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移諮山東撫院,緝拿餘黨。山東撫院接了來諮,即行按察司轉行該府,密拿審究。知府只得陳六、張燮石,刑訊時,一一供招,監候,詳報撫院。
撫院諮覆河南,當時失事在於山東。我既然破了此案,可會同山東具題,並將所獲原印一顆繳部。不一日,部文轉着將盜犯各於所獲地方梟示,兩下里正法訖。
盜婦家產,官賣抵贓,我了卻此案。遂巡歷各府,任滿進京覆命,仍到棗強縣屈家住下。小鳳接見了,各道所懷。我將前事細述一番。
小鳳聽說其母遭殺,雖怨他不正經,然終屬母女之情,未免悲傷了一會。是夜兩人正所謂新婚不如遠歸,歡愛之狀,迥出尋常。
我因想念小姐並岳父夫婦,急欲赴京具疏,救他回來。住得一兩日,忙忙收拾起程。人表不欲赴京,我贈以千金,又厚贈了屈淵,帶了家眷,作別起身。
不則一日到京,仍住舊宅。覆命後,即懇懇切切將丈人爲刁仁賊奴構劫,並自己改姓之故,特懇聖恩,念失印已獲,恩賜赦宥,使餘生得還故土等情,具疏陳請。
本上了,聖旨批下,不唯赦還富御史,且以十年積盜,乃能緝獲,才識可嘉,特優升都察院僉都御史,準復原姓,我喜之不勝。
此時,已有赦旨至陝西,這裡我又備細寫了家書,即託尚義同了張成迎接上去。兩月間,岳父一家都到京中,幸而雖在戍所,俱平安無恙。
相見之時,哭的哭,笑的笑,總之一部廿一史,無處說起。況其間委曲,家書上已悉大概。我止將刁奴的心跡、作爲,細道其詳。
岳父道:“我一時不明,誤用賊奴,輕信讒言,幾至喪身。又累賢婿經歷許多風波患難,皆出賊奴之計。今日見了賢婿,使我無縫可入。且今日若非賢婿之力,老骨頭定化邊+。”
我連忙說:“只是小舅沒有蹤跡,小婿尚在抱歉。”岳父聽了,歡喜之中,又增愁悶,說道:
“當初我到戍之後,即着人到家問富方,叫他訪鶴仙暨賢婿消息,不想回來說俱沒有消耗!以後便沒有人來了。”
我又與小姐另敘衷情,說道:“當初爲一憤之氣,浪跡天涯,使賢妻抱數年幽恨,下官之罪實深。且聞賢妻一番貞烈,下官感激之私,時勒心銘!”
此時小姐反覺無言可說,惟有幾點清淚。我喚過小鳳姐、鶯兒來,一一拜見,並說明他的來蹤。又道:“若非此女說知,終無獲盜之日。”
小姐此時並無醋意,反感激他。這一晚,我與小姐十年離別,那一宵的憐惜歡娛,說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只恨天工早明瞭幾刻。
次日即有岳父的老朋友,尚在京做官的,紛紛來拜,不必盡述。
忽然一日,我在內室,正與岳父敘論前事,家人來報道:“有新進士姓史的來拜,不知老爺可會否?”
我看名帖,寫着眷晚生史廷偉,原來廷偉前科不中,直至今科中了殿試二甲。我吩咐請會,遂出來接見。可笑郎舅兩個,當面不識。
我見他少年標緻,那面孔與富小阻宛然,暗暗稱奇。禮畢,我問他籍貫,答道:“江南徐州。”我暗想:
“沈君章說小舅鶴仙,是徐州姓史的過繼去,此人卻姓史,也是徐州,欲要問他,只不知那姓史的名號,從那裡問起。”
正在躊躇,只見廷偉問道:“請問老先生貴鄉,江南那一府?”我說道:“鎮江府。”又問;“那一縣?”答道:“丹徒縣。”
廷偉沉吟了一會,問道:“丹徒有一朋友,姓唐,號伯虎,可是老先生貴族否?”我雖復了姓,名號原不改,所以廷偉不知。
長班開了拜謁的單,只說都察院鍾,那知就是姊夫。當下我暗自詫異道:“他爲何問起我來?”遂答道:“是敝族,年翁認得他麼?”
廷偉聽說同族,巴不能問個詳細。答道:“是我家姊丈。老先生既系貴族,必知他目下行藏。”我愕然道:“學生知道唐寅,乃富氏之婿,爲何與年翁又是郎舅?”
廷偉少年書生,雖在京中,卻足不出戶,亦未與人往來還。爲此岳父奉赦之事,尚未知道,所以不敢實告。只得答道:“是表的。”
我說:“岳父從無史姓中之表親。”此時心下大疑,急急的又問道:“年翁貴庚?”答道:“十八。”我屈指一算,卻好與鶴仙同歲。
又問道:“年翁的史姓,是本姓,還是繼姓?”廷偉只得答道:“繼姓。”又問:“是從幼繼與大翁的麼?”答道:“是從幼繼的。”
我心下已有七八分猜定,是小舅子了。便直問道:“這等說起來,年翁的本姓可是富,尊諱可是鶴仙否?”廷偉只得應道:“是,是,是。老先生何以知之?”
我便起身扯住他說道:“我便是唐寅,你是我的內弟了。”遂將本身始末,並巡按河南拿住沈君章,方知道繼徐州的話說明。
廷偉方知我就是姊夫,不覺潸然灑淚道:“可謂千載奇逢了。”我說:“岳父已蒙赦宥,並令堂令姊(均)在此,可進去拜見。”
遂領到裡面,相見之時,兩下一些認不出,唯有哭而已。哭完了,岳父夫婦仔細把兒子一看,又不免一番大喜。然各訴十餘年之事。
廷偉備述史世無過繼之由,虧他培植成名,又以女許配之話說明。岳父道:“他我同年,乃意氣肝膽之人,幸而得他收養,使我今日骨肉重逢。”
當下廷偉見了小鳳姐,念他當時看顧之情,亦稱謝了。即令家人往寓中,將行李搬了過來,一家完聚,好不快樂。
此時岳父見兒子成名,反想着其母金姑起來,未免有睹物傷情之感。廷偉在部觀政後,即與我計議,要上個給假歸娶的本,好同父母回鄉去。
我說道:“甚好,我亦無意功名,自從岳父到京之後,即欲告病回去,今事不宜遲。”兩人不日同具疏,朝廷準了廷偉歸娶,不准我的。只得疼陳再奏,方準了。
遂急急收拾起身,在張家灣僱了兩號座船,由水路往南,一路有勘合應付,到了臨青,船頭上去要了縴夫拉縴,我坐在官艙。開了窗看這些人拉縴。
只見內中一個縴夫,衣服破裂、前後俱遮不來,像個有病的模樣,止有他走不動,趕纖的拿棒打他,他卻回過頭來,竟像逃走的慶兒。
遂定睛細看,果然是他,即叫張成去喚他來。張成就去喚他,慶兒認做拿他去打,哀告道:“不消打,待小的快走便了。”
張成道:“不打你,老爺要問你話。”他方纔隨了到船上,來見我,認得是舊主人。便叩頭道:“小的該死!”我說道:“我道你得了好處,原來也只是如此,你一向在那裡受用?”
慶兒道:“當初小的一念之失,原欲回鄉,不想到了臨青,遇着歹人,行李盤纏盡失、流落在此,叫化度日。今日是家人僱小的來應差的,求老爺發天地之心,收小的去罷。”
我冷笑道:“喪良心的奴才,見主人貧則遁去,富則求歸,雖是你小人本色,亦覺天理難容。若論別人,今日斷不留你。
“我卻與別人見識不同,我最喜雪中送炭,今日見你做了叫化奴才,發一片惻隱之心,留你這勢利奴才在此,與勢利人做個榜樣。”
叫張成取兩件舊衣與他換了,就隨在船上。慶兒不知主人的話好與歹,只聽見肯留了,便叩上幾個頭,又向岳父夫婦、小姐、廷偉都一一叩了頭,住在船上。
隔不得一會,慢慢兒又放出大叔的臉來了,搖頭擺尾,喝李呼張,這也是輕狂小人,偶然發跡,遂忘了本來面目。一任妄自尊大,比比而是,不足議論的。
行夠多日,已抵徐州,泊定了船。廷偉令家人上去報知,他繼父親自出來接上去。因是至戚了,闔門眷屬、俱接上去,一一相見。
禮畢,廷偉另拜見世無夫婦。岳父與世無先道生平,然後致謝道:“小兒若非年兄撫養成人,必至落魄他鄉。又蒙不棄,以東牀相許,此莫大之恩,何以圖報!”
世無道:“偶然之遇,而令郎成名,實親翁盛德之報,弟何與焉!但親翁遭此意外之禍,得令坦之力,邀恩旋里、機緣湊合、離而複合。
“今日父子、翁婿、朋友歡會一堂,此真奇奇怪怪之事,使後日又添一段佳話也!”說完,又與我敘了一番賓主的寒溫,慢慢的又各罄委曲。
我岳母、妻子,自在內邊與史夫人輩敘禮交談,不能盡述。是日大開筵席,內外舉燭。次日,親友紛紛來拜賀廷偉的,絡繹不絕。
世無即與岳父計議,與廷偉成親。就擇了次日,岳父補上聘儀,世無堅執不收。屆期雲姐裝束齊整,自不必說。
新郎少年進士,白麪烏紗,果是風流。拜了天地,岳父夫婦與世無夫婦,謙遜受禮。世無道:“年兄是本生父母,弟是過繼父母,又系翁婿,斷不敢僭。”
岳父再四辭不脫,只得先受了禮,次及世無夫婦,然後我夫婦。見禮畢,迎入洞房,外面管待親戚,酒闌客散,兩個新人方敘舊情。
解衣寬事的故套,同平日相熟的。雲姐也不十分做作,羅幃之中,不過道些久別的情況,無細說。交媾之際,新郎一番憐香惜玉,新婦一種畏怯嬌羞,俱所不免。
我岳母見媳婦德容俱備,歡喜異常。三朝之後,岳父思鄉念切,即要辭歸。世無即令廷偉夫婦隨去,岳父道:
“小兒已屬親翁螟蛉,自然相晨昏,豈有隨弟去之理。況一旦令愛分離,情所難言。且弟尚有小女小婿,足娛晚景。”
立意不要廷偉去,世無必要他去,其如兩位史夫人,亦不忍令女兒去。再四商議不定,世無道:
“弟倒有一說,親翁止此一子,欲留理實不可,弟亦止此一女,欲去山妻輩未免又不捨,此固難以兩全者。弟總之以婿爲子,意欲老夫婦、同小女夫婦,至貴處卜居附近,彼此相依,庶爲兩得其情。”
岳父道:“此論誠善,只恐親翁舍世業而遠去,終有介意。”
世無道:“些須薄產,自有舍侄輩管理,不足掛礙。既小女于歸,弟一生之事畢矣。正好藉此餘年,爲山水中人,以圖半生之樂。”
主意已定,即忙收拾,遂檢點家產,盡交嫡侄史再魚,闔家同岳父起程。不多幾日,已抵丹徒。
岳父歡道:“不履此地十載餘矣!”到家中,但見被離荒草,蜘網空庭,家人輩唯有富方尚在,其餘不存一人。
府縣官俱來拜謁,當時的親戚又來趨蹌,富老夫人想起當年起解的光景,看破人情,囑岳父和我淡淡的回了他們。
親戚中,唯我的母舅宋武城。金姑之父王玉樓年邁,廷偉養老在身邊,受用餘年。
我感尚義之德,因他不願還鄉,就與他娶了妻子,置些房產,在此地安享一生。
後來成了家,兒子進了學,也是他好善之報。世無要置房另居,岳父不許,將自己房子讓一半與他,同廷偉住,自與我住一半。兩親家每日只是遊山玩水,載酒囊琴,逍遙取樂。
一天,我正與妻妾們在花園裡聽水鶯兒彈古琴,突然間“崩”的一聲,琴絃斷了。而天際之間,居然會響起了我的手機彩鈴聲音《平沙落雁》來。
啊呀!這時候的我,突然間意識到,是個穿越而來的現代人。這裡的好日子,我就要過到頭了。雖然在這裡的生活恍若一世;
但是,我在現代社會,還有妻子,還有出國不歸的兒子。他們都是我的親人,都在盼望我的迴歸和團聚。
“喂,唐寅唐寅,唐郎唐郎,你怎麼了?”大概是我出現了嚴重的病態,我的明朝的妻妾們發出了急促焦急的呼喚。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知道自己不過是體驗了明朝先祖的一段生活。而這樣的生活就算是幸福,也不可能長久的,於是,只得與他們告別了。 ωwш⊙Tтká 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