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李桑桑走近了營帳,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帳外的風不算涼,她卻感到一半身子熱一半身子暖。

本該是酣暢淋漓的, 李桑桑快慰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不知從何處涌來的情緒忽然地淹沒了她。

白霜走上前來, 她的神色驚惶。

李桑桑明白, 一定是她的面色有些難看。

白霜急忙扶着李桑桑坐下, 問她:“三娘子,怎麼了?”

她遲疑問道:“是因爲燕王殿下聽說了你和吳王殿下的事,要和娘子斷了往來?”

李桑桑笑:“算是吧。”

白霜嘆了一口氣, 她說道:“要想在兩人男人之間全身而退談何容易?貂蟬那樣的人才,實在不可多得。”

李桑桑掃她一眼:“不要胡說。”

白霜忙捂住嘴, 然後她小心放下手, 小聲說道:“奴婢去給三娘子打水。”

白霜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深沉的夜色漏進李桑桑的帳篷裡。

她有些多餘的悵然,很快這點虛浮的情緒消失得一乾二淨。

寂寥的夜裡, 有驚慟哭聲響徹夜空。

李桑桑的心微微一顫,顧不得什麼別的,她走出了帳外。

帳外手持火把的禁軍一圈又一圈地站滿了圍場,徐貴妃滿臉是淚地跪坐在皇帝的營帳之外,她頭上髮釵都亂了, 嘴脣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皇帝臉色沉重地扶起她, 眼底有着深深的疲倦和悲痛。

沒有過多久, 高樟急匆匆地感到這裡, 他行動有些狼狽地跪下:“父皇息怒。”

皇帝久久沒有說話, 周圍靜悄悄地只能聽見徐貴妃的哭泣聲。

李桑桑在那裡沒有看見高桓。

丁吉祥急得腦門都出了汗,他慌忙差了人去找高桓, 自己也跑到了李桑桑這裡:“三娘子看見了我們殿下嗎?”

李桑桑說:“大約半個時辰前在這裡,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

丁吉祥着急要走,李桑桑忙問了一句:“丁公公,發生什麼事了?”

丁吉祥臉上有了深深的不安:“九皇子……沒了。”

他以爲對面的小娘子會驚慌失措,但是李桑桑只是驚訝了一瞬,然後露出了哀傷的表情:“我聽說,九皇子還是個小孩子。”

丁吉祥嘆一口氣:“不幸、不幸。”

他着急要走,李桑桑知道這個時候耽擱他不得,於是再沒有去和他說話。

丁吉祥跑了一圈,終於在小溪邊上找到了薄醉的高桓,他前額垂下一縷發,看起來是滄桑憔悴的,他坐在滿是青苔的石頭上,腳邊滾着滿地的酒壺。

丁吉祥一見他就忙不迭地說道:“殿下,不好了,九皇子歿了。”

高桓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嗯。”

丁吉祥急得想撓樹:“殿下,你聽清楚了嗎?九皇子沒了!”

高桓將手中的酒壺扔進了溪流裡,看着酒壺漸漸沉沒,他說道:“知道了。”

白日裡清澈可見底的溪水在夜晚原來是這樣的黑稠,高桓看着酒壺在溪水中消失不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丁吉祥慌得不行,今日皇帝正在傷心之時,高桓卻喝得一身酒氣,不知皇帝將會怎樣對待高桓。

高桓知道今日會發生什麼。

他的九弟高楊在今晚去世,也許是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也許是他對這個九弟感情淡薄,今日之前,他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完美地應對天子的悲傷情緒。

但半個時辰之前,他什麼都不願意去想了。

他覺得他重新變成了深宮中孤獨的小皇子,他像是擁有一切,又像是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高桓來到皇帝營帳前,他同高樟一樣跪下。

皇帝正是傷痛欲絕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渾身酒氣的高桓。

他心中的怒火砰地一下被點燃了。

這是他,徐貴妃和高楊最爲不幸的時刻,高桓卻在縱酒玩樂,一悲一喜,讓皇帝只覺世間荒謬。

他忽地抽出了身旁侍衛的劍,他狠狠看着高桓。

皇帝想起來他曾在史書中讀到的,魏武幼子死後魏武的反應,他對其餘諸子說道:“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皇帝那時候讀到這一段,想的是魏武衝動又全無道理,怎能因一個兒子的死,而說出這樣的話寒了其餘兒子的心。

現在,皇帝終於理解了,百倍理解。

皇帝回想起來,當初他將吳美人之子送給徐貴妃抱養,就是想讓這個兒子成爲他和徐貴妃的太子。

高楊出生,高桓失去一切。

高楊死去,高桓得到一切。

叫他如何不遷怒?

他的不幸,是高桓的大幸。

衆人被嚇了一跳,慌忙攔下。高樟也驚恐非常。

但是跪在地上的高桓依舊微微垂着頭,他的眼中無悲無喜,像是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混不在意。

皇帝陰沉着臉,看了高桓半晌,他的理智到底喚醒了他,皇帝轉臉看向了一旁悲痛欲絕的徐貴妃。

高桓怎麼能有事?他是徐貴妃以後唯一的指望了。

皇帝想,他不光不能對高桓發怒,反而要將高楊有的,高楊沒有的,悉數送給高桓。

皇帝頹然鬆手,手中的劍落地。

羣臣涌上去,將高桓和皇帝隔開,生怕皇帝再次想不開要一夜將這兩個兒子屠戮乾淨。

但是皇帝到底沒有那麼荒唐,他只是頹然地說道:“回宮。”

這一夜註定不平靜,已經到了後半夜,但是沒有一個人敢打瞌睡,明明到處都是走動的人,四周卻一片恐怖的寂靜。

皇帝帶着徐貴妃倉促回宮。

這裡的動靜自然傳到了太后和皇后的帳內。

太后愣了一下:“小九……沒了?”

她嘆了一口氣:“小九那孩子還那麼小,”她的悲傷很快被另一種情緒覆蓋,她很熟悉的,風雨欲來的那種惶惶。

鄭皇后也得到了消息,聽到高楊沒的時候,她不由得想起高樟對她所說的,李桑桑的預言。

她原本是懷疑的,只是帶着一絲微末的期待等着這一天到來,等這一天真的帶來了高楊的死訊時,鄭皇后千萬種情緒涌入了心頭。

高樟在帳外聲音低沉:“母后。”

鄭皇后收起了紛亂的想法,朗聲道:“進來。”

高樟走了進來,他今日的心情有些沉鬱,不知是因爲高楊的死訊,還是因爲皇帝忽然展現的猙獰的殺機。

高楊一死,皇室從前溫情脈脈的假象一夜之間就要撕開,高樟以爲他會先在高桓那裡看見這殘酷的真實,沒有想到,第一次衝擊是他的父皇帶來的。

高樟忽然有些想要退縮。

但是鄭皇后拉住了他的手,一向對徐貴妃忍耐的溫和的鄭皇后眼中有了嚴厲的神色,她似乎看出來了高樟的軟弱,她厲聲道:“你在怕什麼?現在若不進一步,就是我們母子被徐氏欺辱至死,你明白嗎?”

高樟握緊了手:“我明白,母后。”

鄭皇后鬆了一口氣,她坐下,平靜下來:“三娘子這孩子,是我們的福將。”

高樟想起李桑桑,想起今日在皇帝面前的求娶,只感覺是恍若隔年。

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高樟說道:“母后,我擔心宮裡生亂,三娘子待在宮裡不會好,今夜我送三娘子回家吧。”

鄭皇后點頭。

高樟走出來,他牽出了馬,一路上他思慮重重地低着頭,他走到李桑桑帳前,他正要叫人喊李桑桑出來,一擡頭,看見李桑桑已經站在那裡,像是等待他已久。

不知爲何,一晚上惶惶的心在李桑桑這裡平靜下來,高樟說道:“桑桑,我送你回家。”

李桑桑說:“好。”

這樣深的夜裡,李桑桑穿得有些單薄,披帛被風吹得搖曳,她用手緊了緊。

高樟見狀,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風,他將他的玄黑色的披風蓋在李桑桑身上,爲她繫好,然後拉着她一起走。

高樟將馬牽過來,向李桑桑走過來:“晚上事情太急,一時間找不到多餘的馬匹,桑桑,你不介意吧?”

李桑桑沒能分辨高樟說的是真話還是藉口,她往前走了半步,高樟已經將她抱在了馬背上。

“抓緊。”

李桑桑將僵直的身體漸漸放鬆,她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嘯。

她沒有看見,黑夜之中,還有一個人在靜靜地注視着她。

這是沒有月光的夜,照夜白的銀光也變得暗淡,高桓沉默地看着李桑桑和高樟說話,然後高樟抱起她,兩人共乘一馬。

手中繮繩的紋路狠狠扎入手心,高桓強忍着沒有走上前。

李桑桑的話依舊響在耳邊,格外清晰。

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這是李桑桑的要求,他應當滿足。

只是在從皇帝那裡脫身後,他還是情不自禁地來到她的營帳外。

他在擔心她,擔心她是回宮還是回家。

她不應當回宮,宮裡形勢複雜。她需要回家,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

但這些並不需要高桓來張羅。

高桓將這些事情,都拱手讓給他人操辦,高桓明明白白地知道,高樟已經爲她安排妥當,他已經和鄭皇后商量好讓李桑桑回家,他牽着馬來到李桑桑的營帳外,他護送李桑桑回家。

以未婚夫的身份。

高桓只是看着,在無人的角落,在漆黑的夜裡。

他聽見照夜白的馬蹄踏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跟在兩人之後。

應該放手嗎?

高桓也不知道。

只是他已經做錯了太多,他已經不知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