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
李世民正在看着手裡的卷宗,太子侍立在一旁。
“官吏犯罪有公罪和私罪之分,你要搞清楚這一點,因公務而犯罪,大公無私者爲公罪,不緣公務是私罪,雖與公務有關,但涉及私利的行爲也是私罪。”
公罪輕,私罪重。
這也是大唐律法沿襲隋朝法律,對官吏的一種偏袒保護。
“你這個案子,雖然看似複雜,但如果按此區分,還是比較明顯的,這名倉督管理倉庫,卻監守自盜,其上官發現後,沒有秉公上報,卻貪圖這倉督妻子美色,趁機威脅強姦倉督婦人,倉督畏罪不敢告,
倉督妻子上告,結果接案的官吏卻循私枉法,故意隱瞞,
這個案子裡倉督監守自盜、市令強姦下屬妻子,長安縣法曹循私枉法,這三人都是犯的私罪,私罪從重,”
這個案子,其實是已結的舊案,皇帝把卷宗拿來考覈太子,讓他擬判。
“要多學習律令格式,朕這裡有在編擬的貞觀律草稿,你拿去看看,也提些建議。”
貞觀律是根據武德律、開皇律爲藍本,進行修訂的律法,修了三年了還沒完成,擬十二篇、五百條,武德律當初以開皇律爲基礎修的,修的比較簡單,而如今的貞觀律一直沒修成,
是因爲有不少地方與開皇律還是有很大區別,比如說新增添了將部曲、佃戶都要編爲客戶,納入良籍,僅有奴隸、蕃戶官戶雜戶(放免過一次的賤籍者)依然不是良籍,
對客戶這一新身份,給予法律上全面的保護,使其減少對豪強地主的人身依附。
比如以前規定,部曲、雜戶等奸良人,罪加一等,奴隸奸良人,罪再加一等。而現在,劃入客戶的部曲,其法律地位則跟良人是一樣了,沒有罪加一等這一說。
以前,主人若奸自已的奴隸、部曲、客女等非良人,並不算強姦罪,若奸別人奴隸客女等,也僅要賠償。只要奸良人,那才叫強姦。
而現在貞觀律,則對此爭議挺大,正要修改。
客戶也屬良人,豪強地主奸依附自己的客戶,也屬強姦。奸自己奴隸僕婦,則笞四十杖,而之前主人強姦部曲妻女都是無罪的,還可以隨意將所放客女及婢留爲妾。
甚至現在大臣還在討論,是否需要保留部曲、客女、蕃戶這類身份,應當改爲奴婢放免後直接就成爲良人,無產者爲客戶,有產則可升爲主戶。
這樣他們也成爲法律主體,獨立編戶,不再依附於地主名下,客戶就算是地主家的佃戶,甚至是傭人,那也應當僅僅是僱傭關係,而不是徹底的依附關係,更不能律比畜產。
不過這一條,其實觸及的是貴族豪強階級的根本利益,
以前奴隸是沒有自己的身份的,根本不算人,稱爲奴婢賤人律比畜產,跟牛馬一樣地位,沒有戶籍也沒有身份。生死都是由主人說了算,表現的好,或許可以放免一次,
但放免一次後,也僅是部曲、客女,仍爲賤人,官奴放免一次則爲蕃戶,也還是賤籍,仍沒有真正的自由和地位。
主人不僅可以隨意奴役、剝削奴隸部曲,甚至處死、強姦等也是無罪的。
而現在貞觀律要提高取消部曲、蕃戶身份,官私奴放免就直接成爲良人,甚至有人提出,就算是奴隸賤人,主人也不得虐待、打死奴隸,否則也是要受到刑罰處置。
但這個爭議很大,
現在更多人還是傾向於無罪或輕罪,比如打死自己奴隸,不論情節如何,只處一年徒刑,可罰銅贖罪,若故意殺死的,加重一等,處徒一年半。
如果良人打死他人奴隸,則處徒三年,加賠償。
奴隸主人的期親及外祖父母殺者,與主同。
李世民跟太子談了會,便讓他回去了。
貞觀律一修三年還沒出結果,甚至停滯不前,李世民急也沒用,法律是治國的關鍵依據,法律修不好,其實就是現在朝廷中樞對治國根本方向的分歧。
路線沒定出來,這律法當然也就出不來,律法是爲國策路線服務的。
合上卷宗,李世民招手叫來張阿難,
“政事堂今天吵的很厲害?”
張阿難身爲內侍省的內侍監,卻也還暗掌皇城司密探,這是獨一份的皇帝信任,皇城宮城甚至長安外城,到處都是他的眼線耳目。
就算是政事堂,五房的堂後吏,也有他耳目。
張阿難把今天政事堂的情況詳細稟給天子,尤其是武懷玉跟侯君集的矛盾,他的幹孫女是武懷玉妻子,但他並沒有偏袒誰。
良久,
李世民揉捏着太陽穴,輕嘆一聲。
侯君集號稱幕府四舊,是打小一起的玩伴,從小到大,尤其是太原起義兵後,一直是其心腹,
侯君集是皇帝知根知底的,勇悍無雙,忠心且膽大,玄武門當天,大家只知道尉遲恭是如何一槊刺死齊王李元吉,是如何膽大的提着太子和元吉的首級在玄武門上喝退了宮府兵,
又如何提着帶血馬槊去海池請皇帝下旨讓秦王節制中外兵馬,
但並沒多少人知道,其實那天最兇險的一場戰鬥,是侯君集帶着一隊死士先殺進了皇帝寢宮,把皇帝劫持到了海池龍舟之上,這纔是宮變成功的最關鍵,否則光是殺了建成和元吉,李世民也會被皇帝拿下。
所以宮變後,侯君集與尉遲恭功並論第一,得到的賞賜最多。
這幾年,侯君集一直在京,李世民對他的忠勇是很滿意的,在尉遲恭桀驁不馴,秦瓊又一直稱病請辭的情況下,侯君集也是成了秦王府武將代表,進了中樞做宰相。
對這個小夥伴李世民是很信任倚重,寄以厚望的。
皇帝雖爲九五至尊,可要君臨天下,其實也還是要通過臣子,皇帝並不能親自面對億萬子民。
侯君集跟蕭瑀、封德彝、魏徵等宰相們不同,他是無條件忠心、服從皇帝的,“侯君集在武懷玉面前還真是·····”皇帝對着張阿難搖了搖頭,
武懷玉說來更年輕,甚至是宮變後才後來的,但武懷玉表現確實搶眼,這幾年能文允武,立下無數功勞。
武懷玉除了年輕、能打之外,最重要的是有頭腦,特別是皇帝經常會感覺跟武懷玉總是能夠英雄所見略同,武懷玉提出的許多建議,總是能夠觸到皇帝心坎上。
這種默契,這種見識,這種能急君王所急,還能爲君王提出問題並解決問題的臣子,太少了。
侯君集忠勇是忠勇,可現在不比當初,他現在更需要的還是武懷玉這樣的能臣干將。
此次西域之事,
侯君集只知道上書請旨領兵西征,想的是如何建立功勳,但武懷玉提的政策,卻是從整個大局出發,那才叫上兵伐謀。
高下立判。
“或許朕應當讓侯君集外放,也到地方上先都督一府,歷練歷練再說,”
劍聖張總管卻如一隻老貓一樣在那,悄無聲息,似是隱匿在香爐的煙氣裡。
思索良久,
皇帝決定召侯君集談談。
“召侯君集來,把魏徵、張亮,還有馬週一起召來。”
皇帝沒讓侯君集獨奏。
午後,
內侍到皇城右衛衙門傳旨,
侯君集上午在政事堂議事,午後回本衙,但現在右衛其實有好幾個大將軍,真正主持事務的並不是侯君集。
他在這有一間公房,還挺大,但右衛衙門並沒什麼具體事務,不管是哪個大將軍其實平時都是很閒的。
聽到內侍傳旨,侯君集還挺高興,
高興的趕往大內武德殿,
到了才發現還有其它幾位大臣來了,
除了同是宰相的魏徵和張亮,中書侍郎馬周也來了,另外起居郎褚遂良,秘書郎兼直中書省的岑文本也在。
看到這幾位,侯君集慢慢冷靜下來。
魏徵是他老師,但現在這老師不太理睬他了,張亮以前跟他關係是不錯的,最近也有所疏遠。
褚遂良是長孫無忌的人,岑文本則是李靖的人。
岑文本祖上本是南陳官宦世家,隋末岑文本在蕭銑手下做中書侍郎,李靖與李孝恭平荊州,李孝恭本來打算縱兵搶掠,岑文本找李靖力勸,李靖帶着他見李孝恭,說服他禁止搶掠,
此後李靖跟岑文本在東南共事許久,李靖很賞識他的才華。
貞觀初,武懷玉也曾大力舉薦了岑文本有才,李靖拜宰相,也是數薦岑文本的能力,朝中公認岑文本是李靖、武懷玉的人。
“李大亮出鎮涼州數年,安定河西有功,朕有功則賞,要晉封他武陽縣公爵位,召他入朝檢校右衛大將軍兼太子右衛率,
涼州都督乃是西北第一重任,都督之職不可缺人,”
皇帝目光望向侯君集,“三水啊,朕打算讓你接替此要職,都督涼州,”
侯君集心裡咯噔一下。
他堂堂宰相,怎麼卻突然要出鎮涼州,涼州都督不過是一中都督而已。
罷相?
侯君集腦子轟的一聲,整個人都有些懵了。
“陛下,”
“臣做錯了什麼?”
侯君集心中不服,
皇帝聽到這話心中很不滿,但還是耐心道:
“三水啊,你向來忠心耿耿,勇悍三軍,就是還缺少些地方歷練,你看武懷玉雖比你年輕,但這幾年從渭州司馬到靈州都督府長史,再到鹽州刺史、夏州都督,然後到民部侍郎再到參預政事,再出鎮幽州都督,再任北伐副帥,功成再回朝,
出將入相,經歷過州縣,也任職過省部,正因經歷豐富,所以考慮事情也更全面······”
聽到皇帝拿武懷玉來跟他比,侯君集越發不服了。
“陛下,臣要揭發檢舉武懷玉居心叵測,意圖謀反!”
此言一出,殿中魏徵、張亮、馬周、褚遂良、岑文本等人全都一怔,
連皇帝都瞪大了眼睛。
“侯君集,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皇帝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