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承幹在油燈下給皇帝寫報告。
這是懷玉給他佈置的功課,每天要寫一篇日記,記錄在鄉下的經歷,還要給皇帝寫一篇報告,報告他在鄉下了解到的一些情況,算是一份農民調查報告吧。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不瞭解真實的情況,那麼拍腦袋做出來的決策,就必然是有問題的。
“老師,我是真沒想到,原來普通百姓日子過的這麼艱辛,”承幹嘆道,“我在東宮用的蠟燭,最普通的常料燭每根都要一百五十文,秉燭每條五百文,而加了香料的蠟燭更貴,
就算一支普通蠟燭,那都相當於如今的五石麥價,燒根蠟燭就相當兩三畝地的產出燒沒了。”
武懷玉道,“殿下最近在鄉下收割稻子,知曉耕種不易,粒粒皆辛苦,但蠟燭也是生產不易的。
蠟燭如今主要有三種,一種是用蜂蠟製成,也稱黃蠟,產量有限,價格珍貴,在漢晉時代,只有皇家或石崇這樣的鉅富才能用的起的奢侈品。
現在我們用的蠟燭主要是白蠟,養白蠟蟲,遺白糞於枝梗間,便是白蠟也,”
如今江淮一帶養白蠟蟲的不少,其收益跟養蠶不相上下,比起黃蠟,白蠟熔點高,可朔性強,能夠製成更長的蠟燭,而且點燃後也比較光亮。
因爲白蠟蟲可人工大量養殖,這使的白蠟產量提升,蠟燭在隋唐時,已經不再如魏晉時那麼的奢侈昂貴了,但是這仍不是普通百姓用的起的東西。
宮廷裡普通的蠟燭一根就一百五十錢,雖說這是宮廷御用的,肯定比民間的要貴不少。
普通士人地主家用的還是油燈,但燈油也不便宜。
一斤燈油錢,那起碼能買十斤糧,就算現在物價低,可燈油耗費依然很高,所以普通人家連點油燈都捨不得,甚至長安城的士子們,都會特意買商家發明的省油燈。
長安平康坊的青樓,請個歌伎出來唱個曲,三百錢,
如果要顯擺炫個富,你可以加一盞燭燈,那就要加三百錢。
所以如果哪個有錢人逛平康坊,一次點個十盞燭燈,讓婢女舉着站一排,那絕對非常有場面,畢竟蠟燭錢就要出三千錢了,如果蠟燭燃完,再要續燭燈,還是一盞三百文。
三百文,現在糧價,可以買十石米麥,那是十畝的產量。
“我聽說老師好像家也有蠟燭作坊?”
“嗯,有幾個,不過都還沒啥產量,一個是設在朔方那邊的石蠟作坊,用石脂做蠟,效果不太好,煙大味大。還有是在河北設的作坊,是用海中大魚脂肪制蠟,或是用牛羊等動物脂肪做蠟,
不過都還不算成功,”
制皮刮下的牛羊皮的脂肪雖說也能制皁制蠟,但製作蠟燭比較費時耗力,而且有異味等缺點。
武懷玉其實是比較看中捕鯨制蠟,中國很早以前就有用鯨油制臘了,但缺點也多,一是氣味難聞,二是產量有限。
養白蠟蟲制蠟,倒是更加穩定的。
“老師,我覺得百姓們的汗水真不值錢。”承幹感嘆道,他的手最近都是磨出水泡然後打血泡,最後磨起了繭。
“一斤同州羊肉就要三十文錢了,而一石麥子也才三十錢,塬上旱地種麥子,一季都也才畝收一石左右,那是多少汗水灑在地裡啊,”
懷玉點頭,“所以說,種地不能光種糧,農民也不能光靠種地,種糧保證口糧和皇糧就好,剩下的還是應當種些經濟作物,比如說種桑麻種棉花,又或是說種藥材,又比如發揮地理條件,種茶種果樹,”
兩人在燈下討論着。
武懷玉打算明年在樊川上武堡也試種棉花,不過現在上武堡千畝地,都佃給上下兩莊的村民了,武懷玉要種棉花,自己也並不能做主。
這裡的百姓習慣了種稻子,依着潏水灌溉,種稻子收成好很划算。
稻田種棉花,其實也是可以的,不過要提前挖溝曬田讓土地乾燥鬆散,雖說稻田種棉花,未必最合適,可現在棉花的經濟價值高,尤其是把棉花加工成棉布棉衣,那可是比絲綢還貴的多。
“種上棉花,不僅地裡產出就比種稻賺的多,而且接下來還有許多去籽紡絲織布染色等的活,村民們能有更多賺錢的活計,而我武家生產出棉布拿到長安出售,也能獲得更多收益,雙贏的好事。”
不過就怕佃戶們並不能理解,畢竟畫餅這事,未必能讓大家相信。
“老師要把地收回嗎?”
“用不着,其實要想讓他們種棉花也非常簡單,先給他們立個契約給個保底,比如說他們只要籤契約種棉花,接受我武家堡的指導種植,約定好棉花收購價格,並承諾種一季棉花,武家保底每畝給兩石稻子,有這個兜底他們應當就是願意的。”
樊川夏稻畝產也就兩石左右,現在武家肯承諾保底有兩石糧收益,要是種棉花賣的棉花錢不足兩石稻,不足的武家補給他們,超過的都歸他們。
“老師對他們太好了,賺了是他們的,虧了卻是老師的。”
“虧,是不可能虧的,”懷玉笑着給承幹算了筆細賬,如今白疊布在長安的市場可是非常火,那是高奢侈品,主要是西域高昌國進口來的,都是粟特胡商們販運來京,賣的比絲綢貴的多。
但白疊布就是棉布,只是其中最貴的是細棉布而已,武懷玉研究過,如今的高昌棉花雖不是後世的那種品種,但限制其產量的主要還是加工工藝,特別是去籽這塊高昌技術比較原始純手工,紡織這塊也相對技術落後。
說到底,還是高昌國本來就很小,哪怕他們有種棉花紡布的傳統,但體量太小,沒法帶動技術的迭代升級,棉布也就成了一種很小衆的手工商品。
可要說技術難度,算不了太高。
嶺南地區尤其是海南島的狸人土著,就有紡織木棉的傳統,他們的技術都比高昌的強。
中原如今一統,棉花棉布的市場是前景廣闊的,武家如果能夠有更多棉花在手,那麼加工出售的收益就很可觀。
在原料這塊,哪怕是補貼上一點,也依然很賺。
糧食現在已經是跌到底了,一石才二三十錢,說實話這是要吃人的低價,高昌國的棉花其實也不貴,他們叫𫄬花。上品的𫄬花一斤也才直錢七文,一畝能產至少二十斤。
但白疊布就貴了,細疊布一尺,上品四十五文,次四十四文,下四十三文。就算次疊布,上品也直錢三十,次二十五,下二十文,粗疊布一尺,上品也直錢十一,次十文。
布一端是五十尺,最上品的細白疊布上品,一端值錢二千二百五十文,這還是高昌國產地的價格,粟特人運到長安,甚至還能給他翻幾番,
十斤棉花能織一端布,一畝棉能織兩端布。
所以棉花在長安,那是賣出了錦繡的價格。
大唐內地棉花種的很少,比如在河北,范陽盧氏種有一些棉花,他們家棉花種植產量武懷玉瞭解過,一畝大約能得籽棉六七十斤,可得皮棉二十來斤。
棉花種植需要日照足雨水少,盧家種植的棉花量少,技術還是有些不足的,人家高昌國的棉花,畝產能達到三十斤皮棉。
不過就算一畝產個二十斤棉花的低產,一斤七錢,也能賣一百四十錢。而現在一石稻子才三十錢,哪怕畝產兩石,也才六十錢,兩石鬥,也不過七十五錢。
一石棉花能賣八百四十錢,一石稻子三十錢,近三十倍差距,所以哪怕棉花產量再低到二十斤一畝,可收益上,種棉花都還是種稻子的兩倍有餘。
要是能提高點產量,那收益三倍有餘。
而武家把棉花加工,利潤更高。
一畝棉花織成細布值四千多錢,除去棉花本錢和人工費用,利潤仍很高。
承幹聽了都有點目瞪口呆,“白疊布這麼貴麼?上品細白疊兩三貫一匹?”
“奢侈品麼,不算貴了,細白疊裁剪成衣,價格更貴呢,”
承幹想了想織金錦、蜀錦、刺繡、大科綾等各種名貴絲綢品的價格,也就不說話了,
一匹素絹或是一端布,價格確實也就三百錢,但錦繡這些的價格可就不是素絹可比的。
“等棉花種出,到時附近村子婦女可來武家領棉加工,也可以直接在工廠做事。”
武懷玉跟太子算,附近鄉民到武家這裡學紡棉紗織棉布,或是直接到武家的紡織廠來上班,也可以學會後拿棉花或棉紗到家裡代加工,
都還可以獲得一個賺錢機會,
村民們既種棉花賺了一層,紡織加工又賺一層,而對武家來說,收租賺了一層,紡織加工出售再賺一層,布匹售賣甚至裁剪訂製成衣還能再賺,大家合作共贏。
武家利用村民們種棉花、紡織加工,以保證自己的產量、供應。
相比起單純的種稻子,不僅佃戶們收益土地收益提高,還有了加工的收益,地主武懷玉賺的就更多。
就算以後慢慢的棉布供應多了,價格下跌,但也不用擔憂,前景依然還是十分廣闊的。
明代時,一個熟練的紡織婦人,一年可織布百餘匹,其報酬一般是一匹布三斤棉花,或是一斗米。
匹布用棉花十斤,跟麻布用麻差不多。
在明清時期,江南那些婦人紡織收益,往往比種地收益還高的多。
如果武家紡織場開起來,打造軋花機等,那麼武家和附近村婦都能大大提高收益,比起傳統的家庭種桑麻養蠶絲織,效益收入更高。
第二天,武懷玉就叫來了鄭老漢還有其它佃戶們。
當武懷玉提起打算明年讓大家種棉花時,大家都愣住,他們連棉花是啥都沒聽過,
“相公,樊川的地可是上好的稻田,旱澇保收的良田啊,不種糧食種其它的太可惜了。”
“是啊,種桑種麻,都是種在塬坡上,水澆良田都是隻種水稻的。”
佃戶們都心疼土地,覺得好地就得種好糧,什麼桑麻、紅薯土豆這些,那都是拿邊邊角角或是塬坡旱地種植的。
“你們要是種一季棉花,我可以給你們保障每畝兩石稻子保底收益,或者說這頭一年,武家可以直接每畝一季給你們兩石稻子,你們按武家要求種棉花,收的棉花都歸武家,先種一季,等到有了結果,你們要覺得划算,明年的時候你們再自己種,如何?”
不少佃戶心想,那這不就相當於是武家把地又租回去了,他們相當於給武家種地,不管這啥棉花種的好與壞,最後武家還是給他們兩石稻子。
嗯,按租約他們還要交一石租,實際上就是他們幫武家種一季棉花,不管產出好壞,能保底畝收一石稻子。
聽起來挺不錯的。
“這一季,棉花地裡的種子、肥料,甚至耕牛,都武家出,你們只出人工,
你們還省了稻種、肥料,直接保底收一石稻子,還是很划算的,”
武懷玉接着又說棉花收穫後,到時要去籽紡紗織布,大家也可以來做活賺錢,織一匹棉布給一斗米做工錢,甚至還管一頓飯。
熟練了三天就能織一匹。
聽的一衆佃戶都不由的心動不已。
聽起來真的很不錯呢。
一月織十匹工錢就有一石米,這可是個青壯男人做長工的工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