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芙蕾斯塔酒肆,樓上包間。
飲龍膏酒,吃火晶柿子。
聽歌,看舞。
兩人一身便服,舉杯對飲。
武懷玉很佩服柴紹和丘行恭這些人,大丈夫能屈能伸在他們身上纔是真正體現了出來。
柴紹二弟死在詔獄,兒子相當於流放邊疆,自己也被免職,這一切皆因面前的武懷玉。
可柴紹居然還能雲淡風輕的跟懷玉把酒言歡。
這要是一般人,那不得從此結成生死怨,不死不罷休?
但柴紹卻稱呼他爲青陽兄。
去年夏天的時候,武懷玉還僅是他麾下的一個小小九品參軍,如今他對懷玉舉杯敬酒喊青陽兄,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種人很可怕。
武懷玉很清楚,他今天能夠給他敬酒稱兄,要是真有機會了,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弄死武懷玉,他跟許多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不會輕舉擅動,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會輕易出手。
不出手則已,出手必殺。
這纔是狠人啊。
甚至連他之前瞧不起的丘行恭也是這類人,在靈州的時候,武懷玉把丘行恭在地下小黑洞裡關了許久,剛出來的時候丘行恭也是放過不少狠話的。
可回京後,丘和明確的說不能跟武懷玉爲敵時,這傢伙態度轉變極快,哪怕被迫賠了個女兒進去,他都能三番五次攜禮登門拜訪。
甚至這次武懷玉有事,這傢伙不僅沒搬板凳一邊看笑話,還出來幫忙。
果然,能成爲公侯的人,沒幾個簡單的。
“還要多謝青陽兄高擡貴手,放了柴家一馬。”
柴紹再次舉杯敬酒。
懷玉面對這傢伙感覺壓力好大。
“柴二郎的這結果,並非我意。”懷玉道。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這些年我不止一次的勸過他,安心仕途,不要再跟那些江湖之人往來,是他不聽,我也是疏於察覺,都不知道他居然如此混賬胡來,如今死也活該。”
柴二死在詔獄,跟杜敬愛一樣是自縊而死。
不是賜死,而是自盡。
但其實沒什麼區別。
只不過自殺換來了最後一絲體面,皇帝沒有過多牽連柴家,柴紹僅是免職,柴哲威也不過是貶謫瓜州。
當然,跟杜敬愛一樣,死後他的妾侍奴婢全都被皇帝賜給了武懷玉,只是妻子兒女保全。
柴紹很配合,詔獄領屍回去,立馬把這些都給武家送去了。
今天他約懷玉,三杯酒賠罪道歉,還掏出了一張單子,跟杜敬同給武懷玉的那份賠禮一樣,京畿兩個莊子千畝良田,就郊三套別墅莊園,長安還一套別院,奴隸、馬匹各五十。
錢一千貫。
柴紹另加奴隸、牛馬五十。
“這是替逆子給青陽兄的陪禮,本來今天應當讓那逆子親自來賠禮道歉的,不過我昨日親自將他抽了三十鞭子,沒三兩月,下不了榻。”
柴紹說的很淡定。
但懷玉相信他肯定真抽了柴哲威三十鞭子,估計真去了半條命。
對柴紹來說,賠的這點房屋田地奴隸牛馬錢帛,不值一提,雖然這相當於一個小豪強身家,但柴紹不缺這點。
之前南窟一事,柴綸受顧師子牽連,扯出在南窟的不少不法之事,奪爵除職,柴紹也奪了華州刺史之職,大將軍也調換了。
如果當時剋制,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也不會有今日這結果。
可惜壁龍自詡長安大俠,又是關隴貴族名門,哪受的了武懷玉這種暴發戶近臣的欺辱,跟小兄弟杜敬愛幾杯酒下肚,一番牢騷後,杜敬愛出了個鬼點子。
本以爲借讖語來搞武懷玉,輕鬆拿捏,能讓這種沒什麼底蘊的新貴,萬劫不復。
不料到頭來,萬劫不復的是他們自己。
他們不可謂謀劃不深,只是這次還是栽了。
柴紹有沒有知情,或參沒參與現在都不重要的。
柴紹現在只是儘快翻篇,不想再讓這爛事再扯下去。
武懷玉接過了柴紹遞來的賠禮,也沒客套。
每個人都得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武懷玉這次如果沒扛住,下場會更慘。倒不是他對柴紹多客氣,他也知道現在這結果,已經是皇帝的意思了。
再往下,皇帝也不允許。
他也知道,以柴紹的功績、威望甚至他的身份,其實他免職不會超過一年,肯定還能復出。
未來還長,走着瞧吧。
不過說實話,接過那單子的時候,武懷玉心裡挺痛快的,倒不是看中那千畝地千貫錢,百奴百馬,三別墅一別院,這些值不少,但武懷玉只要權勢不倒,錢財都不是事。
他痛快的是終於兌現了當初在隴右被突厥敵軍圍困,自己連日血戰,在那絕境之時心中憤怒的咆哮,早晚有一天要讓柴紹付出代價。
現在,終於收到第一筆利息。
當初那事,從全局角度當然也不能怪柴紹,統兵打仗,這是軍事需要,但從私人角度來說,換誰都難接受,心中肯定有怨言。
柴紹其實也還挺年輕,才四十歲。
當年李世民還是他的跟班小弟,如今他卻已經略顯老態了,在朝中,資歷老威望高能力強,並不全是好事。
如果李淵不退位太上皇,或許柴紹日子還能更好過些。
如今,只能說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尤其是妻子已故,李世民對他也沒太多的情義可講。
貞觀朝的每一天,都不會那麼痛快,必須小心謹慎,一步踏差,當年的小弟可不會輕鬆放過他。
雖然只要不謀逆造反,也不用過於擔憂,但跟李孝恭一樣,其實還是很憋屈的,可都是老狐狸了,憋屈也得忍着,甚至還得打起笑臉。
柴紹會怕武懷玉嗎?
當然不怕,在他眼裡,武懷玉始終也只是個有些本事的年輕人,可武懷玉是個近臣,他代表着天子。
打狗還得看主人。
一壺龍膏酒喝完,兩人終於結束了這次會談。
表面看,談的還可以,起碼沒直接成仇人,但實際如何,大家心裡有數。
送柴紹出門,看他坐上馬車離去,懷玉返身又回去了。
叫來芙蕾斯塔和巴努,又點了壺酒,繼續喝。
剛纔那酒喝的並不痛快,甚至說每句話前還得在心裡考慮半天,也不敢多喝,就怕失言。
現在叫上兩波斯美人,懷玉倒是放開心情。
芙蕾斯塔陪他喝了兩杯便忙去了,巴努繼續陪着,武懷玉摟着美人,跟她聊起波斯西域的閒天。
“我前不久剛從康國進貢的使團那裡聽到一個消息,你父親在拜占庭皇帝希拉剋略的支持下,已經自立稱帝了,你現在也算是公主了。”
他笑着說道。
巴努父親沙赫巴勒茲稱帝,這其實不稀奇。
或者說,米赫蘭家族,其實雖號稱波斯薩珊帝國七大名門之一,但卻也着篡位謀反的傳統了。
米赫蘭本意就是將軍的意思,米赫蘭家族,也是波斯有名的古老將門。
甚至就在在幾十年前,米赫蘭家族就出過一個名將巴赫拉姆弒君篡位,他曾在拜占庭與波斯戰爭中,以懸殊的兵力劣勢攻佔了拜佔許重鎮,跟隨波斯皇帝霍斯勞一世立下赫赫戰功,在厭噠與西突厥聯合入侵波斯時,他出任呼羅珊總督,帶領波斯軍隊大勝敵軍,並親自射殺了突厥莫何可汗。
可後來這位名將巴赫拉姆·楚賓,被霍斯勞一世和霍爾木茲四世逼反,爆發了波斯著名內戰。
結果就是霍斯勞一世憂懼而死,霍爾木茲四世被殺,其子霍斯勞二世繼位,儘管拜占庭出兵干涉,可巴赫拉姆依然打到都城泰西封並獲大勝,他自封爲波斯王中之王。
不過霍斯勞二世被趕下臺後,逃亡拜占庭,讓王儲娶了拜占庭公主,簽下許多割地條約,換得拜占庭出兵幫助擊敗了巴赫拉姆奪回王位,巴赫拉姆逃亡西突厥,甚至還成了西突厥汗庭寵臣,替可汗挫敗了一起宮變。
可惜最後這位名將還是被波斯皇帝派刺客刺殺了。
當然,巴赫拉姆並不是米赫蘭家族第一個篡位造反稱帝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其實巴努父親沙赫巴勒茲的崛起,就是因爲巴赫拉姆的叛亂,當時庫思佬二世是霍斯勞二世的王儲,沙赫巴勒茲僅是米赫蘭家族的旁支,他是庫思佬二世的侍衛。
他跟隨庫思老逃到拜占庭都城君士坦丁堡求援借兵,借到兵後回國,在一次戰鬥中,沙赫巴勒茲僅與十三名同伴,追隨着王儲庫思老二世一起殺入敵陣,硬生生的帶頭衝鋒撕裂敵陣,此戰後,巴赫巴姆楚賓也因此戰敗逃亡突厥。
庫思老二世對這位勇猛的心腹,則直接把自己的妹妹米赫蘭嫁給了沙赫巴勒茲。
這位米赫蘭公主,正是現在巴努的母親。
在平定叛亂後,庫思老二世迎娶了拜占庭皇帝的女兒,開啓了一段長達十來年的難得太平歲月。
不過後來隨着庫思老二世的老丈人莫里斯一世被將軍福卡思謀殺篡位,拜占庭陷入內戰,這次輪到波斯皇帝打着爲老丈人復仇的旗號,出兵羅馬。
這仗一打就沒停下來過,一開始波斯確實佔盡便宜,奪取了羅馬無數地盤,包括埃及和敘利亞等地,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沙赫巴勒茲盡顯名將風範,爲波斯贏下無數戰役,也因此成爲薩珊帝國實力強勁的軍閥。
可最終他也走上了巴赫拉姆的老路,被皇帝猜忌,被羅馬離間,最終造了大舅哥皇帝的反,自立爲王,與東羅馬聯合攻打波斯薩珊,西突厥人也被東羅馬拉上自己戰車,波斯薩珊帝國被打的分崩離兮。
康國使團帶來的最新消息是,之前庫思老二世與拜占庭皇帝莫里斯一世女兒所生的皇子卡瓦德二世,先前一直被囚禁,此時趁機宮變,弒父篡位,並把續絃皇后和她的子女全都殺了。
但卡瓦德二世弒父篡位,也引發波斯諸多勢力的反對,現在波斯薩珊可謂是內憂外患,動盪無比。
什麼萬王之王、王中之王,出了好幾個。
巴努的父親沙赫巴勒茲自稱王中之王,也僅是波斯衆多自立皇帝們的其中之一而已。
好幾個波斯皇帝,都派使者來到長安,希望能夠得到大唐的支持,雖然此時大唐的西境只在敦煌。
但西突厥如今名義上臣服大唐,波斯人迫切想把西突厥汗國從拜占庭的戰車上拉下來,拉上自己的戰車,最好是能先幫他們滅掉其它波斯僞帝們。
武懷玉跟巴努說起這些,其實是想問她有沒有想過回波斯。
她父親現在還不知道她在長安。
“你可以給你父親寫封信,我轉交給你父親的使者帶回去,還可以安排你跟你父親使者見一面。”
巴努怔怔出神。
當初被皇帝舅舅抄沒爲奴,這一路幾萬裡顛沛流離,她從沒有想過還能再回去。
可現在聽到這消息後,她心裡莫名的並沒有什麼激動,也沒有什麼期待。
“長安挺好,我喜歡這裡,我也喜歡二郎,我不想再回波斯了。”良久,她只是回了這麼一句。
“回不回,我都尊重你的選擇,我安排你跟使者見一面吧,就算不回,給父親帶個問侯,報個平安也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