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玄洺母親去世了。
玄洺十九歲,少年喪母。他是比我大三歲,可論起來,他也是一個不曾謀事的少年郎罷了。
玄洺的母親很和藹。我見過很多次。她知道我和玄洺的關係。她很喜歡我。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常常在繡衣裳,我知道,那是爲了供玄洺唸書來補貼家用的。
她長得很秀麗,就算臉上多少染了些歲月的風塵,可是依然看得出年輕時的風韻,我看得出玄洺臉上有她的模子。是她把我的男孩帶大,養育了我的男孩。
她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去她家時她常常會做飯給我吃,我從來沒有吃過母親做的飯,她待我很好,所以在我心裡也把她當母親。她做的飯很好吃,我也常常鬧着要玄洺帶我回家去吃母親做的飯。
她常常會拉着我的手,她的手上生滿了繭和傷疤,薄薄的一層,我知道,那是她常年刺繡補貼家用時留下的。她總是拍拍我,跟我說,
“姝兒,我很喜歡你,你在玄洺身邊我很放心。也很希望你快些進門給我做兒媳。可考取功名是玄洺多年以來的願望,我沒法說服他現在安心成家。但是你放心,我監督他,若他真能出人頭地,一定讓他風風光光八擡大轎娶你進門。你再等等他好不好。”
我的回答自然是好。
不用她說,我也會說好的。一轉眼我在他身邊已經快一個年頭。他給我的承諾很多,好像總是怕我離開了一樣,但我相信他都會兌現的。我願意等他,這是他的夢想,他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事情。我理解他。我沒有念過書,可是我總歸是識大體的。
我許是懂他的。窮苦的日子過久了,連衣食住行都緊張的過着,更別說買什麼喜歡的東西了。這樣的日子他怕是過怕了,許是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想讓我不再跟着他捱餓受苦。我想我是懂他的。所以我理解他,也願意等他。
本來有那麼多期盼着的美好期許。我還想過一家三口我溫馨生活,我再給玄洺添個一兒半女,母親一定會很欣喜。
可如今那些期許,真的只能留在夢裡了。他母親夜半胸悶,操勞過度,因爲心病一夜之間撒手人寰。拋下了她最疼愛的年幼的兒子,和希望永遠有她的溫暖,期盼着有一個家的我。
玄洺穿着素白色的長衫,就站在我面前。一下子,我好像看不到他眼裡的光了。好像一下子他的眼神都暗淡了下來。他捧着母親的牌位,走到我面前。
那個樣子我真的太心疼了。我這輩子也沒法忘掉。他一滴淚也沒有掉。
我知道,悲傷到極致是流不出眼淚的。
男孩擡起頭看着我。沉默良久。我卻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眼裡無盡的悲傷。
“阿姝,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了。”
“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不管過了多少年,這句話我還是可以說,我做到了。
我伸手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都是冰涼。好像他的心一樣。
母親去世了,也不知道該說日子是否又貧困了一分。許是更困境了吧。平日裡他只是閒暇時找些零散的工,爲母親分擔一些補貼家用的錢。如今母親撒手人寰。這唸書和生活的錢一下子全都壓在他的頭上。
唸書的少年郎能有什麼賺錢的本事,無非是幫先生抄抄書。
日子久了,玄洺晚上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眼圈周圍烏青的黑了一圈。比以前憔悴了許多。
我心疼他。不捨得看他這副模樣。從前母親在時,還有人督促着他早些休息注意身體。如今母親不在,他一人在屋裡,夜晚唸書寫字,不知道要忙到幾點才熄燈。
跟他在一起後我已經很少登臺演出了,折了很多的時間出來陪他左右。我從一週六次變成一週三次。班主視我如己出,自然是遷就我的。更何況梨園的姐妹漸漸多起來。自然是要把機會分到許多人頭上。我並非名角。
我自然心疼玄洺。把我這麼多年全部的積蓄一股腦全部給了他。他要生活還要念書。而我在梨園有吃有住,自然是不愁這些的。
玄洺拒絕了。
這家裡的積蓄,後來是讓我跟他一起去清點的。本就貧寒還能剩些什麼。可是中了舉人只要備着會試了。那些母親留下來的錢,買了該看的書就不剩幾個了。更別說還要交學府裡考試的費用,唸書的費用。這些錢都沒湊齊,可人還是要生活,連吃喝的錢都沒有,如何生存。
玄洺最終拗不過我。若是想堅持下去,也只能妥協,爲了不辜負母親,爲了不辜負我,更爲了不辜負他自己。
我給他的錢是我全部的積蓄。
雖然只剛剛好夠他交完學府裡的所有費用。甚至不過他接下來一個月的吃食費。
不過沒關係,還跟班主多申請登臺的機會。
他攥着我的手,好像攥着什麼西施的珍寶。
“阿姝,你給我的太多了,能理解我本是不易,還把你所有的積蓄都給我。你在我身邊,我本來就對不起你了。”
“那有什麼對不對得起的,選擇你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在我心裡早就把我們當成一體,還有什麼你的我的。你跟我許諾那麼多次,日後會對我很好,讓我享受所有幸福,我相信你不會食言。對你好也是應該的。在我的心裡你並不是別人。”
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姝,我愛你。”
我愣住了。
那一句話我沒有回他。
因爲我這輩子還沒有聽過愛這個字。是因爲我覺得太珍貴了。這樣的我,值得這樣美好的他去愛嗎。流落街頭,淪落於戲院樓臺。在戲裡唱情唱愛唱了多次,在戲外卻是第一次聽人跟我說這個字。
我沒說過,所以我說不出口。但我又怕傷了他的心,只能伸手抱抱他。我躲在他的懷裡,好像今夜的月色都亮了些。那天外面的天已經很黑了,我從來沒有在他家裡待到這麼晚過。
他說他愛我。
我腳下想要離開的步子就好像粘住了,都擡不起來。我該離開的,那他那句愛我,我的那句沒能迴應出的愛他,好像讓我心底莫名生出個聲音,叫我不要走。那句愛我,好像在叫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