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色再度發白之後,初升的太陽重新照在處處煙火滾滾而廝殺聲震天的長安城中。因爲參與了設計捉拿淮南軍將的功勞,而輟升爲旅下司務(吏)的光州人王審潮,也帶領一隊人馬奮戰在城東昇平坊的某片街巷裡。
只見他一手持三眼銃另手提着團牌掩身,像是飛蹬起來的羚羊一般的自半截斷牆後一躍而出;又噔噔噔的蛇形折轉穿行過零星流矢不斷的街道,帶着叮叮噹噹的尾羽顫顫而一直衝到了街口的牆邊。
霎那間王審潮就眼疾手快擡起手中的三眼銃,用力敲在團牌的尖銳邊沿,而煙氣迸發指尖將一名據刀探身出來的敵兵,給接二連三打的胸口甲片崩裂仰身倒後去。
然後,他又像是條件反射一般的舉牌起來,擋住一支自上而下戳殺的矛頭,另手卻將打空的三眼銃飛擲出去,迎面砸在第三名闖出的敵兵面上,只見紅白崩濺的應聲倒地。
而他帶頭的這番成功衝擊也像是無形的信號,霎那間哨子聲大作之中,更多身穿青灰色調袍甲的身影,翻過街道中的障礙和路邊屋舍的廢墟,呼喝叫囂的殺過和突破這段敵軍設防街口。
而在噼裡啪啦的火銃放射聲響掩護下,那些原本藏匿在沿街和房頂和樓閣之上,卻因爲王審潮的試探衝擊而暴露位置的官軍弓手,也像是被房上掃羅下來的枯枝敗葉一般,在碎片塵埃的迸濺之間爭相跌墜下來。
因此在半個多時辰之後,盤踞在這條街巷當中的官軍殘餘,也只能倉惶無奈的丟下許多屍體和受傷的俘虜,忙不迭的就此逃到大街上去尋求支援和庇護了。
從興慶宮和東市附近的安邑坊,一直且戰且退到了這裡,他們也足足輪番交替戰鬥了兩天兩夜的光景了;與之接戰的官軍旗幟和軍號,也足足砍倒或是繳獲了十幾面之多了。
而在這種無法一次性投入太多人馬,而只能再相對侷促空間和複雜通道,構成巷戰衝突的複雜環境當中;各種可以投擲和放射的火器,則發揮了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而成爲支撐他們戰鬥下去的中堅力量。
至少相比明顯施展不開的長槍大戟和射界受到干擾的弓弩,這些火器在便攜性,在交手中的持續和耐久上的好處,卻是輕而易舉的壓過了官軍的一頭。
他們甚至可以依仗十幾杆各式火銃或是幾枚爆彈、火油彈的配合,輕易的壓制和威懾一整條街的官兵不得寸進,或是遊刃有餘的進行轉進當中的斷後作戰。
他們有時候甚至會因此產生幾度一個錯覺,只要有足夠的子藥供應和火器的替換,他們就可以依仗勘探和佈置好地勢,抵擋住無窮無盡的敵人。
王審潮如此思量着,吞下一塊硬梆梆的壓縮口糧,而用發酸的牙幫子努力將其嚼碎研磨着生吞下去;卻冷不防在一條斷頭巷子裡的驚呼和討饒、哀求聲中,迎面撞上了一羣穿着破舊蹲伏再地上瑟瑟發抖的人們;
然後,一羣又一羣從街上絡繹不絕穿過的逃亡者,頓時吸引了那些正或站或坐或靠在沿街檐下、廊道中休息的太平軍士卒的關注。
道理很簡單,雖然這些難民都穿着陳舊破爛衣服,但是並不合身的尺碼和明顯纖細的手腳身形,顯示着臉上和外露肌膚上塗灰的“他們”,絕大多是都是女姓的存在。
“什麼,這些都是從平康里逃過來的?官軍再裡頭大肆燒殺搶掠,就連這些長袖善舞而八面玲瓏的行院中人都難逃其害了?。”
隨後得到報告的校尉,不由表情一下子變得很有些奇怪起來,甚至當場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廝該不會是故意把人招引過來的吧。
作爲太平軍中的一項傳統,其實又很多中下層的軍士和老卒,都再得到相應的成家標準之後,主動迎娶了那些來自教坊行院出身的女子們。
道理也很簡單,她們雖然普遍出身微賤而淪落風塵之中,但是好歹多少都有不錯的見識和識字通書的底子,也比大多數普通女子更體貼知趣懂得怎麼侍候人。
因此,當她們因爲太平軍的因由而擺脫朝秦暮楚,迎來送往的火坑,而重新獲得有所尊嚴和體面的自食其力機會之後,往往能夠產生有足夠的感激和長久的依附;
然後,對於同樣苦出身的太平軍士們既有同命相憐的共情,也有包容忍讓的諧家之道,因此只要申請改換一下戶籍,很容易就相互成全在一起過日子了。
而拋開這個對陣中的小插曲不說。在城南的正對着朱雀大街的明德門內,作爲副手的第一軍第二郎將鍾毅,也在臉色不虞的看着別遣軍中郎將柴平道:
“中郎,這城中的守軍是在扶不起來的廢物啊。。怕不是都被這城裡安逸日子養成了心氣和鬥志皆無的窩囊貨了。。”
“之前且令彼輩持牆而守尚且勉強對付,如今一聽官狗殺進城來,就相繼丟下城防之要各自四散奔命去了,更不要說什麼齊心協力、同舟共濟的配合了啊!!”
“我們還有必要留在這城中與之爲伍麼?。。不如帶了尚且願以追隨的人等乘早求去,多保全下一些有生力量來。切莫要爲一時的情義和恩德所誤啊。。”
“你這是什麼話,留在這城中協助穩住局面,難道不是爲了大都督的佈置麼?”
柴平還沒有開口他身邊的一名軍將,頓時像是炸了一般的不忿道:卻是長期留在長安城中的孟楷身邊,而一直堅持到最後才得以迴歸的張歸霸。
“我自然是就事論事別無所指的;大都督的深謀遠慮自然是我輩不及萬分的。。”
鍾毅亦是不爲所動的說道:
“然而如今的局面和態勢已經變了,就算是我軍想要繼續穩定住局面,那也要可以作爲協從共濟的對象啊,現如今已經過了三天了,長安城中可還有這種指望呼?”
這話一出,軍帳之中頓然是一片失聲;然後鍾毅才繼續朗朗道:
“我自然是曉得你的擔憂和心結所在,城外尚有大隊胡騎虎視眈眈,只怕這回程之路不大好走;可要是再在這裡盤恆和耽擱下去,那就不只是路上一些難以避免的損失,而是內外包夾的傾覆之禍了。。”
“這就是你的想法和意思所在麼。。於情於理,不失爲一個良選和最好的對策。。”
這時,柴平也終於開口道:
“然而,這只是基於先遣軍本身的優選和最好結果而已;卻並非是大都督府進取關中的全盤大局之中,最好的那個選擇和結果,你明白麼。”
“着城中的大齊友軍或許不可相信和依仗,但是你還可以相信大都督府的後續謀劃,相信尚在南面藍田縣和武關道之內同袍的臨機對應啊。。”
“也罷,我的資質有限沒法子像你想的那麼遠,你又是大都督欽點的領頭人;那我便就是捨命陪了君子,就看看着最後能有什麼結果又如何呢。。”
鍾毅聞言靜默了片刻,也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順着臺階退卻了。
而在另一個地方,原本還想在大內堅守一二,卻冷不防被人打開右銀臺門引兵攻入,最終只能在太平軍的接應下,率殘衆退到這裡的曹皇后,也像是一下子老態了許多,而再沒有先前的意氣風發使然了。
畢竟,黃王留守城中的諸位大將之中,葛存叔倉促在自己宅地當中聚衆抗擊,已經身死當場而被傳首陣前了。而諸門巡防大使兼留守使,京兆少尹孟楷也在變亂中不知所終了。
至於另一位皇城點檢使、左金吾衛大將軍白日升;還有率領關東援軍的洛都留守黃思鄴,雖然接到了她的號令卻根本沒有遵從的意思,而在城中引兵自行其事去了。
結果,最後還是躺在病榻上養傷的同州鎮守使、右領軍衛大將軍孟絕海,驚聞而起而帶着聚集起來的親衛部屬,披掛起來殺散了在大內中宮附近私企做亂的宦者,將受困萬春殿內的諸妃子及兩小王救出,然後又一馬當先合力殺了出來。
結果就是,當他終於停手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血人;這其中固然有被他所斬殺的敵人血肉,但也有他傷處崩裂而浸透了內裡全身的鮮血。
這麼一陣激烈廝殺的折騰下來,這名別號“飛山虎”的陷陣大將,等若是當場舊創復發去了半條命,而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牀榻上苟延殘喘了。
於是,現如今她身邊也就剩下百餘名衛鶴府的甲士和數百名拱辰軍,立政殿的內殿仗班和曹氏親兵而已。然後以她爲首的宮中眷屬和其他老弱婦孺的命運和前程,甚至還要寄希望在這隻遠道而來的太平先遣軍手中。
“來人,隨我易裝。。”
想到這裡她卻是有了決定,而重新站了起來對着陪在身邊的女官大聲道。
隨後,曹皇后就洗掉變得污髒的容妝和換下沾滿泥塵而剮蹭破爛的裙襬,素面朝天的穿着一身戎裝來到城頭上的另一處,對着正在攬着孩子抱頭痛哭或是抽泣不以那些妃子們,突然厲聲道:
“看看你們的樣子,就只會坐以待斃了麼!!!”
“那還不如之前直接拋下你們,或是讓我送上一程,總比落到那些敵虜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好。。”
聽到這話,那些女子的哭泣聲和哽咽也像是劃上了休止符而停頓下來;就連兩個尚且年幼之後會在乳母懷中哭鬧不止的小王,也不禁噤若寒蟬的失聲了。
“我現今也不想再說第二遭了,若是還想活命下去,不想被人捨棄掉,就去把這身礙事的宮內行頭給換了。。”
曹皇后這才繼續厲聲道:
“就在這裡讓人豎起帷幕換了去,反正被人多看一眼也不會掉塊肉,可要是因此成了負累沒了性命,也就將來什麼指望都沒有了。。”
而在明德門正對朱雀長街的遙遙彼方,已經隨着攻進大內的軍馬而移帳至此的崔安潛,亦是很不滿意的質聲道:
“第三天了,都已經第三天了,爲什麼還沒有拿下南郭那邊?難道不成這麼條開闊通暢一眼就能望到底的長街,就真沒有人能夠攻到盡頭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