?你有耕農戶籍?你會壘房上樑?還是你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弄了大筆金銀錢帛買好莊園奴婢又打通了當地官府呢?”

李元軌閉了下眼晴。柴瓔珞當然是對的,他沒做過準備,事到臨頭才籌劃這個那個,全是白費神。

夜風中隱隱傳來異樣的聲音,李元軌還沉浸在自己心思中沒反應過來,他懷裡的小妹子突然開始渾身發抖:

“狗……阿兄……狗……”

是狗叫聲,李元軌也聽出來了。天殺的……

“我……我有一次自己跑出大安殿……到後山……姓尹的帶了一羣狗追上我……嗚……”

小閨女低聲說着,又要哭出來。李元軌伸手指按住她嘴脣,示意她忍着別出聲,一時彷徨無計。尹阿獺想必是看到了停在墳崗入口處的雙轅車,料想李元軌兄妹會躲入亂葬崗,於是叫人去大安宮牽了打獵用的細犬過來嗅探他們的蹤跡。這可麻煩了。

狗叫聲和人聲越來越清晰,李元軌稍稍直起身子望一眼,遠處大概有十幾枝火把在墳崗之間晃動,離他們越來越近。細犬鼻子極靈,找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涉水過河可以湮滅氣味,但此地離渭水尚遠,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體力跑到那裡,他瘦弱的小妹子更承寒夜浸水的風險。

也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啊。

李元軌咬一咬牙,摸了摸腰間刀柄,又四下摸索着撿起幾顆大小合適的石子。現在身上有一套弓箭就好了。或許他可以先過去在暗中捅殺一個弓手,搶套弓箭來用。

“阿兄……”

十七妹的聲音發顫,帶着哭腔。李元軌回頭看妹妹一眼,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小閨女鬢髮蓬亂面無人色,更象從墳墓裡飄出來的幽魂。

“別出聲,躲好了,把自己裹緊,誰叫也別出來。”他單膝跪地囑咐妹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堅定可靠,“我會回來找你。”

十二歲的小閨女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眼中全是懇求,好象要用目光把哥哥吞噬進去。她沒有哭鬧也沒有抱着拉着不讓他走,她似已很習慣親人的離去,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做都無法阻止。

李元軌狠着心腸站起來,不敢再看妹妹,貓腰在一座座長滿荒草的墳丘間隱蔽移動。他是衝着火把和狗叫的方向去的,卻又不能筆直對準搜索者,而得兜個圈子,盡力把他們引向相反方向。

風比上半夜更大了些,嗚嗚嗚刮過耳邊,鋒利如刀。十五歲的少年親王在長草灌木間潛行,留意放輕腳步,將踩倒秸莖的細碎聲響控制到最低。有幾次他覺得聽到了不屬於自己的腳步和擦蹭聲,卻看不到人影,最終斷定那只是幻覺,或者在草叢間出沒的狐狸野兔之類。

他只能集中全力對付尹阿獺那一幫陽世的惡人,如果真的還有陰冥惡鬼出沒,那就聽天由命罷了。他自問和妹妹都沒做過什麼虧心事,無論拖到哪位判官面前受審,都無所謂。

十幾支火把在宮人斜中央墳崗地帶停留了好一陣,人聲雜沓,不知被什麼耽擱了,倒沒繼續向十七妹所在的地方逼近。李元軌繞到另一方向,悄悄接近那隊人,發現隊伍中除多了三四條獵犬外,也增加了人手,現在約有三十人在這片墳崗中搜索。

如果沒有狗鼻子帶路,三十人夜搜這麼大的一片亂崗,還是明顯不夠的。李元軌一棵樹後,盯着火光下趴地不斷聳動鼻子的那幾只細犬,估量自己手中的石塊丟出去砸中狗腦袋,能不能將它們擊斃——很困難。

如果有弓箭就好了。

他瞄住的那隻大個頭細犬突然擡起頭,逆着風向在空中嗅一嗅,一對狗眼隨即轉瞪向李元軌所在樹後,張開長嘴響亮地吠了一聲。李元軌暗叫不妙,捏緊手中石子,向後掄臂,準備丟出去砸狗。

正在這時,他前方不遠處突然也傳來一串狗吠,激烈暴躁得多,好象是和人打上了。

搜索隊本已都將注意力投向了李元軌所在的樹後,那邊一鬧,又都迅速轉頭過去。尹阿獺的公鴨嗓在高聲問“怎麼回事”,聲音未落,男子的慘叫聲也傳了過來。

難道是楊信之和那隊東宮衛士還沒被完全打垮,也追進了宮人斜麼……李元軌又驚又喜,放下握着石子的手,注視搜索隊調轉方向,舉着火把奔向慘叫聲傳來處。等人走得差不多,他自己也爬起來悄悄跟上去。

呼叫聲、打鬥聲一直在持續,至少有三五個人戰成了一團。這倒在意料之中,但噹一聲明顯屬於女子的驚叫響起,李元軌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女子又尖叫了一聲。這回離得更近,李元軌心中略感安慰,這不是十七妹那尖細單薄的小閨女叫聲,呼叫的女子應該年紀更大更成熟些,但……荒墳野地寒夜,爲什麼會有其他女子出現?

太陽穴猛地一撞,李元軌停步驚喘。前方傳來的呼喝聲也證實了他的猜測:

“……是太子妃……”

太子妃蘇氏,騎了另一匹駕車的馬,不知爲什麼沒能跑出宮人斜,依然在這片墳崗間逗留。她的氣味也沾附在馬車上,而且她用那副車駕的次數更多、氣味更濃厚,尹阿獺帶來的細犬估計主要是追着她的氣味到了這裡……爲什麼蘇妃還在宮人斜?難道她迷路了?

有一條渾身冰涼的長蟲爬進李元軌的後背,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蜿蜒攀升。搜索隊近三十人舉着火把在前方不遠處緩慢聚攏,打鬥和尖叫都已停止,他應該站起來努力看清更多情況的,卻下意識地伏低趴到了地面上。

一聲夜梟鳴啼,然後他聽到了突然起來的風聲。

不,不是風聲。這聲音他也很熟悉,他曾經多次陪同父親太上皇和皇帝兄在禁苑圍獵,當衛士們把一羣羣野獸趕進包圍圈,密度大到皇帝認爲合適了,一聲令下,陪獵的皇親貴胄千牛近衛振響弓弦,空中暴出一箭雨,包圍圈中便會響起鹿狍野羊的哀叫慘嚎聲……

正如當下他眼前那近三十人的搜索隊發出的聲音。

火焰如星雨。被黑暗中射出的箭雨突然襲擊,這羣舉着火把、將自己照耀成着箭靶的大安宮內衛毫無招架之力,李元軌估計,第一輪齊射就把他們幹掉了一半以上。僥倖逃過第一波箭的衛士紛紛拋掉火把,機靈點的翻身仆地裝死,反應慢的還執着刀四顧找尋弓手位置,大聲喝問“什麼人”,隨後,第二波箭雨飈至。

李元軌地上,默默傾聽、估算,他覺得埋暗處射箭的概有十幾個,不算很多,但位置卡了個半圓面,籠罩範圍不小,最重要的是敵明我暗、出其不意的伏擊,這樣幾乎箭無虛發。兩輪齊射下來,尹阿獺帶出來的大安宮衛士,不會剩幾個完好未受傷的了。

這幫埋宮人斜裡射箭的人,是什麼來路?

拋掉了火把的大安宮殘餘衛士開始四散奔逃。有聲以異域語言發號施令,埋伏者們起身追擊,在黯淡的星月照耀下奔跑射箭。李元軌趁亂起身,混在人叢中跑向疊屍最多處,在一片呼號的血泊裡翻找那個女子。

他必須先確定那女子真的不是他十七妹……找到了,確然不是,是太子妃蘇氏。

蘇妃被反綁着雙手,已然昏暈過去,肩頭有大片血漬,腿上還中了一箭,但她身子溫暖、呼吸急促,應該性命無憂。李元軌剛鬆了一口氣,身邊腳步聲響,緊接着是刀刃劈風聲,有人跑過來向他當頭砍斫。

聽刃風就知道這人刀法平常,只是一昧求狠,而且臂力也不驚人。李元軌平時跟楊信之練習對打慣了,都懶得擡眼去看,右手往腰間一抹抽刀出鞘,先反手以刀背格開來刃,隨即擰腕一絞,刃尖擦着對方刀身划向他手指。

噹的一聲金鐵交擊尚未斷絕,對手已大叫一聲,撤手丟刀後退。這還是他反應夠快,否則掉落的就不是刀而是四根斷指了。李元軌上前一步,左手伸出,輕輕捏住對方丟落的刀背,右手刀尖已指住對方咽喉。

對手見勢再退,但他是背向退步,怎麼也不可能快過李元軌正向上步。現今四周情勢混亂,李元軌本不欲多耽誤時間惹麻煩,右腕前甩,準擬以刀尖劃斷對方咽喉。

二人一個退後,一個跟進,都移入了有星月光照射的小塊空地內。李元軌擡眼忽然看到對手面部,微微一驚,腕端凝力不發。

附註:唐代貴族打獵用的常見獵犬,是被稱爲“細犬”“細狗”的種類,它們的身影在唐墓壁畫中屢屢出現。比如乾陵懿德太子墓裡這一幅“架鷂戲犬圖”,侍衛手臂上架着鷂子(用來抓捕小鳥的小型鷹類),牽一隻帶項圈細犬,標準的出獵裝備。

細犬還被認爲是“哮天犬”的原型,但這種古老的狩獵犬種目前在國內已十分稀少,幾近消失。山東陝西還有一些地方在培育這種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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