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

長安以北, 荒山紮了許多營帳。

夜裡開始下起雨來了,淅淅瀝瀝,讓人心都安靜不起來, 這雨聲點點滴滴, 直漏到了人心裡。

高桓沉默坐在營帳內, 他一直在擦拭着佩刀。

只有這樣簡單重複的動作, 才能暫且麻痹他的頭腦。

讓他不去無時無刻地想象, 他的桑桑是如何在今夜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

看着帳外如織的雨幕,高桓忽然想起前世來。

前世他和太子妃大婚的時候,李桑桑是否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前世他將李蓁蓁接到東宮封爲良媛的時候,李桑桑在想着什麼。

他從前從未細想, 現在想起, 只感到肺腑都隱隱作痛。

他總是希望李桑桑喜歡他多一點, 想到這裡,他卻只希望李桑桑喜歡他少一點。

喜歡他少一點, 前世的時候,大約就沒有那麼痛了。

高桓漸漸明白,雖然他無時無刻想要將李桑桑綁在身邊,但他這一生畢竟不能如願,這一生, 是用來贖罪的, 他一一體會着李桑桑曾經的痛苦, 感到只血肉淋漓般的快慰。

營帳一片靜悄悄, 除了雨聲, 再無其他聲響。

林晏在自己的帳中往外看,他看着高桓帳中的暖黃色燈火光, 看着高桓的影子坐在地上,抱着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丁吉祥站在林晏身邊,也不安地看着高桓的營帳。

今夜,他沒有待在高桓身邊,高桓不允許任何人在他身旁,尤其是這個時候。

丁吉祥忐忑地問林晏:“林郎君,今夜……不會有差錯吧。”

林晏皺眉,嘆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高桓營帳的簾子動了,林晏和丁吉祥連忙慌張望過去。

高桓走了出來。

帳外下着大雨,可是高桓置若罔聞,丁吉祥忙從營帳中跑了出去,撐開了傘給高桓打上。

雖然心中有了答案,可是丁吉祥還殘留着一點僥倖問道:“殿下要去哪裡?”

“大明宮。”

丁吉祥無助地望了林晏一眼。

林晏走了出來,他緩緩說道:“殿下,先前已經下令命大軍北上,現在軍令反覆,人心定然不齊……”

他沒有說完,高桓擡起手止住了他:“我一人去。”

頓時,林晏和丁吉祥兩人臉色一變:“殿下!”

高桓笑了笑,他擡起頭,隔着雨幕,不知道在看向什麼:“你們向北,林晏,你知道我接下來的行軍路線,高樟性格優柔寡斷,必不敢追擊我們。”

林晏上前一步:“可是……”

高桓再次制止他:“不必多說。”

高桓伸手,推開了丁吉祥的竹傘,他行走在雨中,牽起照夜白。

蒼莽的夜裡,他往北狂馳。

進到大明宮,對高桓來說並不十分困難,他重生伊始就很有耐心地在宮裡佈局,十幾年來,暗線遍佈大明宮上下。

先皇臨終前身邊最得意的近侍孫福來到高桓面前,神色謙卑,躬身說道:“殿下,聖上已經去了含涼殿。”

高桓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含涼殿?”

孫福說道:“是皇后娘娘的寢宮。”

含涼殿位置絕佳,富麗堂皇,曾經徐皇后的寢宮就是含涼殿。

高桓只感到心中悶得發慌,他從前對李桑桑和高樟的關係多有猜測,他以爲李桑桑和高樟更多的是利益往來。

但高桓現在不太確定。

孫福看着高桓神色怔忪,他額上的發一縷一縷地往下垂下,還在不停地滴着雨水,他的衣袍也溼透了,認真看過去,才發現他身上的衣裳不是玄黑而是鴉青色,只是被雨水打溼,完全看不清楚。

孫福不由得問道:“殿下,是否先去更衣?”

高桓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他腳步匆匆,一刻不停地前往含涼殿。

一扇門之隔,透過綿紙窗,燈輪輝煌的光浸透出來。

高桓以爲他會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帶走李桑桑,但是他聽見了李桑桑的聲音。

“陛下,不要走。”

燈燭爆了一聲細響,然後是衣衫摩擦的聲音。

高樟語氣帶着笑意:“桑桑?朕留下?”

裡間的光一絲一絲黯淡下來,是有人一根一根地將蠟燭熄滅。

高樟口中低聲說了什麼,李桑桑的聲音帶着顫抖:“陛下,輕一點。”

高桓站在黑暗中,他眼中的光也暗了下來。

他承受不住一般,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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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樟看出了李桑桑眼神中的拒絕。

他是謙謙君子,不會逼迫李桑桑,對於李桑桑,他已經從單純的愛慾轉成了敬重珍重。

他知道李桑桑心中有解不開的結,他心胸寬廣,不會去爲難自己,或是李桑桑。

看着李桑桑避開他的手,他不知是鬆了一口氣而是更加黯然,這細微的感情,連他自己都把控不了。

他嘆息:“朕知道了。”

他說:“桑桑,朕不會逼你。”

高樟站了起來,讓李桑桑好好休息。

他打算走出去,但是李桑桑拉住了他。

高樟重新坐下:“怎麼了?”

李桑桑有些難受:“我讓你失望了吧。”

高樟搖了搖頭:“沒有,不必自責。”

高樟又笑了一下:“只是有些頭痛,明日不知宮裡會傳出什麼樣的閒言碎語。”

“那……”李桑桑沉吟片刻,半晌沒有說話。

高樟以爲李桑桑不會講話,他重新站了起來。

李桑桑也站起來,從牀上抱起一牀被褥,鋪在地上,她坐在地上的被褥內,仰頭看高樟:““陛下,不要走。”

高樟啞然失笑:“桑桑,朕留下?”

他看着李桑桑打算睡在下面,搖了搖頭,想要和李桑桑換個位置,但是李桑桑看出了他的意圖,慌忙用罩子蓋熄了蠟燭。

她動作很快,高樟注意到,她的食指不小心被燙傷了。

高樟站起來,在袖子裡摸出了一盒藥粉,接着月光,拉過李桑桑的手給她上藥。

他問道:“痛嗎?”

黑暗中,他不小心捏到了李桑桑的傷口,李桑桑說:“陛下,輕一點。”

高樟意識到自己將李桑桑的手弄痛了,他站起來,打算重新點上蠟燭,他走了一步,忽然聽到外間有輕微的響聲,像是有東西跳了出去。

高樟不解問李桑桑:“方纔是什麼東西?”

李桑桑沒有多想:“大約是貓?從前宮裡貴人丟了許多貓,幾個月下去,四處都是夜貓了。”

高樟點頭:“大概是吧。”

他點亮了一盞燈,接着爲李桑桑上好了藥。

放開李桑桑,他吹熄了燈,躺在牀上,他側身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桑桑,然後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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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高樟醒得很早,他才登基,自然是格外兢兢業業,他以爲李桑桑還沒醒,起來環顧一圈,沒有看到李桑桑。

等宮人爲他穿戴好,他走出了殿門,看見李桑桑站在廊檐下逗鸚鵡,李桑桑向他躬身行禮:“恭送陛下。”

高樟點了點頭。

高樟去上早朝,朝中的事物繁雜,讓他有些煩躁,其中讓他尤爲擔憂的,是高桓在長安以北虎視眈眈。

有激憤的朝臣直言要出兵北上,立刻被衆人勸住。

老臣們面露膽怯地開口:“燕王殿下北征高句麗,大勝而歸,手下兵卒都是磨牙吮血之輩,而長安的府兵卻是精米細鹽地供着,哪裡能有一戰之力?”

高樟面色難看起來。

底下人議論紛紛,完全沒有心勁要去和高桓一較高下,高樟看着底下鬧哄哄,頓時有種有心無力之感。

下朝後,高樟走進蓬萊殿,他親近的太監走了過來對他說道:“陛下,蓬萊殿西偏殿有一處宮牆受損,先皇在的時候,因爲病重,宮人不敢拿小事驚擾,今日陛下入主,是否要修葺一番?”

高樟點頭:“那邊修葺一番。”

太監點點頭,退下,不過一會兒他回來了,面露忐忑說道:“陛下,孫福公公說,宮裡開支大,一時調撥不出這麼多錢。”

高樟皺了眉頭,方纔上朝的那種無力感又回到他的心頭。

他明明是天子,可是卻使喚不動人。

高樟不由得偏頭,往北邊望去,心中沉甸甸的。

第二日上朝,高樟聽着大臣們又開始議論起燕王高桓,這次,他心中煩躁稍褪。

他朗聲說道:“燕王大勝歸來,這是我大雍之福,朕要加封燕王驃騎大將軍,宣詔使即刻前往燕王處。”

大臣神色各異,這是皇帝和燕王的第一次交鋒。

燕王會受了着封賞,俯首稱臣嗎?

還是會一怒之下攻入長安?

他們心中忐忑異常,但知道,這次試探是必然的。

倒黴的宣詔使被點了出來,戰戰兢兢領了聖旨,衆臣看着他,都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宣詔使緊趕慢趕,終於來到了高桓的扎帳之處。

高桓的下屬林晏客氣接待了他,看見林晏的態度,宣詔使鬆了一口氣,但是他提到要見燕王的時候,林晏卻開始推脫起來。

宣詔使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他以爲自己一條小命就要交代了,不安地在營地等了一天,一天後,他終於見到了燕王。

高桓看着他讀聖旨,不僅不跪,還很閒適地倚靠在座上,他似笑非笑:“驃騎大將軍?”

宣詔使覺得額上細細冒出了汗。

高桓忽地拔出了佩劍,宣詔使嚇得半死。

但高桓笑着將佩劍扔在了地上,而後他說:“臣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