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江東地近保生全(續二

在王敦兒的苦苦哀求之下,他還是得到了一條對方,或者說是莊上給出的“活路”。

因此第二天,他難得靠大桶發酸豆粕渣滓煮菜羹吃了個半飽,然後穿上了身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猶自帶着凝固發黑血跡的破爛袍子;腰上還插了一把鏽跡斑斑而勉強磨出刃口來的尺半生鐵短刀。

而在他手中則拿到了一支竹節都沒有削乾淨的長竿子,上頭還用稻草綁縛着歪歪扭扭墨寫“太平”兩個大字,用草汁染青的毛邊方布。

隨後就有一隊土團軍吏上前來,前後催促和帶領着許多同樣打扮的鄉人,一路向西沿河走過連綿的山野和丘陵,又時不時的停下來,把走散和掉隊、迷路的人給找回來一頓抽打。

一直走到天黑纔給分了幾個稍得半生不熟的芋頭,又摸黑在野地裡用蕉葉墊着睡了一晚之後,才帶着滿身的露水和叮咬的腫包來到了一處低矮雜樹亂草橫生的紅土小山包上,順便吃了最後一塊帶着餿味的糠菜糰子。

這時候,他們已經可以看見遠處山坳中,一個依稀炊煙裊裊,四處散亂分佈着茅屋土牆的小山村;然後領頭土團官走過來,不容置疑的對着明顯有些手足無措的王墩兒等少數新面孔道,

“你等初來這種場面,姑且站在這坡頭樹後搖旗和叫喊好了,待會兒自然會有人下去行事的。。”

然後他又對着其他看起來輕車熟路一般,正在穿戴包頭布的人叫吼道。

“都把髮髻都藏好了,我聽說那賊軍可都是不敬父母、不愛惜身發的髡頭打扮。。”

“曉得啦,斷不會給拉下什麼手尾的。。都是萬惡太。。賊的勾當。。”

有人頓然涎着臉嬉笑起來,然後就被同伴捂住嘴,又讓土團官疾步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刮子。

“就你呱噪話多麼。。”

“爾等聽好了,這裡乃是暗中與強梁有所勾結的賊窩所在,更是仗着好些獵戶人家,執意抗拒和破壞老爺和小郎君,一心破家籲難討賊守土的大好局面。。少不得要給個好好的教訓纔是。。”

然後這名土團官才重新轉頭過來,對着惶然不安或是侷促的手腳無處端的王墩兒等人大聲鼓舞道。

“現下這村子裡的男人大都去尋獵和伐樹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堪用的老弱。。所以待會兒若是尋獲的娘們數目夠多,兄弟們用完後讓你等嚐嚐滋味也無妨。”

“話說起來,你等可是想要討個婆娘做渾家麼,跟着大夥兒再多來幾次就習以爲常了。。說不定莊上日後就會從中指給你一個呢。。”

而這時候站在一片不知所措人羣中的王墩兒,也已經渾身冰冷而不知所措了。難道這些年莊子裡的那些女人,那些被老爺降下恩德有了老婆成家的奴僕、佃客、部曲們,都是這麼來的緣故麼。

然而在這一刻,他又想起自己那個滿身疥瘡、骨瘦如柴,揹着他累死在滾燙染缸前的母親;還有某個爲了餓得沒氣的孩子去偷磨坊芻料,卻被騾子踹倒夾在磨盤上活活碾手痛死的女人,卻是前所未有的真切和清晰起來。

然而在隨後爆發的參差不齊叫喊聲中,很是捱了好幾下鞭子才喊出口的他;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些土團兵帶領的“賊人”散亂衝下了山坡,又輕易推倒和翻越過只能用來阻擋野獸的籬牆。

然後,在村莊敲響的金板和一片哭喊、驚叫聲中肆虐開來;撞門破戶的將一個個掙扎挺動的婦人或是孩童,給拳打腳踢的拖曳出來。或是將那些散放的瘦小雞鴨追得到處亂跑,而發出一陣又一陣恣意的叫喊聲。

因爲他無力做些什麼,也根本沒有勇氣反抗,那些近在咫尺手持刀槍監視他們的土團兵們;他這一輩親手捉殺過最大的生靈,也不過是善於打洞藏匿的鼠兔之類而已。他只能將自己心緒中的彆扭和難過,化做無意義的嘶吼聲發泄在空中。

“我也要下去耍耍了。。你在這代我看好了這些窩囊貨。。要給跑了任何一個,我就拿你是問。。”

而見到這一幕還算順利的過程之後,那名土團官也志得意滿的對着身邊另一名同伴低聲交代道:

“那時候又該怎麼處置。。”

這名同伴皺着眉頭道。

“你便順便再瞧瞧裡頭有沒有膽大聽話,可以補進來的好了。。剩下再挑幾個實在不堪所用的,待會帶到下頭去還有用呢。”土團官亦是不以爲然的道:

“好歹是太平賊做下的惡事,怎麼又可能不落下幾具屍首作爲憑據呢。。”

然而,面如土色的土團官沒命飛奔回來,又毫不猶豫斜斜越過他們這些留在原地的鄉人,向着遠方逃亡而去的。

因爲山坳那頭逐漸顯現出來的,赫然是一面高舉在風中的青旗。以及隨後隱隱然晃動和閃爍在樹梢後,成從雪亮矛尖和點點風中飄搖的細碎纓子。

然後王墩兒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已經放倒的這面粗劣旗幟,纔有人炸響一聲驚喊道。

“太平賊。。”

“真是太平賊來了。。”

剎那間在場衆人手腳發軟而身如篩糠的呆住了;那些而面如土色的土團兵們更是經驚得一鬨而散,而留下這些不知所措的鄉人尤在山坡上。

只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跑出多遠,就被一些新出現的騎卒追奔上去一一敲倒捉帶了回來。垂頭喪氣的綁成了一串串跪倒在地上。

不久之後,跪伏在地上努力蜷縮着身子的王墩兒,也只能和其他瑟瑟發抖的鄉人一樣;滿心絕望而惶恐亦然在心中祈禱着漫天神佛的庇佑和開恩,纔不會讓這些賊軍先從他們這兒開始殺人。

要知道那位被套索掛在後腰倒拖回來的土團官,好歹也是大管事家最有出息的大兒,此刻卻和其他土團兵一般被扒光了衣甲和物件;

然後,光條條的“受用”這那些村子中,畏畏縮縮被帶過來辨認的婦人們,手腳牙齒指甲齊上的各種手段肆意發泄。

而在他們這些鄉人的頭頂上,一個有些異樣的外向口音說道。

“這些就是刻意假冒我太平軍禍害鄉里的賊人麼。。這都第幾波了啊。。”

“也就留在山上的這些個尚未參加其中去;不過,並不排除其中有些負責望風和探哨的積年匪類。。”

另一個聲音略帶恭敬的道。

聽到這裡,這些鄉人頓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趴在地上,手抓泥土的哭天喊地起來。

“咱們可不是匪類啊,”

“都是土團軍爺讓咱們來的啊”

“莊子上說不來就沒法活了啊。。”

“咱可是簽下好多債契了啊。。都說來了才能贖減啊。。”

然後,很快就一雙半舊的黑皮短靴,突然停在了已然是悔恨莫名而呦哭失聲的王墩兒身前,然後有個鼻音甚重的聲線道:

“原來還是茶山的大叔啊。。卻又見面了”

“你。。。。。”

目瞪口呆擡起頭來的王墩兒,頓時就記起來這個依稀相識的面孔,赫然是數日前曾經向他問路過的半大小子。

因爲他實在看不出這麼一個滿身污泥蓬髮、還流着鼻涕的的少年,會是什麼禍害;也實在不忍心拿去舉告了,換成莊上傷給的那點東西;

所以就按耐住了上報的多事心思,還把守夜的棚子借他睡了一宿,又指點他趕緊離開以免被別人看見就不好說明了。

但沒有想到還真是看走了眼,這少年人居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太平賊;還是賊中頗受人禮遇和敬意的小頭目之一呢。

“我可以給你們帶路,去莊子上找食吃。。就讓我從賊好了,反正回頭也沒法活了。。”

這一刻的王敦兒,突然就福至心靈的叫喊出來。

“但請你們得以受用了莊子的糧食後,就莫要再拿這些渾身都是骨頭,沒長几兩肉的可憐巴巴人家做軍糧了。。”

然而聽到他這句話後,在場的太平賊都不由面面向覦的相繼鬨笑起來了;而那名少年太平賊,則是臉色微微有些難看和無可奈何。

——我是分割線——

而在已經移陣到太湖西畔長興縣的東征中軍大帳裡,周淮安也在與楊師古、羅隱等人一起品嚐當地繳獲名爲“顧渚紫筍”的貢茶。

當地的顧渚山與唐貢山所產茶樹春芽泛紫,被茶聖陸羽評爲《茶經》的第一流。因此歷代在這專設貢茶院規模很大,每年役工數萬人專門採製貢茶“顧渚紫筍”。

在歷代出產最盛時,不但年貢大內十數萬餅,還行銷東南各地而成爲地方上的一大財源和朝廷專賣茶椎稅的重要來源。

因此,據說每年春季製造貢茶時,湖常兩州刺史,首先祭金沙泉的茶神,最後於太湖中浮游畫肪十幾艘,山上立旗張幕,攜官妓大宴,飲酒作樂。

正如劉禹錫詩云:“何處人間似仙境,青山攜妓採茶時。”而如今天下主要產茶的七道十六郡注1,大都已經在周淮安的治下,所以在這裡也只是嚐個新而已。

(1、山南道的峽州夷陵郡、歸州巴東郡、夔州雲安郡、金州漢陰郡、興元府漢中郡;江南道的常州晉陵郡、湖州吳興郡、睦州新定郡、福州常樂郡、饒州鄱陽郡;黔中道的溪州靈溪郡;淮南道的壽州壽春郡、廬州廬江郡、蘄州蘄春郡、申州義陽郡和劍南道的雅州盧山郡。)

不過,他們此時討論的話題就不是那麼風雅怡然,而充滿了鐵馬金戈的鏘鏘之意了。

“素來湖州、常州之要,不在城邑而在太湖並諸水道;太湖水道易手,彼輩就再沒有多少可以肆意流竄和退避、藏匿,再意圖復起的餘地了吧”

羅隱看着不斷標註起來的沙盤道

“而今湖、常既輕下。。那同在一野平川之地的蘇州和杭州也盡在不遠了。。”

“蘇杭素來物產豐捻,人口稠密,爲浙東諸州魚米之鄉首冠。。雖然幾經戰火患亂摧折,但還算是猶有幾分餘力的。”

楊師古卻是微微搖頭。

“光是蘇州境內,就有五家人馬爭據一方;寡者數千丁壯,壯者餘萬之衆,都是往年廝殺拉鋸下來的鄉土之師。。自然不會甘心坐以待斃的。”

“而杭州境內,亦有昔日董昌的八都殘餘和錢塘本地大豪蔣環的人馬,分據一方而往來攻殺不止,更有大江分斷其中。雖然不乏敗軍之師,但若是因此合力起來也是一番麻煩的。。”

而周淮安則在某種回憶中,他還記得語文課本上那句言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或又是歷史教科書裡提過南宋時的“蘇杭熟,天下足”。

而如今提兵征戰中也不免對此有所體悟。

所謂好比地下小天堂的格局,也不過是世世代代豐富物產資源和人口基數爲底蘊,長期維持、供養出來的人文社會環境,進而逐漸積累和早就出來的綜合產物。

“那臨安縣的董昌派人來交涉,願意對大都督輸誠並引爲攻入杭城的前驅,只是事後須得保住他的兩縣三鎮之地。。”

正好負責對外交涉的李師成,這時候走進來開口道

“那也不用見了,到底是什麼東西給他如此的自信和野心呢。。”

周淮安擺擺手道。

“直接讓人回去轉告吧,交出所有的人馬和底盤,到廣府去做個富家寓公,便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其實,早年我曾經聽過一個笑話;說是隻要把這世上的惡人都給殺盡了,剩下來的自然都是良善之人了。。”

周淮安處理完這個插曲後,又繼續輕描淡寫的說。

“於世間大多數人而言,這豈不是是一個簡單粗暴而又直指人心,最容易見效的做法不是?。。”

“只是這其間最大的問題,怕是這惡人該如何解讀和界定了;又該有誰人來決定分明,操持在何方之手吧。。。”

楊師古卻是不以爲然抿茶道。

“然而世上總有一些人理所當然的認爲,自己所秉持的道理是正確無暇的,反對自己的必然就是惡人。而唯有打倒和消滅了那些不同的異己之見,才能夠讓所有的事情便好起來”

周淮安又意有所指的道。

“當初的牛李黨爭莫不是如此麼,結果就是他們越發的欲有作爲,這天下的局面就越發的淪落和敗壞。如此世代因循往來,身在其中便就是天大的本事和志向也救不得了。”

羅隱亦是頷首嘆息道。

“況且當藉以除惡之名的殺戮一旦開了頭之後,消滅異己的手段用順了手,就很難再報以理智的停下來了吧。。”

楊師古又繼續接口道。

“所以真正的關鍵,難道不是斬斷和遏制住這畸形不公的世道循環,好讓原本良善之人不用再爲環境和時勢所迫,重新變成新的惡人麼。。”

周淮安最後頗有體會的總結道。

“或者說是重建以法度和倫理,令世間有心作惡者始終不敢爲之,私心慾念之人不敢越犯雷池半步,而天下自然大治太平麼。。”

“這便是大都督要選了這一條看起來最爲艱難,須得披荊斬棘,火中再造之路的道理麼。。”

羅隱頓然起身拱手正色道:

“那此時的不恕與苛刻,豈不就是對於日後生民百姓的最大慈悲和寬愛啊。。”

在場的其他人亦是不再言語,而是不約而同起身拱手行禮,就此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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