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實際上不叫“書院”,它不過是漢陽人習以爲常的口口聲傳,臨漳山入山的路口界碑,不過是曹夫子題字本地石匠老手鑿刻,區區“學堂”兩個字罷了。
哪怕在舊年沔州漢陽縣的縣誌上,也不過是個“長史良政”,至於名聲在外,只能說金盃銀盃不如口碑。
“書院那平地,鋪了煤渣作甚?”
“跑道。書院設有體育課,結業後恁多路,沒點力氣,萬一客死他鄉怎麼辦?”
李麗質一時不好反駁,又見書院有各種形制不一樣的教學樓,她雖然不知道有甚麼區別,但還是覺得,這大概就是各有用場的,就像那“體育課”所用的煤渣跑道。
“咦?山上樹葉怎地紅了?”
“是楓樹。”
馬車停了下來,這光景書院也沒什麼人,衛士們聽從了張德的命令,稍稍地散開。李麗質披了一件斗篷,胸前用絲帶收緊,整個人籠罩在其中。而張德同樣裹着一件大衣,厚重無比,毛皮領子外翻,若是大衣的顏色換成綠色的,很有大學門衛老大爺的風範。
“這是大郎讓人移栽的麼?”
“不是,我未到荊楚時,此地就有這等糖楓。原先山上有個寨子,和獠人不同,甚是和善,多用此間楓葉莖幹製糖。”
“這也能出糖?”
“甜味還不錯,得空讓你嚐嚐,滋味較之蔗糖,別有香味。”
聽到張德這般說,李麗質眼睛放光,看着那些赤紅霜葉,感情也別樣起來。
臨漳山是個小山,山道經過幾年的休整,比大多數縣城的朱雀街都要平整,上山極爲便當,也沒什麼陡坡,可以說是個漢陽士紳淑女極愛去的一個採風之所。
最重要的是,臨漳山書院裡面的學生也有意思的多。和曹夫子掛名的漢陽書院不同,這山上學生有時候還會舉辦運動會。不拘是射箭、賽跑、標槍乃至“持球”,都能讓前來觀看的人覺得不虛此行。
除了這些,書院的諸多室外實驗,比如兩個鐵球同時落地,比如“真空”實驗,比如熱氣球實驗……漢陽人從早先以爲怪力作祟到坦然接受,然後再與有榮焉地跟外地人吹牛逼,也是讓本地人相當支持臨漳山書院的一個重要因素。
至於那些本地土豪捐獻而建的學舍校舍,以捐獻之人命名,那更是別樣體會的談資,哪怕是說上一輩子,都覺得頗有趣味。
李麗質作爲一個外鄉人,如果只是逗留片刻,自然是走馬看花看個熱鬧,然而她不會只是一個外鄉人,也不會只是在這裡逗留三五日七八月,於是她安安靜靜地從楓樹林的一片赤紅中走來,然後在學校的走廊中,看着歷年歷屆每個學期的表彰,那些表彰上,素描的學生畫像,都充斥着讓她莫名喜悅的因素。
“這些,都是大郎教過的學生麼?”
“都教過,能表彰的,都是好苗子。就是來這裡的,早幾年都是窮苦人家。我不是說寒門子弟,而是真的窮苦人家。家底最好的,也不過是有百二十畝地。其餘的,大多都和工坊有關。”說到這裡,張德面色有些平靜,摸了摸表彰框上面的玻璃,“若是有個好出身,科舉入仕,哪有民部的人飯吃。”
李麗質聽罷,輕聲道:“總計現在也能有飯吃。”
“眼下也便是隻能如此。”二人牽手前行,到一人表彰前,李麗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地笑了?”
“這個學生,怎麼叫這個名?”
“噢。丁蟹啊。”
老張也是哈哈一笑,“這是個數學極好的學生,爲人謹慎,但實際上膽大心細。眼下去了崑山,當是在做幕僚的事體吧。他雖然年少,但河南幾個工坊,多是接過算計的業務,是個極爲聰敏勤乾的。”
“那他定是愛吃‘咬人蟲’,大郎不是說過麼,多吃水產才聰明。”
“我甚麼時候說過?”
“在長安時候就說過啊,那時候太子哥哥也在。”
說到了太子,李麗質忽然又道,“太子哥哥新添了一個女娃,九月生的。”
“怎麼我不知道?”
“除了阿耶阿孃還有大父那裡,宗人府知道的人也不多。”
講到李承乾混到這個地步,李麗質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反而輕鬆地說道,“太子哥哥如今也輕鬆了許多,最近還在幫着印刷《音訓正本》。聽說東宮所屬的印刷廠,如今居然有了盈餘。”
老張記得幾年前,在宣紙還沒有徹底變成白菜價的時候,印刷就是虧成狗。唯一能保證盈利的,只有跟光頭們印《歡喜禪》或者《****上的老衲》,才能在南無雕版印刷佛的加持下,獲得一部分的開元通寶獎勵。
前幾年寫詩、寫詩餘乃至寫曲,別人偷譜瞎印瞎散,根本沒關係。爲什麼呢?因爲傳播知識和文創作品的過程中,成本最高的不是生產知識進行創作的人,而是印刷。
一張紙、一個雕版、一種墨,昂貴的連國子監都不能保證人手一本孔祭酒特別出品的《五經正義》。
《三年高考五年模擬》成爲主流,都是宣紙把成本砸成“白菜”之後。
而期間因爲某些不爲人知的神秘力量,大量的人口突然就神秘地聚集在諸如長安、洛陽等等大城市,於是傳播的行銷成本物流成本大大降低。
有了這個基礎,又有了一定的消費市場,知識以及文創作品,就體現出它的獨特性。
那就是……內容爲王。
老張有那麼一瞬間,不是沒想到寫一本《我是大法師》,在唐朝開創地瓜流穿越爽文。
但不管怎麼說,因爲某些不爲人知的神秘力量,工科狗看到某些絞盡腦汁寫詩的廢柴們,居然可以靠四行字換來稿費,果然是還是南無機械工程佛的驚天偉力!
至於傳奇小說的興起,說書人說書匠光頭俗講大師的“氾濫”,也是因爲優秀的原創作品,終於得到了市場的認可。
在貞觀年間就讓知識和作品的源頭變成了成本,並且能夠獲利,老張覺得自己非法穿越還是做了一點微小工作的。
而貞觀十六年,諸如長安平康坊已經開始無意識自發地去打擊“盜版”,那更是說明了文化事業發展的突飛猛進,簡直是一日千里,令人喜不自禁喜上眉梢。
當然了,《版權法》啥的,還是想想就算了。估摸着長安的詩人,也更願意用自己腰間的那把劍,去維護自己的“原創版權”。有了一把上好的劍,還要啥法律?
了不起被判流放,到時候平康坊的言情詩人,立刻就轉型邊塞詩人,逼格滿滿啊。
“太子的信,我每個月都會收幾封,他只要身體好,就什麼都好。多生幾個子女,沒甚不好的。”
“大郎和太子哥哥果然交情斐然。”
“我救過他啊,我是他救命恩人。”
老張眉頭挑了挑,衝李麗質眨眨眼,長樂公主掩嘴一笑:“若是太子哥哥能來武漢就好了。”
“哈,他要是來,怕不是羽林軍就披堅執銳從洛陽衝過來。到時候你我兩個是做浪跡江湖的奪命鴛鴦,還是跟戲裡唱的那般,你做你的紅佛女,我做我的李衛公?”
“呸。如此編排,小心李公尋你。”
“他一個夜裡睡覺還要中門大開的老叟,我怕他作甚?”
聽老張在那裡胡說,而且彷彿是在編排她親爹,李麗質瞪了他一眼:“偏是對阿耶有想法麼?”
“我能有甚麼想法?他是皇帝,我是怕了他了。”
“唉……也罷,反正我也不去洛陽。”
見李麗質一臉心大的模樣,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老張頓時覺得……表妹,你真是萌萌噠。
想了想,雙手捧起李麗質的臉頰,然後狠狠地啃了一口,驚的李麗質雙眼圓瞪,整個人都僵直在了那裡。
“哈……”
老張長長地吐了口氣。
“你你你……你這是作甚!”
李麗質又羞又惱,面紅耳赤地縮在了斗篷中。
“邪火上來,情不自禁。”
一臉坦蕩的老張說罷,便道,“若是真有一天羽林軍來了,你也不必踟躇擔心。”
“你天大的本事麼?”
“誰知道呢,你又沒領教過我的本事,怎知我是不是有天大的本事?”
笑了笑,又牽着李麗質的手,一邊走一邊道:“少待,便帶你上天看看,這從天上看武漢景色,那是大不一樣的……咦?”
聽到張德好奇的聲音,李麗質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頓時眼睛一亮,伸出了白嫩的手掌,攤在了空氣中,然後呢喃道:“雪。”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飄落,尚不見白茫茫的一片,但無風的空曠之處,那茫茫多一片充斥的景象,還是讓人覺得暢快。
“都說南國少雪,不是下的很好麼。”
“來人,拿爐子來,再拿一壺清酒。”
張德喊了一聲,立刻就有衛士前去張羅,只是片刻,就有生活的爐子拎了過來,上面放着銅鍋,裡面燙着酒壺。
廊檐下,擺着兩張椅子,老張給李麗質倒了一杯,一邊飲酒,一邊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