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皇弟與皇子

二月初一場小雪過後,土壤半乾,黃塵微潤,已不會被頻繁起落的馬蹄踏成泥漿污坑,也不會跑馬兩圈就揚起漫天塵埃遮蔽視線,正是打馬球的最好時候。

禁苑紫虛觀的後牆外面,有一大片較爲平坦的空地,原本是皇室用來祝壇祭祖和做陰陽科儀的。近幾年來馬球大興,北門屯營衛士經常來此馳騁揚杖,紫虛觀主柴瓔珞也是個好動愛玩的,索性命人平整地面、東西兩邊栽上牢固門柱,自己也三五不時帶着女冠們下場打球,將這塊場子整成了禁苑裡最現成的馬球場。

李元軌策馬趕到球場邊時,場上還熱鬧着。十來個騎手縱馬奔馳、揮杖擊打、呼喝笑嚷,他認出了六哥趙王元景、七哥魯王元昌、十哥鄭王元禮和十五弟豳王鳳,以及皇三子蜀王恪、皇五子燕王祐、皇六子樑王愔,七個小親王加上帶的庫真衛士親事帳內等,馬蹄聲似春雷滾地轟鳴來去。

他是想找六哥元景說事的,最先發現他的卻是七哥元昌。穿了一身軟皮甲的魯王一陣風似的催馬奔到場邊,揚鞭俯身大笑:

“十四弟!你來得正好,我們剛纔還發愁少個人,兩邊對陣湊不成匹配呢!快點快點,那邊有生力馬匹,你要不要穿甲?”

李元昌的生母是孫嬪,份位不高,但他自己儀表堂堂聰穎爽朗,多才多藝書畫雙絕,擅彈琵琶騎射矯健,在大安宮諸王當中極爲出挑顯眼,據說近年又很受太子承乾寵信。

相形之下,比他大了兩個月的趙王李元景,雖因排行靠前、是大唐開國後最早出生的小王而得親重,向來被視爲上皇諸幼子首領,但他性情忠厚老實不會搶風頭,每每被七弟比下去,有時甚至顯得笨拙軟弱。不過李元景人緣一直很好,此時見十四弟元軌現身,他也騎馬湊了過來。

兄弟三人招呼完畢,李元軌將自己一路盤算的計劃和盤端出。李元昌聽完,還沒等六哥出聲,自己先大笑拊掌表態:

“妙極了!該當如此!算我一個,我明日必去!”

“呃……”李元景還有點遲疑,“這不大合規矩吧,是不是該先知會禮部和宗正……”

“要我說,叫人去跟二姐夫知會一聲罷了,畢竟得動用那許多物事。”李元軌慫恿,“要事先鬧得再大,風聲先傳過去,就沒意思了嗎。再驚動了御史臺,甚至魏侍中他們……”

一提起門下大相魏徵,幾個小親王都打個寒戰。此時鄭王元禮等另幾人也都湊了過來,李元昌也幫着說話:

“依我看,不爲過!就算不看過世三姐的顏面,上真師這幾年伏侍太上皇盡心竭力,我們爲人子的,怎麼也該有所表示。不瞞你們說,東宮那邊都誇讚過上真師呢……”

李元軌瞟了七哥一眼,心內暗笑。李元昌一向不放過任何機會吹噓自己與太子承乾關係密切,但他顯然並不知道這幾天來陡轉的風向。因爲那枚血玉指環,以及尹德妃十七公主那檔子事,李承乾現在對上真女道士柴瓔珞絕不會有什麼好感。再加上前兩天越王李泰在天子駕前自承與柴瓔珞過往頻密,只怕太子殿下已經將紫虛觀主打成“越王黨”了。

李元軌賭的就是這一點。他賭立政殿的消息傳到大安宮需要時間,今明兩天內,他的兄弟們還不知道皇后、太子對柴家的惡感,還稟持着“上真師在立政殿受寵吃香”的老印象。而果然,他賭贏了。

在李元昌的大力煽乎助陣下,幾個小親王都表示願意參與。李恪等三位皇子則比較矜持,說是得回去與王府長史司馬商議。無所謂了,李元軌的計劃中本來也沒包括侄子們——年長的皇子又不住大安宮,他們都在子城內賜地開府,居住分散,不好統一行動。

正事商量完,李元昌死拉着十四弟一起下場打球。李元軌也躍躍欲試,眼下場子裡是七位親王相互對陣,一邊四個一邊三個,雖然能用庫真衛士等湊數拉平兩隊人數,但打馬球衝撞激烈容易受傷,沒有任何一個衛士敢放膽攔截親王,這種顯失公平的玩法就不過癮。

“怎麼分隊啊?”李元軌接過了一杆打球的月杖,邊在空中試擊邊笑問。他加入以後,是五個小叔對三個侄子,八人年齡差距在三歲以內,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十八……還是有明顯區別的。

“好分!我去加入三郎他們!”李元昌興高采烈地嚷着,“十四弟你騎術好,留這邊突陣!記得開場以後先把六哥踹下馬,別給他誤傷友軍的機會!千萬切記!”

場邊的少年們齊聲大笑,被弟弟奚落的趙王元景邊笑邊罵,倒是絲毫不介懷。那邊吳王李恪也揮舞着月杖笑道:“七叔自降一輩,球技可別也跟着降輩!剛纔一肘子撞我嘴上,現在門牙還疼呢!我尋思着下一球就瞄準七叔嘴上打,給我門牙報仇雪恨,結果你我成一邊的了,這怎麼弄?”

“一邊的纔好報仇,家賊難防嘛!”李元昌大笑迴應,“你要不然現趕着再拖兩個兄弟過來也行——”

“好啊!這就來!”

這一聲是從距離稍遠處傳過來的。場邊所有人驚訝扭頭,只見一隊儀仗繞過紫虛觀後牆,簇擁着一人過來,已到了能聽清他們大聲談話的距離。少年親王和隨從們的注意力都在分隊說笑上,竟沒人分神去留意這隊人馬。

出聲接話“這就來”的,果然是李恪等三位皇子的兄弟——皇太子李承乾。

儲君地位尊貴,在場人忽拉一下子拜倒行參見禮,李元景等叔父輩亦不例外。李承乾下馬還禮,命諸人起身,與李元景寒暄幾句便問:“你們要叔侄分隊打球?”

他的面龐上掠過一陣紅暈,眼睛也閃着熱切光芒,是真想加入的神氣。李元景囁嚅了下,陪笑道:“我們幾個玩了一陣子,現也沒力氣了,正準備再跑兩圈馬就散場呢。殿下來得不巧……”

沒一個衛士膽敢或願意與親王對戰,也沒一個親王膽敢或願意與太子對戰,道理是一樣的。

聽六叔如此說,李承乾掃視其他小叔兄弟,只見人人都避開他目光,嘴裡喃喃着附和李元景的說辭。自詡與太子過從親密的魯王元昌也只是尷尬地笑笑,出言解圍:

“今日着實晚了,要痛快打一場球,時間也不夠。殿下不如另定個日子,再約上幾個叔侄兄弟,隊伍齊整、馬匹護甲都置辦妥當,我們再陪殿下跑上幾圈出出汗……”

改日再約的話,眼下這場邊的大部分人恐怕都會突然有要事沒法脫身。李承乾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薄薄的嘴脣蜷出一個苦笑,眼神再掃視一圈,最後落到李元軌身上。

不妙。李元軌頭皮一緊,果然聽到皇太子召喚:“十四叔過來,有幾句話跟你說。”

“我剛從大安殿回來,沒見到十七姑。”

李承乾將李元軌帶到一邊,二人密談,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冷聲指責。李元軌低頭咬緊牙關沒吭聲。

他當然沒忘了皇太子前天那個命令,叫他去將十七妹送回大安殿,限兩天內辦妥。他當然也絕不肯奉行這亂命,這兩天跟柴瓔珞商量過,二人都覺得李承乾沒膽子去立政殿強行帶人驚動皇后,可以拖一拖再看情況。

李元軌還是有點不放心,考慮過要不要去把同母小妹接出宮,另找妥當地方安置。但想來想去,偌大個長安城,他想不出一處比皇后寢殿後院更安全、更適合長公主居住的地方,暫時也先罷了。

“柴家表姐躲出去不敢見我,十四叔你卻在這裡,也好。”李承乾冷笑,“十四郎一向正直高傲不屑裝假的,你乾脆當面說一句,你是鐵了心不奉我太子令了,是不是?”

李元軌張開嘴,吞嚥了下,聽到自己吐出雙脣的聲音:

“殿下若賞臉,願與我兄弟子侄一起下場打馬球,元軌可代爲約人定日子,一定讓殿下稱心如意……”

好吧,他知道這回答驢脣不對馬嘴,可……他還能怎麼辦?

李承乾劍眉一揚,神色由驚訝轉憤怒:

“你這是在敷衍我,還是想拿一場馬球來賄賂我?寡人在跟你說正事,關乎太上皇龍體安危!李元軌,你明白回話!”

太陽已經偏西,光線斜着射到皇太子臉上,清楚勾勒出十七歲少年的明暗輪廓。他眉梢眼角還透着稚氣,相貌卻真是極似父親,就連性格脾氣也一脈相承——急躁剛烈、傲慢自大,又兼少年貪玩心性不定,很容易被撩撥發怒。但李元軌也不是第一天認得李承乾,他瞬間下了決定。

後退半步,李元軌向着儲君單膝跪地,態度恭順地擡起臉講道理:

“殿下責我行事莽撞,元軌不敢申辯,甘領責罰。然而大安宮內,尹德妃獨自一人侍奉太上皇,專斷已久。武德年間,尹氏對當今主上都做過什麼,殿下比元軌清楚得多。三年前她獨子去世,她心態大變,一心一意想的是什麼,殿下明睿,自不用別人提點。如今她歇斯底里,要置我母子兄妹三人於死地,那也罷了。可殿下能否確定,把十七妹送回大安殿,尹德妃就會心滿意足、就此罷休?”

李承乾一皺眉:“你是說……”

“一邊得寸進尺、一邊後患無窮。”李元軌一字字道,“尹氏挾天子以令諸侯既然有效,她捨得就此罷手麼?殿下放任她步步坐大,一旦鬧出不可收拾的事,天子與皇后又將怎樣看待殿下?”

李承乾想了想,仍搖頭道:“眼下火燒眉毛,先顧眼前。太上皇病體若出了差遲,百身莫贖!”

這意思還是要送小姑回來,暫時先安撫尹妃。李元軌咬牙道:

“殿下要是真爲太上皇的龍體聖壽着想,莫若下決心一了百了,將那妖婦帶離太上皇身邊,杜絕她下手戕害聖體的可能,另擇忠厚侍人周密侍奉!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哪!”

他能看到李承乾明顯開始猶豫動搖。但這時有一騎又繞過紫虛觀,跳下馬朝他們跑來,跑近了能看清是個大安宮的內侍,口稱“太上皇聖體不適,請太子殿下速回大安殿看視。”

顯然這內侍是尹德妃派來的。李元軌暗道不妙,李承乾也是臉色一沉,煩擾不情願的模樣。他跟着內侍轉身而去,走了兩步,忽又扭頭向仍跪地未起身的李元軌道:

“十四叔,馬球之約,別忘了!”

“呃……”李元軌還真快忘了這事,“殿下……真的想來一場叔侄對戰?”

“有何不可?”李承乾挑一挑眉,“上回十四叔不是還向我下戰書,要比一比騎射功夫?三月快到了,我們本也在練習打球,準備上巳御前獻技。你約上兄弟,我也帶兄弟下場,叔侄兩輩爭個勝負!”

李元軌心中一動,起身湊近李承乾:

“元軌遵太子令,定當盡力促成這一場球戰。殿下也知道,爭勝負的話,有些彩頭才刺激過癮,不知殿下想賭些什麼?”

李承乾翻個白眼:“賭什麼?我等這般身份,難道也要學那些無賴百姓,弄些金珠帛彩獲利?傳出去也太不好聽了吧。”

“是,那自然不妥。”李元軌長吸一口氣,提議,“不若就賭大安宮侍奉太上皇之道,如何?”

“什麼意思?”李承乾沒聽懂。

旁邊還有大安宮的內侍聽着話,李元軌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一場馬球定輸贏,殿下和諸皇子若取勝,元軌自然全聽殿下吩咐;若元軌兄弟等僥倖多得一籌,十七妹相關諸事,請殿下交給我自主辦理!”

李承乾這下算是懂了,但聽明白後的反應是……怒極反笑。

笑完了轉身就走,馬鞭一揮,給李元軌留下一句話:

“十四叔,你當我有多蠢?”

附註:很多人都知道馬球運動在唐代皇室貴族中風行,章懷太子墓壁畫、文獻記載的玄宗打球故事等都是明證。但以前一般認爲這項運動在唐初才從西北傳入中原,盛行於高宗以後,現在考據結果則有新說法。1979年甘肅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出土一枚直徑5.5釐米的實物球,高度疑似爲馬球(下圖)。東漢曹植《名都篇》詩句“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這裡“連翩擊鞠壤”也被認爲是在說打馬球。

所以“馬上擊球”這種運動,很可能在中原早就有了,到唐代又在形式上受絲路西來的文化影響,進一步發展盛行。設定李世民的弟弟和兒子們打馬球,也不算是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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