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冬至日過後,廣府境內的最後一茬收成季也剛過去;一畦畦水田邊上整齊堆放着,蟬鳴稻(兩月熟)和蓋下白稻(再生稻)的成捆秸稈。
然後這些秸捆又被來自廣府城中的吏員給成車成車的收走,最終匯聚到城南水力粉碎研磨的作坊裡去,作爲飼餵牲口的青貯飼料原料。
因此,雖然城中不久之前才經歷了動亂;但是作爲辛苦了一年到頭的鄉野農人們,卻是總算到了有所閒暇和微薄剩餘的日子了;算是蒙老天保佑這兩三季收成都沒有明顯的水旱災患,城裡的義軍也再沒有再追加多餘的徵收名目,多少讓他們勒得緊緊的褲腰帶可以鬆開一些了。
再加上他們所順帶賣掉子家所產的禽畜瓜菜等農副產品,自採自用的草藥皮子等山貨、野獲;以及摳巴巴省吃儉用了一整年的攢錢,所採買回去各種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布的日用所需;卻是讓城郊外的各處的野市、小市和早市,再次變得異常繁榮起來。
尤其是那些義軍所設的供銷店,不但用銅錢收買各種山野裡的物件,還大量便宜出售一些日用之物;甚至還有做工精良的刀斧錘鋸、鏟鎬鍬耙等各色鐵製器具;黑油油亮晶晶的讓人一瞅見就移不動腳了。
而有來自佛門聖地的高僧大德抵達當地的消息,則又給這些市面增添了些許別樣的氣氛和意味出來;
雖然大多數人已經窮得身無長物,而捨不得或是買不起像樣鮮花果品之類的供養之物;但還是有人竭己所能合力捨出兩個銅子買上一大把粗製的線香,再每人細細的分上一支,而作爲不辭勞苦前往城北大德所落腳驛站外的拜候和供禮了。
對他們這些被生計的困頓與煎熬,所折磨得麻木而愚鈍的人兒而言,哪怕是隻有遠遠的望上一眼這位大德,在舉着香拜上一拜什麼的片刻機會,也算是沾上了福氣而可以回去和家人好好說道上好幾天的幸事了。
也許這一整年所遭遇的苦厄與艱難,就可以隨之而去獲得更多的福氣和好運了。
但是在佔地頗大的羣城驛當中,作爲主導者之一的新州廣嚴寺大僧廣義卻是很不滿意。爲了保持長老義信這個大德高僧隨行的形象,他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吃過好得了;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啃幾條幹肉解解饞,這一路下來他只覺得肚子裡越發的寡淡起來。
而預期當中那些前來造勢和附和的豪富之家居然一個都不見,似乎是被賊勢囂張氣焰所攝;就算事先約好的三歸、王仁諸寺的同濟,也再沒有人前來聯絡和輸送物用了;至於外間那些骨頭都榨不出半兩油的窮棒子們,就算來的再多又有什麼用處;事後被那些草賊順勢清算起來殺的再多又有誰人在乎。
大僧廣義的俗家姓名本叫做施陸華,在多年前還原是新州索盧縣的一名土生大豪之家子弟。只是因爲家族以族人爲坐地虎劫掠往來商旅,走夜路多了見鬼引來縣中的撲殺;最後只有他孤身一人逃了出來,而拿着早年買好的度牒,投入到了新州支提山的廣嚴寺中去權作避禍;
然後他很快就發現其實寺院裡過的日子,其實並不比俗世在家差上多少。上至座主、監院和僧頭們,下至雜役的火工、看門的沙彌,私下根本不用遵守什麼清規戒律,而時常酒肉不絕且婦女在懷;就算是縣城中的妓館也不乏他們的身影。
而他生得一副好身板和力氣,又有家傳的幾下把式,很快就得以在“威懾”和“說服”那些推延寺租,和不願意遵守“成例”的佃戶和鄉民之中,足夠兇狠嚴厲的用拳腳打出了一片名氣來;進而而得以嶄露頭角成爲寺院當中所設方便院(客舍)和勸善房(收租)的僧頭,而位列座主和監院之下的九位廣字輩之一。
他還得以主持和經營方便院的緣故,結交往來了許多緑林豪傑、江湖亡命之流,既爲他們提供休息的庇所也是作爲銷贓的窩主;許多無法直接出手的血貨,只消通過寺下的作坊和店鋪,稍作改換頭面就可變成大夥兒喜聞樂見的真銅和財帛。而這些亡命豪傑同樣也從來不吝,替寺院解決一些有損體面和慈悲的愚頑之輩。
然而這種吃香喝辣的出家生活好景未過多久,就聽聞草賊攻入嶺南而陷沒了各州之地,就算是地處廣府西北一隅的新州也未能得免;然後那些城邑中的官宦和縉紳人家就開始倒了大黴了;聽說他們紛紛家產散盡被拷掠的生不如死而妻女盡數爲賊所佔。
廣義還又幾分羨慕和眼饞,可憾自己居然不能加入到如此的盛事當中去呢。然後過了一些日子之後,又有新來的草賊講這些拷掠手段,給延伸和擴散到了鄉野之中的豪強大戶身上了。這時廣義依舊有些幸災樂禍和翹首以盼,因爲他的仇家和當初追拿的官人全都破家遭難了。
作爲慶祝,他甚至帶着改頭換面的護僧和那些綠林豪傑一起,開始在道路關要上劫奪那些出亡的豪強大戶人家;並且霸佔了好幾批逃道寺院裡來以求庇護的大戶女眷,在她們父兄、丈夫和兒女面前,當衆恣意而爲的滋味,真是令他刻骨難忘得受用啊。
然而正當他有心從那些愚夫愚婦之間,再徵募一些供奉來做寺產;就好似天降橫禍一般的,盤踞在廣府的那些草賊再次將魔手伸向了這方外之地了;這可就是佛可忍僧亦不可忍了;起出備盜的刀槍,找齊那些往來的亡命、豪傑,將那些草賊派來的徵收人等,來一個殺一個的給截殺在道路上。
然後,再到草賊派出成羣的軍伍來,地方上已經是四下被蠱惑和發動起來的人頭了;那是新州境內各寺聯保的成果;然後這些草賊就算是爲他們陣勢所攝一般卻是草草退卻了;然後,他們像是得到了某種鼓舞和激勵一般的,開始變本加厲的襲擊草賊設立的關哨和卡子,乃至匯合起來想要攻打依舊爲草賊佔據的縣城。
只是當全無攻城經驗的他們,好容易才完成內部的協商和分配,就等着城中內應的開門;然後另一股旗號的草賊就已經毫無徵兆和預警的在昏色之下,襲擊了這部許多寺院聯手的“護法大軍”;在奔騰而至的馬蹄和刀矛叢列面前,許多人亦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嚐到了敗亡和絕望的滋味。
尤其是領頭那個少白髮的那個柴魔頭,尾銜着追殺和誅連的僧衆來那是毫不手軟的;況且他們竟然還要搞什麼公審論罪,發動那些愚夫愚婦來圍觀和揭舉,結果就是許多時代名聲在外的禪林,因爲這一樁樁被揭舉出來的成例,而徹底名聲掃地寺毀人亡,就連家當和外在廬舍都被附近的鄉人給搶奪、佔據了去。
廣義也再度淪爲了喪家之犬而逃了出來,才免於被那些憤怒鄉民給撕成碎片的下場。所以他們這些流亡在外的餘孽,最終打着求助的旗號找上了禪宗的祖庭和聖地,以六祖金身舍利作保和要挾纔有了現在發生這些事情。
想到這裡,廣義不由的有些狠狠的捏緊了手中的木勺,將這碗借地方所烹煮的稠粥給發泄一般的倒進嘴中去;畢竟好歹其中可是加了黃芪、淮山、玉竹在內滋補提神的藥材,以保持他們眼下的氣力和精神呢。
然而正當他吞下第三碗之後,突然覺得腹中嗡鳴的激烈蠕動起來;廣義臉色不由大變而心中驚倒:難道是自家中了毒了;然後他就在糞門忍無可忍的壓迫與噴涌欲出當中,飛身箭步向着驛站中唯有的一角茅所衝刺而去。
然而他眼前突然就閃過一陣急風,卻是已經先有一人搶入其中而迫不及待的蹲坑下來,就連掩門都懶得搭上了;廣義頓時也認出對方的身份,那是來自慶雲寺的鐵杖頭陀,拳腳上的功夫卻是更勝他一湊呢。
然後,隨着廣義腹中愈演愈烈而面如枯淡的動靜當中,原本各處還算靜謐的驛舍就像是被某種無形力量驚醒過來的一般,就在各種提着褲腰帶的動作和行舉當中,爲一窩蜂的都聚集到了這處茅所邊上,還七嘴八舌的叫苦和抱怨道:
“世兄行行好。。”
“我就快憋不住了。。”
就見那方纔起身的鐵杖頭陀卻又臉色再變的重新蹲了回去;這下憋了許久的廣義在某種生無可戀的表情和憂傷的撲哧哧聲中,感受了大片大片久違的溫暖與溼膩。
然後就像是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門戶一般,這些聚集起來的僧衆就像是點開的炮仗一般,你噗噗噗的我嗤嗤嗤的在這狹小的方寸之地,此起彼伏的響徹成了一片五穀雜糧的奏鳴曲。
而當滿臉沮喪的廣義緩緩挪動着異樣的步子,想要回到舍中去清洗和更換,然後又一陣的奔流直下他的腿胯上,然後走出幾步又是一陣。。。。正所謂是好漢架不住三潑稀的道理,半響之後,廣義就只能扶着牆而直不起腰的癱坐在地上了。
於是第二天聚集在外間的信衆就得到消息,說是這些僧徒在一夜之間全部病倒了,然後有人信誓旦旦的出來,據說是在路上傳染引發了痢症而被隔離起來;
這下那些聚集起來的信衆也就自然紛紛散去了;畢竟時疫這種東西可不會因爲你多念幾句經文,或是更虔信一些就能另眼相待了,尤其是對那些經受不起治病用藥負擔的窮人家而言。
然後在一片拉稀拉的直不起腰來的虛脫無力當中,再怎麼好得算計和本事,都十停發揮不出一停來了。隨後出現的穿着白麻罩衣的義軍士卒,只要把說話都有氣無力的他們給捆綁好,逐一擡上車帶走審訊和盤問就行了。
其中就少不了那位伴隨在義信身邊的健壯僧人,只見他滿臉悲憤與了無生趣的模樣;因爲他這些人修煉了一輩子的武藝,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殺人放火的勾當,卻未想到最後破功在了從未修煉過的肛門括約肌上了;
用巴豆和大黃製成的速泄散,放倒了那些別有異心的僧衆之後,就剩下一個只吃民衆供奉素齋(菜粥)的老和尚義信,得以安然無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