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煨(三)

方小安沒有猜錯,冷瑟瑟的確是躲進了廚房裡面。

走進廚房,方小安看着冷瑟瑟面前的一堆空酒罈,又看着冷瑟瑟放在酒罈上面的手,微微皺眉。似乎是猶豫了片刻,直到冷瑟瑟想要在一次拿起酒罈倒酒的時候,方小安伸手按住了酒罈。

冷瑟瑟微微用力,卻沒有能從方小安的手裡面搶過酒罈,她擡頭看着站在面前的方小安,聲音有些沉悶的道:“你不在上面照顧任陵嗎?他現在……”

“他昏過去了。”方小安低聲道。

冷瑟瑟不說話,看着方小安的眼睛,這個時候猶爲清澈。他們因爲任陵的事情而折騰了一整天,此時都已經是晚上了,冷瑟瑟沒了吃飯的心情,便一個人在廚房裡面喝酒。這個時候,看着方小安在燈下的眼睛,冷瑟瑟第一次覺得他的眼睛好似可以看進人的心裡。

所以這一刻,冷瑟瑟將一直憋在心裡面的話說了出來:“任陵真的是個很蠢的傢伙。”

“嗯。”方小安沒有反對,只是應了一聲,然後在冷瑟瑟的面前坐了下來。

冷瑟瑟再次試圖拿起酒罈,只是方小安的手依舊放在酒罈上面,冷瑟瑟努力了一會兒仍是放棄了。她輕笑一聲,眼中卻看不到任何笑意,她道:“任陵不該死的,什麼江湖什麼大俠我都不懂,但是任陵他不該死。”

方小安頷首,靜靜聽着冷瑟瑟說着話。

不知道是爲什麼,冷瑟瑟覺得自己在方小安的面前總是守不住秘密,面對着方小安的那一雙眼睛,似乎一切都秘密都想要傾訴。她沒有喝醉,分明是清醒的,可她就是想要藉着這些酒,將一些話說出來。

也許方小安只當她是醉了。

所以冷瑟瑟這一晚,又說了許多,說了任陵不該死,說若是真的有神醫能夠救得了任陵,那該有多好。她還說了自己討厭那些江湖歪理,也說了……俞秀。

直到冷瑟瑟說得累了,才終於趴在桌子上休息,只是沒休息多久,她便睡着了。方小安看着冷瑟瑟熟睡的樣子,眸中某種複雜的神色一閃即逝。他站起身,離開了廚房。沒過多久,他便又回到了廚房,手裡面拿着一件自己的灰色外衫,然後輕輕爲冷瑟瑟搭在身上。

做完這些以後,方小安才低嘆一聲,緩緩上樓到了任陵暫時住着的房間之外。原本同冷瑟瑟說話的時候便已經天黑了,現在兩個人聊了那麼久,早已是夜深人靜。丁越因爲早上被任陵那不停吐血的場景嚇得不輕,所以早早的就回房去睡了,而冷瑟瑟此時正在樓下的廚房裡面睡着,所以沒有人知道方小安走進了任陵的房間。

踏進房間,方小安合上了房門,又將房間的燈點上,緩步來到了任陵的牀前。

任陵的臉色此時已經呈現出一種青灰色,毫無生氣,氣息也弱得幾乎沒有。照這個情形,冷瑟瑟和丁越本應該手在任陵牀前的,但是丁越膽小,雖然擔心卻也不敢進來,而冷瑟瑟此時又被任陵的經歷所觸動,似乎已經暫時忘記了這回事。

所以此時,任陵的房間之中,只剩下方小安一人。

方小安在任陵的牀前坐下,低聲道:“任陵。”

不知是任陵並沒有昏睡得太死還是巧合,方小安這句話喚出口之後不久,任陵便真的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方小安。方小安的面上看不出表情,任陵微微蹙眉,似乎十分難受,過了一會兒他纔有力氣開口:“是你……”

方小安頷首,又道:“我可以救你。”

他的這句話,讓任陵的表情一僵,隨即任陵啞聲道:“你究竟是誰……”

“你,要我救你嗎?”方小安沒有理會任陵的問話,只是這般說了一句。

而這句話,也讓任陵沉默了。

很久,也許是很久以後,任陵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日,冷瑟瑟醒來的時候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是在廚房之中。揉了揉眼睛,冷瑟瑟站起身,卻發現身上披着什麼,待到她認真去看的時候,那衣物卻因着她的動作而滑了下去。

微微蹙眉撿起那件衣物,冷瑟瑟才發覺那件寬大的灰衣是方小安的——只有方小安的衣服會這般寬大。

皺着眉回憶了片刻,冷瑟瑟纔想起來自己所遺忘的重要事情究竟是什麼。

任陵。

冷瑟瑟快步走出了廚房,望着二樓任陵住的房間跑去,待到她到了門口,她才停下了腳步。她沒有忘記,昨日那個大夫說的話究竟是什麼。任陵的身體太差,應是……撐不到第二天。

而現在,天已大亮。

自己明明知道的,卻在樓下喝酒,完全忘記了這回事。冷瑟瑟一瞬之間竟覺得自己是那麼殘忍。

推門,也許面對的便會是任陵冰冷的身體了。

不由自主的吐了一口氣,冷瑟瑟終是推開了門。

門內,竟然沒有任陵。

門內是站在牀邊的方小安,他的身體有些臃腫,擋住了冷瑟瑟的視線,冷瑟瑟有些惶急的過去推開方小安,看着空無一人的牀,茫然的道:“怎麼會這樣?任陵呢?”

“他……不想讓人看見他死時的樣子。”方小安開了口,冷瑟瑟才聽出他話語中的喑啞。

方小安似乎有些疲憊,冷瑟瑟只當他是在這裡受了任陵一夜,所以纔會這般疲憊。只是方小安雖沒有說出任陵的生死,一切卻都能夠猜到了。任陵說不願意讓人看見他死時的樣子,那麼,他便是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

只是任陵那般的身體,又能到哪裡去?

“你幫他離開的?”冷瑟瑟很快問道。

方小安沒有否認。

冷瑟瑟是真的不理解,不理解爲何方小安不是救人,而是由着他拖着那樣的身體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孤獨的死去。然而相對於冷瑟瑟額的反應,方小安只是淡淡的道:“他說,他不要活下去。”

所以他才由着他。

任陵的心情,也許方小安懂得,但是冷瑟瑟不懂。

冷瑟瑟聽着這句話,突然擡眸道:“那麼你呢?方小安。你想要活下去嗎?”就連冷瑟瑟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方小安也沒有想到,所以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方小安並沒有立刻做出回答。

長久的沉默,就在冷瑟瑟以爲方小安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我若是生無可戀,此刻便不會再出現在這裡了。”說完這一句話,方小安轉身離開了房間。

獨留冷瑟瑟,回味着這一番話。

這一天的午後,冷瑟瑟難得的拉了丁越和方小安出了客棧,來到了臨仁鎮外不遠的一座山上。

丁越十分不解的看着冷瑟瑟一身白衣的樣子,低咳一聲道:“老大,你穿成這樣,莫不是要祭奠那位任大俠……”

“不錯。”冷瑟瑟看了丁越一眼,心裡雖是有些氣丁越昨日的膽小,卻也不忍心罵他,所以只是低嘆了一聲,然後從帶出來的包袱裡面翻出了一塊玉佩。

這玉佩是任陵被救以後,冷瑟瑟在他的包袱裡面找到的,知道任陵選擇自己一個人靜靜死去之後,她便替任陵收拾東西,也是在那個時候發現了這塊玉佩。

冷瑟瑟帶着方小安丁越二人,找了一處風景最佳的地方,挖了坑將玉佩埋了進去,埋的時候特地將坑挖得很深,並且用力的將泥土填緊,害怕玉佩埋得太淺了被人挖了出來。她做好這一切之後,才向身旁二人道:“我雖不瞭解任陵,但是他始終是在我們客棧過完最後一段日子的,我不過是……爲他做點最後的什麼事情罷了。”

丁越的眼睛有些溼,不知爲何。他看着冷瑟瑟的動作便已經猜到了原因,只是一直未曾開口,昨日任陵說出自己的故事的時候,丁越也不在場,所以他並不知道任陵有些什麼苦衷,他不過是單純的可惜一位俠客。他想了想才道:“老大,不如我們去找人幫任大俠立一塊碑吧,他生前如此風光,死得卻這般……”

“我想他應是不需要的。”冷瑟瑟搖頭,像是在苦笑。

任陵在意的並不是這些,冷瑟瑟猜想得到,她不過是覺得他不應該死後連一個安身之所都沒有,所以纔將任陵的玉佩埋下來,就當是他的墓,就當這其中葬的是他的魂。

方小安一路上都沒有開口,這時聽到冷瑟瑟的話,不由默默轉過頭,看着這日午後的陽光,看着那些陽光透過綠葉灑在地上,斑駁的一片。那些斑駁覆蓋在冷瑟瑟爲任陵所立的冢上,有種不知名的意味。

“我們回去吧。”冷瑟瑟說。

三個人沉默的又回到了客棧,日子還是同樣過,有了方小安,客棧又開始重新開門做生意,一切似乎都還和從前一樣。

彷彿沒有見過任陵,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一個月以後,臨仁客棧迎來了一個人,一個自稱想要留在臨仁客棧的人。

這人是個外地來的男子,長得十分高,但是一身卻瘦得皮包骨頭。他一直站在客棧的外面,不知是在等着什麼。冷瑟瑟一直到忙得差不多了纔有空理他,她來到男子的身邊,仔細的看着這名男子,男子的臉頰消瘦,眼窩有些凹陷,看起來十分憔悴,但是一雙眼睛卻帶着一種莫名的熟悉。

男子見冷瑟瑟走了過來,回頭向冷瑟瑟頷首,十分得體的抱拳道:“冷姑娘,不知道姑娘的客棧之中是否缺人?”

“缺人?”冷瑟瑟想了想,方小安和丁越都在客棧裡面忙着,似乎沒有丟了什麼人。

男子顯然也發現冷瑟瑟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很快又道:“在下是想……在客棧之中幫個忙,在下在這城中也沒有親戚,只想在這客棧之中跑個腿,換得一個有吃有住的地方。”

“跑腿?”冷瑟瑟愣了,在這客棧裡面那麼久了,這還是第一個想要進客棧跑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