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名叫赫連金珠。
赫連勃勃那個赫連。
“老家離石骨脊山中,祖上是當年大夏皇帝赫連勃勃。”
“我阿耶給我取名金珠,據說就是因爲赫連勃勃最寵愛的女兒就是叫阿利金珠。”
女刺客的記憶打開,便停不下來。
一開始聽她說老家骨脊山,懷玉還不知道是哪裡,後來才明白,她說的那是呂梁山。
說文解字,呂,脊骨也。
骨脊山,正是呂梁山的另一個名字,河東呂梁大山連綿起伏,雖沒有突兀而橫絕天地,恰如巨獸橫臥,背脊拱起,於是得名呂梁。
武氏老家文水,也是在這呂梁山一側了。
呂梁正是離石胡的大本營,從東漢起,這個地方便烙上了匈奴印記,歸附的南匈奴以及被東漢打敗的北匈奴五十八部,二十多萬人相繼內遷進入河東定居,到東漢末年,曹操將其部分爲五部,分置各地,選漢人爲司馬監督。
其中匈奴核心部份居住幷州,被稱爲五部胡,五部胡分部安置於呂梁山區,計有三萬多部落,二十餘萬口,加上代郡二十多萬鮮卑人,總數高達五十餘萬,超過了當地漢人。
由於實行胡漢分治,加之士庶輕弱,多擄其爲奴婢,於是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
西晉末年,匈奴五部大單于劉淵在呂梁起兵,二旬之間,衆已五萬,僭越稱漢,最終攻克長安,俘虜晉帝,西晉滅亡。
此後百餘年,五胡亂華,號稱十六國,這些大都與離石有關,都是當年彙集於劉淵帳下的,比如後趙石勒,以及後來建立大夏的赫連勃勃等。
呂梁山谷阻深,未盡役屬,山胡兇悍恃險,數爲寇亂。
山胡之間以地名區分,以黃河爲界,河西稱爲河西山胡,分佈於延、慶、鄜、綏、銀諸州,河東則有離石胡、西河胡、汾州胡、上郡胡等。
離石胡向來是諸山胡中人數最多,實力最大的。
不過這些山胡也並不全是匈奴種,他們分散在這些封閉的大山之中,以匈奴種爲主,但也有當初因殺胡令逃脫的羯族,以及鮮卑別部,還有羌、苗等,只是匈奴爲主。
一直以來,呂梁山區,就是那些入中原爭霸的戰敗胡人的避難所。
兵敗之後,星散羣山之中,也不時的出來搞點事,但更多的時候,都是被朝廷或是關中河東的士庶豪強們欺壓,經常擄掠爲奴爲婢。
每到王朝末年混亂之時,從呂梁山區,到橫山山區,這些山胡們也都會跳出來趁火打劫,當然最終不是做了炮灰,就是被人當成豬殺,搶掠錢糧,捕人爲奴。
從北魏到北齊再到北周,他們都曾爲那些山胡而頭疼,稱爲胡荒。
李淵後來也是忍無可忍,讓建成率軍討伐稽胡,下詔要跨谷彌山,窮其巢穴。
離石胡的首領劉龍兒、劉六兒、劉季真等也先後敗亡。
“聽耶孃說,前朝開皇的時候,山裡的日子還算安穩,雖也要交稅納賦,甚至還被徵召去修長城,但總歸太平。可自大業起,日子就一天天艱難了,”她嘆氣,“煬帝被困雁門,突厥入關劫掠,我們這些山胡卻遭了殃,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自那以後,呂梁山裡也再沒一日太平,劉龍兒說要帶大家建立我們自己的國家,不再被欺壓,大家相信他,都跟着從各山各谷匯聚他麾下,
可不管他如何在劉武周、李唐、突厥之間搖擺,最終他們還是被殺了,我們離石胡也潰散了,自那以後,日子更苦了,誰都可以來欺壓我們·······”
“山裡已經沒什麼年輕人了,要麼當年跟着劉龍兒父子起兵戰死,要麼成了俘虜,剩下的年輕人有的早年投劉武周,有的投突厥,有的投唐軍,還有的投樑師都、郭子和等的,
打來打去十幾年,我們山胡的年輕人死傷無數。
真正到如今能混出些名堂來的沒幾個。
曾做過大唐綏州總管的劉大俱,曾官至右驍衛大將軍,但此人雕陰劉氏家族出身,雖也是匈奴右賢王劉豹之後,他家世代綏州豪強,祖父出仕北魏,後隨孝武西遷關中地區,已經不算是一個正宗的山胡了。
太平年月,山胡們在山裡起碼也能過個安穩日子。
而亂世時,如果山胡們有個強點的首領,起碼也還不至於人人欺負,可如他們現在,諸多有名望的大部首領,先後起兵敗亡後,各部已經一盤散沙,再也聚不起來,徹底淪爲了待宰的魚肉。
“寧聽汾陽人哭,不聽離石人吵架。”女人無奈笑笑,他們離石胡說話鏗鏘激昂大嗓門,本來最是直爽的性子,如今卻連生存機會都沒有。
風夾着沙呼呼颳着。
武懷玉品着茶,倒差不多搞清這刺客來路了,呂梁山來的,離石山胡,祖上甚至還可能是曾建立過大夏國的赫連勃勃,這女人祖、父、兄三代人都先後參與了劉龍兒、劉季真、劉六兒、劉佡成等山胡首領的割據人馬,但無一例外都敗了,後來投樑師都,卻還被樑師都當豬崽賣。
她們這些老弱婦孺,卻也沒逃過唐軍的捕掠,從山裡抓出來販賣,淪爲奴婢。
“我曾祖早年爲隋朝修地榆林長城,後來突厥入圍楊廣於雁門,我曾祖還被朝廷徵召去勤過王,當時那勤王軍主將是雲定興,他有個副手是李世民,就是當今唐國天子,可惜我曾祖一把年紀勤王,最後死在雁門城下突厥人手中,連一文錢撫卹都沒有·····”
她微微一頓,“後來我祖父便帶着耶、叔他們隨劉六龍起兵,相信他說的不會再任由漢人欺壓,
祖父、阿耶、叔父們,都死了。
再後來,我阿兄們又走出山,他們加入了劉佡成的軍中,被李建成招降,然後大兄隨六千人都被坑殺,二兄他們隨劉佡成投逃奔樑師都結果被誣叛亂也死了,三兄他們則是後來被李道宗帶兵來攻所殺,”
·······
挺可憐的。
但世道如此,時代造成的。
漢人擄掠他們爲奴爲婢,騙他們當炮灰,但山胡強橫的時候,照樣到處劫掠,動不動就造反,殺官破城,一樣搶掠錢財,擄掠人口。
赫連金珠家的男人幾乎死光了,家也早不復存在。
老弱婦孺也被抓捕擄掠販賣爲奴,她恨這世道,也恨漢人,恨唐軍,恨唐官。
但懷玉對她的話,也只是信一部份。
今天的刺殺,絕不是什麼簡單的個人仇恨,那是有組織的精密行動。
要在靈州城組織這麼多刺客,發起這樣的襲擊,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更別說她只是一個奴婢。
“你是怎麼跟那些刺客聯繫的?”
他還是懷疑李道宗,畢竟這個奴婢是李道宗都督府裡的,也是她剛賞賜給自己的,結果半路遇刺客,這女人還拿着刀行刺他。
“我跟他們沒關係,我也不認識他們。”
“繼續。”懷玉冷笑。
赫連金珠也不理會他的嘲諷,淡然的道,“今日那李道宗讓我們招待你,給你們當肉屏風,讓我越發感覺恥辱,而你們居然讓我們的勇士們互相搏殺只爲取樂,更讓我憤恨。
後來李道宗直接把我們當牛馬一樣賞賜給你,聽說你還是鹽州刺史,到時肯定也會如那些狗官一樣繼續殘害我們族人,
我下定決心要殺了你,出來的時候,把之前偷藏的一把短刀帶上了,本想着以後尋找機會殺了你,卻不料會半路遇到刺客襲擊,我便直接出手了,只是想不到你居然有防備,可惜了。”
女人說完這些,很平靜。
“給我一個痛快吧。”
他打量着女人表情,覺得不像是假話,但這結果實在難以讓人相信。
“你還有家人嗎,在哪?”
“也許我阿孃、妹妹、嫂子、侄女等還在吧,但也早淪爲了你們漢人的奴僕。”
“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我,我或許可以幫你找回你的家人們,甚至還你們自由,”武懷玉給她又倒了杯茶,“當然,前提是你得對我說實話,不能有半點欺騙隱瞞,
現在,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如實交待,你的真實身份,你是受誰指使來行刺我,你跟那些刺客是如何聯繫的······”
赫連金珠不屑的輕笑了兩聲。
“我說的是都是真話,當然如果你想聽其它的,我也可以說,比如說我是樑師都派來的,或是李道宗派來的,你想聽哪個?”
武懷玉搖了搖頭。
這個女人有點過於冷靜,冷靜的好像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死士,讓他越發不能相信她。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去好好反省一下吧。”懷玉叫來陳盛,特意交待,給赫連金珠挖一個地窩子,要僅容一人,然後把她關在裡面,拿土覆蓋起來,僅留點氣孔呼吸。
“要挑一個四周無人的地方,要保證她在裡面既見不到半點光,也聽不到半點聲音,這樣她才能在裡面好好反省,認真思考。”
女人毫無畏懼,挺胸昂首走了。
懷玉坐在那皺眉。
“其它幾個俘虜的刺客呢,交待了什麼?”
“使君,我等無能,這些刺客早事先在嘴裡藏了毒,被俘後都咬毒自盡了,什麼也沒問到。”
那幾個一句話沒交待就成了冰冷的屍體,這一個倒是說了不少,可她的話讓懷玉不能相信。
一時倒陷入了僵局。
“使君,李都督來了。”親兵隊副武懷運進來稟報。
“帶多少人來的?”
“僅帶了十餘騎。”
武懷玉想了想,起身去迎接李道宗入營。雖然赫連金珠使的李道宗暗算他的嫌疑很大,可赫連金珠也不承認是李道宗的人,他現在也別無證據,李道宗親自過來看望,沒理由不見。
他也想跟李道宗見一見,好看看能不能看出點什麼關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