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估摸着齊晟沒料到我敢主動撲上去,一時間有些愣怔,待我都把他壓身下了,他這才反應過來,眉頭一皺就把我翻到了身下。

我覺得齊晟這人挺矯情的,上下真的那麼重要嗎?說白了,不就是介意我前十幾年的性別嘛,既然介意你就別碰我啊,爲什麼還要眷戀這具身體呢?

真是個矛盾的男人啊。

我一邊感嘆着,一邊將雙腿纏上他瘦削結實的腰腹。

齊晟這種男人,明明喜歡在牀上熱情大膽到放蕩的女人,卻又把什麼都放在心裡,不肯說出來。

簡直就是悶騷男人的典範啊,要收拾這樣的人,很簡單,你只需要明着騷給他看就成了!

我沒別的本事,就是臉皮夠厚,牀上也夠積極主動,勇於用行動表示自己所需,於是很合他的胃口。

不過也虧得他如此,所以不管他之前心中對我的心理性別有多芥蒂,可他對我的身體卻是滿意的,甚至是渴望的。

我覺着只要有這一點,那就足夠了。

不需太久,只需幾年時間就好,讓我生下皇子,有所依仗。

讓朝臣們都知道我這個有子有寵的皇后,讓張家再不敢輕易地拋棄我,讓茅廁君重新回到我這條船上來。

我這裡一描繪日後的生活藍圖,精神上就有些不太集中,動作上難免也有點不夠規範。齊晟倏地停下了動作,仔細打量我的面容,啞聲問道:“走神了?”

我猛地警醒過來,只怕自己眼神出賣了自己,忙用手臂環上了齊晟的脖頸,擡起身子緊貼上去,故意停了片刻,才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想再生個兒子。”

齊晟的身子明顯一僵,好半晌才啞聲問道:“真的?”

我心裡很是鄙夷他,這問題還用問嘛?後宮女人誰不想生兒子啊!

不過,想是一回事,說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默了默,儘量使自己身體放鬆,輕聲說道:“我害怕,怕總有一天你會厭倦了這具身體,到那時候,身邊有個兒子,許久能保下我一條命。”

齊晟問我道:“所以纔想去福緣寺?”

我想了想,點頭,“嗯,她們說那裡求子靈驗。”

齊晟沒再說話,只用力抱緊了我,一下一下的撞擊着,慢慢的,可每一下都似要衝進身體的最深處。

察覺到他明顯地動了情,我忙緊緊地擁住了齊晟,暗歎果然男人在牀上的時候最好騙了。

齊晟既已允了我出宮,這事也就不需要藏着掖着了,我吩咐了寫意給我光明正大地準備出宮事宜。

去太皇太后那裡報備的時候,正好碰到宋太后也在,我就圖省事地問了她們一句:“臣妾要去趟福緣寺,皇祖母和母后有什麼需要捎帶的沒?”

宋太后對我一向客客氣氣的,聞言習慣性地搖頭。

倒是太皇太后與我說道:“前陣子忽地夢見了多年的一位舊友,近日總是記掛,皇后既去福緣寺,就替我給他在佛前供一盞長明燈吧。”

我點了點頭。

“翠山是個好地方,我孃家原來在後山那裡還有個莊子,很大,專門引了清水河的水進去造景。我小時候慣常去的,長大後還在那裡住過好長一陣子……”老太太緩緩地轉動着手中的念珠,眉眼間有一剎那的恍惚,不過卻很快又恢復了常態,擡頭笑道:“現在總是愛想年輕時候的事情,果真是老了。”

我暗歎老太太是夠長壽的,把她那一輩的人差不多都熬盡了,也不知道她掛念的友人會是誰,尚健在否?

不知怎地,心裡竟也有些憂傷,人活一世,就算是熬到了老太太這一步,又能如何?算計到頭,最後也不過落得個一切是空。

這樣一想,忽就覺得那福緣寺去與不去也沒多大意思了。

許是我情緒太低落了些,齊晟來我宮裡看葳兒的時候,便問道:“怎麼了?”

我想了想,答道:“臣妾身爲皇后,就算是便服簡行,去趟福緣寺也挺麻煩的,早知如此,還不如就叫寫意替臣妾跑一次算了,何必還要自己親去。”

齊晟聽了沒說什麼。

可沒想着第二日一早寫意就將我從被窩裡扒了出來,趁着我還迷瞪的功夫,獨自一個人給我穿了一身與平日風格大不相同的衣裙,然後就把我摁在梳妝檯前打扮。

我兩隻眼皮還像塗了膠水一般,一面點頭打着瞌睡一面問寫意道:“這還沒到她們來請安的時辰啊,今兒幹嘛這麼早?還有,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伺候?”

寫意聲音中帶着隱隱的激動,湊在了我耳邊低聲說道:“皇上剛叫人送信進來,說要娘娘這樣打扮。”

我一愣,腦子還糊塗着,頭上已是被寫意扣上了一頂帷帽,然後被她拉着,躡手躡腳地從殿內摸了出來,七轉八轉繞出了興聖宮。

興聖宮後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寫意剛拉着我到了車前,車旁等候的馬伕就已是放了腳凳下來,與我說道:“皇后娘娘,皇上正在車裡等着。”

齊晟?他在車裡等着我?

我正驚疑間,寫意已是在身後扶着我上了馬車,低聲說道:“奴婢在後面跟着,娘娘又事叫人傳喚奴婢便是。”

說着便替我掀開了馬車門簾。

車內,一身普通士子裝扮的齊晟倚壁而坐,聞聲擡眼淡然地向我看了過來。

我怔了一怔,老老實實地爬進了車內。車廂不大,佈置得倒是精緻舒適,矮几軟墊等物俱都齊全,雖都只是些半新不舊的,但細看就可以瞧出細微處的不同。

一句話形容,有那麼點低調奢華的意思。

齊晟目光只在我身上打了個轉便移開了去,然後又半倚在軟墊上閉目養神,口中淡淡吩咐道:“走吧。”

外面有人恭敬地應了一聲“是”,然後馬車便緩緩開動了。

從頭到尾,齊晟都沒和我說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這是要帶我去哪裡。

這車廂遠比以前我和一同坐過的太子車駕小了太多,他攤開了手腳,我就只能規規矩矩地跪坐着,不然就要碰到了他。

即便這樣,兩人還是幾乎氣息相聞。

我忽地覺得有些不自在,除了在牀上,我很少離得齊晟這般近過,尤其是這樣衣衫整齊的時候。不知爲何,覺得眼下這模樣,還不如在牀上與他赤誠相對時更自在一些。

我將頭上的帷帽摘下來扔到了一邊,細細地將這車廂內俱都打量了一遍,最後目光不得不落在了他身上,見他雖閉着眼,睫毛卻是偶爾輕輕抖動,顯然並沒有睡着。

我想了想,開口問道:“皇上吃早飯了嗎?”

齊晟睜開眼看我。

我趕緊下意識地解釋道:“我不餓,真的不餓,我就是問問。”

齊晟嘴角上就有了些笑意,微微起身從矮几下抽出個點心匣子來,遞給了我,“吃吧。”

我打開一看,嘿,裡面種類還挺齊全,便老實不客氣地從匣子裡摸出塊點心吃了起來。

齊晟仍懶洋洋地倚靠在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問我:“也不問問這是去哪裡?”

這有什麼好問的,就這一輛車,這點子人,能去哪裡?難不成還能帶我去雲西觀戰?我又不是真傻,連這個都猜不到。

我停了停,忙將口裡的點心沫子都嚥了下去,這才問道:“不是去翠山福緣寺嗎?”

就見齊晟的眉毛挑了一跳。

我裝沒看見的,繼續低頭吃點心。正吃着,齊晟卻忽地靠了過來,伸手將我手裡捏着的半塊點心拿了過去,輕聲問道:“真這麼好吃?”

說着,便將那點心塞進了自己嘴裡。

我愣愣地看着齊晟,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我是真有心臉紅一下以示羞澀的,可就這個程度的挑逗,我這臉是真紅不了啊!

這種泡妞的手法,早多少年前我都不用了的,若換做是我,剛纔就該攥着我的手直接去叼那半塊點心,順便再用舌尖舔一舔那指尖。

這才叫曖昧,這才叫好不好?

跟着江氏那柴火棍子混,果然是混不出什麼出息來的。

我有些憐憫地看着齊晟,從匣子裡又摸出一塊點心遞了過去,一本正經地問道:“半塊夠嗎?再來一塊?”

齊晟面色冷了下來,深吸了口氣,又靠回到軟墊上去閉目養神。這一養神就足足養了大半路,愣是再沒說一句話。

我覺得吧,明明不想睡,卻還要閉着個眼睛裝睡,這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尤其還裝了這麼長時間。

若是叫他這麼“不容易”一道,以後難免要報復我的。

我略一思量,便用手撐着矮几往齊晟那邊探過身去,輕聲問道:“聊幾句?”

齊晟還是不睜眼,很大爺地,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我暗中向他比劃了一個“鄙視你”的手勢,口中卻是正經地問他道:“雲西那邊戰事如何?”

齊晟這才睜開了眼,黝黑的眼眸中淡定無波,看了我片刻才答道:“很順利,若是不出意外,明年初戰事就能結束。”

說完了就靜靜地看着我,似在等着我的下一個問題。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又一臉緊張地盯着他,問道:“咱們中飯在哪兒吃?”

齊晟面色僵滯了一下,接下來又是要深呼吸。

我忙笑着伸手輕拍他的胸口給他順氣,笑道:“開玩笑的,好容易出來一次,別總是繃着一張臉,都對不起車外大好的風光。”

說着便探過身去,伸手替齊晟撩開了他那一側的車簾。

車外一派初夏景色,樹木青翠,花朵嬌豔,就連迎面吹來的風裡都有着融融的暖意,吸進胸膛裡都是舒服的。

我轉頭去瞧齊晟,卻見他並未瞧外面的山景,而是瞄着我的胸口。我低頭,果見目光落處也是山巒起伏春光正好。

我就嘆了口氣,彎着腰站起身來從矮几上邁了過去,跨坐在齊晟腿上,在他的驚愕中解落了衣衫,慢慢地向他俯下身去。

齊晟身子一僵,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呼吸立刻粗了許多,下意識地伸手扶上了我的腰。

我從他脣上輕輕擦過,最後落在他的頸側,低低說道:“那日夜宿大明宮後,江氏曾攔在路上諷刺我是以色侍君,可她卻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感激這個‘色’。在你剪除了我所有的羽翼之後,叫我還有這具身軀可以取悅你,叫我即便做不成翱翔九天的鳳凰,也可以做一隻金絲籠中的雀鳥,不臨風雨之苦,免受風霜之迫,甚幸,甚幸。”

說完便張口輕輕地含住了他的耳垂。

齊晟放在我腰上的手掌漸漸收緊,最後緩慢卻又堅定地將我從他身前推離,垂着眼簾,默默地給我整理着已經凌亂的衣衫,直到將最後一根衣帶繫好之後,這才淡淡說道:“你不是雀鳥,你是我的皇后,是以後與我齊晟並肩看天下的妻。”

我有些怔,狐疑地看着他。

他擡眼看向我,說道:“你不用和我動心眼子,我之所以會迴應,是因爲我能從你的話中聽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你提江氏,雖然是有意給她上眼藥,卻也說明你已有了女人的善妒。”

他淡淡地笑了笑,盯着我的眼睛,慢慢說道:“善妒,善變,甚至虛榮,蠻橫,你之前十幾年失卻的東西,我都會慢慢給你找回來,我會容你,縱你,寵你,愛你,直到你願意牽住我的手,與我並肩而立。”

我已經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愕然地看着他。

我擦,這還是齊晟嗎?不會是言情男主附體了吧?

齊晟看我這副模樣,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問我道:“怎麼了?嚇住了?難不成還以爲只你一個會做戲?”

我愣怔了片刻,這才由衷地讚歎道:“皇上果然非凡人,佩服,佩服,臣妾佩服。”

齊晟譏誚地挑了挑嘴角,別過了視線。

我不由得感嘆,這男人下了牀智商果然是提高不少啊。當然,我也要自我檢討,自己演技還是太過生澀,還需日後磨練,回頭還應向綠籬、寫意兩個學一學哭戲,適當時候也可以向影帝同志討教一下技巧。

身旁的齊晟再沒說話,只撩開了一側的車簾,靜靜地看着車外愣神。

福緣寺建翠山半腰處,已有四百餘年的歷史,香火一直十分鼎盛。馬車上山不便,在山腳下便停了下來,齊晟先下了車,極好心的回身扶了我一把,然後便帶着我隨着上香的人羣一同往山上走。

我覺得拜佛這件事吧,心誠不誠先放一邊,這禮數絕對都得到了。於是進了寺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佛像就拜,生怕再把哪個菩薩給漏下了沒拜到。

齊晟見我在佛前求得虔誠,偶爾也會隨着我拜上一拜。

拜到觀世音菩薩座前的時候,身邊齊晟嘴裡也是低低地念念有詞,我實在沒忍住,便轉頭問他道:“你求什麼?”

齊晟雙目微垂,模樣十分虔誠,答道:“求我身側之人與我所求相同。”

這話有點繞,我咂摸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就覺得有些心虛,忙轉過身去衝着觀世音菩薩又拜了拜,暗暗禱祝道:菩薩,這事上您一定得向西方的同行多學習學習,也講究一個女士優先。

就這樣見菩薩就拜,磕頭磕到後面,我已是有些頭暈腦脹起來,待拜完了普賢菩薩出來時,若不是齊晟從旁邊拽了一把,我差點就要撞上了那殿門。

齊晟微微皺着眉看我,問:“怎麼回事?”

我想了想,答道:“許是剛纔心不誠,再回去拜一拜吧。”

說完便又回身跪倒在蒲團上,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齊晟終於不耐煩了,一把將我扯了起來,二話不說就拉着我出了佛殿。

我琢磨着,這小子估計是又哪根筋抽了,索性也不問,只閉着嘴隨着他走,不一會的功夫就繞出了寺院,進了後山。

齊晟這才把步子放慢下來,卻沒鬆開我的手,只拉着我沿着山間石徑慢步緩行。可即便走得這樣慢,寫意與做了小廝打扮的小內侍兩人還是被落在了後面。那些在暗中保護的侍衛更是不用說了,基本上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隱約明白過來,齊晟這廝是往這來和我約會來了。

約會這事我以前倒是是經常做的,什麼時候牽手,什麼時候摟腰,早都熟門熟路了,眼下性別雖然變了,也不過是變攻爲守罷了,不算什麼難事。只是齊晟這廝心思太過深沉,從不做無用之功,他今天忽地這樣反常,卻叫我心中有些不安起來。

別不是還有什麼坑在前面等着我呢吧?

這樣一想,我更是緊張起來,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看風景,只用眼角餘光瞥着齊晟,留心着他的一舉一動。

齊晟一路走着,一面隨意地和我講着某棵樹是誰種的啊,某個石棋盤是誰用過的啊,某個石刻是誰留的啊……

我跟着一道小心應對着,覺得齊晟句句話裡都別有深意。

又走了一會兒,齊晟忽地停下了,轉身靜靜看我片刻,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回去吧。”

我終於大鬆了口氣,忙點頭道:“好啊,好啊。”

正要轉頭回去呢,卻又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女子清朗的笑聲,擡眼看了過去,就見幾個打扮貴氣的年輕女子被人簇擁着從山上下來了。

待朝陽郡主那張明媚的小臉從人羣中露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挖坑的終於來了。

這個小美女,雖然與我接觸不多,但是我對她卻是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大前年元宵節家宴上,她美其名曰約我去看花燈,結果卻領着我湖邊小樹林去捉姦去了,下場是那夜之後我被齊晟禁足三個月,宮中人人傳說太子妃紅衣撞邪。

第二次是前年前往避暑行宮的途中,她將我從馬車裡糊弄出來瞧春光,結果卻是帶到了茅廁君面前,一番試探之後,茅廁君終於認定我是個假貨,於是宛江之上,齊晟與茅廁君一番鬥法,我差點被人在宛江裡煮了餃子。

這一次見面,小美女臉上先是閃過了意外和驚訝,緊接着,又燦爛地笑了。

她這一笑不要緊,我只覺得周身一陣小風颼颼刮過,連帶着頭頂的太陽都失去了熱度。

我低聲問齊晟:“你約來的?”

齊晟微微搖了搖頭,鬆開了牽着我的手。

朝陽郡主拋下了那幾個同行的少女,獨自一人向着我與齊晟歡快地跑了過來。

我眼角餘光就看到四周一下子多出好幾個身影來,不露痕跡地向着齊晟四周圍了過來。

齊晟微微擡了擡手,那些身影頓了頓,眨眼間就又消失在四下裡了。

我正驚歎這幫子暗衛如影如魅的身手呢,朝陽郡主已經是跑到了跟前,潦草地向着我和齊晟行了個禮,笑嘻嘻地問道:“三哥,三嫂,你們也來遊玩嗎?”

齊晟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早年還是太子時,茅廁君也會偶爾叫他三哥,不過自從齊晟登基之後,他就已經跳出了兄弟們的排行,於是,就再沒人敢叫他三哥了。

朝陽郡主此刻這樣稱呼,說明兩個問題:第一,這丫頭腦筋活絡,一看我與齊晟的打扮便知道我們兩人私下裡出來的,自然不願意叫人識破了身份。第二,這丫頭臉皮子也夠厚的了,不管雙方關係怎樣,口頭上是一定要親熱的。

齊晟負着手,略略點了點頭。

朝陽郡主又笑着向我看了過來,撒嬌一般地說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三嫂了,三嫂也不邀我去玩,小侄女滿月的時候我送的禮三嫂看到了嗎?可是喜歡。”然後不等我開口,又上來抱住了我一隻胳膊,笑道:“好容易在外面遇到了嫂嫂,不能輕易放過了。福緣寺裡的素齋有名,我和一些朋友正打算去嚐嚐呢,好嫂嫂,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這樣說着,手卻在暗處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臂。

我十分無語,暗道你挖坑就挖坑吧,爲什麼還要當着齊晟的面挖呢?這麼巧合的相遇,這麼不合禮的相邀……你坑挖得老大,又不帶蓋,就差在坑的四周豎上“此處有坑”的標示了,你叫我怎麼去跳這個坑?

我就有這跳坑的心也沒這跳坑的膽啊!

我趕緊掙脫了朝陽郡主的手,又往齊晟身邊靠了一步,藉此表明自己此刻堅定的立場,然後就擡頭看着齊晟,等着他的反應。

齊晟淡然地笑了笑,替我拒絕道:“家中有些事,你嫂嫂得同我一起回去。”

朝陽郡主聽了有些失望,往下拉了拉嘴角,但又很快樂和起來,巧笑着說道:“過幾日我去給老祖宗問安,到時候我再去看嫂嫂吧,三哥不會攔着我吧?”

齊晟這回只彎了彎嘴角,連話都沒答。

朝陽郡主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趣起來,不過還是笑着扯了幾句閒話,撒了兩句嬌,這才辭了我們走了。與她同來的那幾個少女一直在遠處等着,雖都做着看風景的模樣,不過卻不時地往這邊瞄上一眼。朝陽回去了也不知道與那幾個小丫頭說了些什麼,她們就都向我們這邊瞧了過來,還有人用帕子捂着嘴笑了起來。

齊晟視而不見,淡定地牽起了我的手,拉着我沿着另外一條山路往山下走去。

待走出了幾十米,繞過了兩個彎,朝陽郡主那夥子人早就看不到了,我這才拽了拽齊晟,問道:“怎麼會這麼巧?”

齊晟回身看向我,說道:“老九想見你,若是不出意外,他此刻也在這山中。”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驚得我差點一佛昇天二佛出世。

我和齊晟私服遊翠山,這要傳出去頂多算是個帝后情深的佳話,但若是我和茅廁君在這被人逮住了,那可就不是約會,成幽會了。

見我驚訝,齊晟反而是笑了,問道:“你可想見他?”

說實話,我是真想私下裡見見茅廁君,畢竟有些話是沒法叫人來傳的,只能我們兩個見了面才能說。

不過我還沒活夠,當着齊晟的面,打死我都不會說自己相見茅廁君。

我鎮定地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道:“不想見。”

齊晟笑了笑,轉身又走。

我在後面站了片刻,才又追了上去,叫道:“哎?”

齊晟停了下來。

我有心問他是不是早就料到茅廁君想要見我,所以才帶着我來這翠山給我們兩人創造機會,可這話都到嘴邊了,我卻又突然改了口,只能問他道:“咱們中飯在哪吃?”

齊晟面色有那麼幾秒鐘的僵滯,然後便問我道:“你想吃這寺裡的素齋嗎?”

那朝陽小美人說了要從寺裡吃素齋的,我若是再去了,難免不會再碰上。眼下是敏感時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琢磨了一下,忙搖頭道:“我不喜歡吃素。”

齊晟說道:“那好,我們先回盛都,我知道一個地方飯菜做得極好,帶你去嚐嚐吧。”

說完便帶着我往山下走。

翠山離盛都還二十來里路呢,這個時候下山,再趕回城也得過了晌午了。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只恨早上沒能多吃幾塊點心墊肚子。

齊晟在前面走得瀟灑,我腳下故意慢了慢,想着寫意能在後面追上來,可不曾想我這裡走得慢,尾隨在後面的寫意也跟着慢了下來,總離着我有那麼二三十步,不遠不近地在後面吊着。

沒法子,我只能回身衝着她招了招手。

寫意微微一怔,這才急忙跑上前來,低聲問我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我餓得急了,額頭上都已經起了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顫聲問道:“有吃的嗎?”

寫意被我嚇着了,好半天才抖着手從懷裡摸出半塊用帕子包着的玫瑰糕來,“奴婢一時貪饞,就剩下這些了。”

半塊就半塊吧,好歹也能充充飢。

我剛將這半塊玫瑰糕塞進嘴裡,走前面的齊晟不知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看着我問道:“餓了?”

餓了?我一大早就被他從被窩裡提溜了出來,馬車上好容易吃塊點心,他還叼走了半塊。這一大上午又是爬山又是磕頭,眼下太陽都到頭頂了,我能不餓嗎?

我是真想抱着他的大腿哭一句“這位大爺,我是真餓了啊!”

可能是我的眼睛出賣了我的內心,我雖沒回話,齊晟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瞧你這點出息,這才幾頓沒吃。我以前在軍中時,曾三天粒米未進過,也不像你這般。”

口中雖說着,手上卻拉起了我,腳下的步子走得比剛纔也快了些。

剛從後山裡繞出來,卻有隨行的侍衛尋了過來,面上隱隱帶了惶恐之色,湊到齊晟身邊低聲說道:“主子,山下的馬車被人做了手腳,已是廢了。”

我一愣,轉頭看向齊晟,就聽他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那侍衛忙細細稟報,簡單說來就是“這是一場意外”。

因福緣寺香火鼎盛,來得人多,車馬也極多,山下便專門闢了塊場地給人們存放車輛牛馬。最早是有心思活絡的小販,挑着擔子在場子裡賣些吃食玩意給看守馬車的僕人車伕,慢慢地竟聚成了不小的集市,連雜耍班子都引了過來。

我與齊晟下了車之後直接上了山,暗中護衛的人員也都隨着我們走了,只剩下車伕並着兩個便裝的侍衛在山下留守。那幾人因怕出事也不敢四處轉悠,只守着那車等我們下山。誰知你不惹事並不代表事情不來惹你,不知怎地,停在邊上的一輛馬車就突然受了驚,這一下子可就亂套了。

場子裡一片大亂,人人都躲着那輛受驚的馬車,那雜耍班子本來正掄火盤子呢,見狀也沒心思表演了,順手就將手裡的火盤子甩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們的馬車上。

那火盤子燒得正旺,裡面又有易燃的東西,眨眼工夫就將車廂給燎着了。

車伕與侍衛只顧着在車前控制驚馬,卻忽略了防火,待再反應過來,雖然救出了馬,那車卻已是被燒得連車廂裡暗藏的精鋼鐵板都露出來了,實在要不得了。

這果真是一場“意外”啊!

齊晟面上雖是波瀾不驚,眼神卻是有些陰沉。

福緣寺離着盛都城二十來里路,這個時節又沒有公共交通工具,所以大夥來上香能選擇的出行方式不外乎就三種:

要麼騎馬、騎驢,這全看你個人喜好,圖瀟灑的大都騎馬,講究安全的基本騎驢,當然個別極有性格的也會騎牛。

要麼坐車,馬車牛車就全看你家庭條件了,富貴之家大多是裝飾華麗的馬車,普通家庭也就是輛牛車了,雖慢些,可畢竟能省了腳力。

再剩下那些實在沒錢的,也就只能靠着兩條腿走了。

眼下我們的情況是,車雖沒了,但是馬還在的,倒還不算是最壞。

問題是,我今日穿了一身正統的女子裙裝,若騎馬卻是大不雅的。當今之計,就是叫人快馬加鞭地趕回城去,重新弄了車來接我們。只是這樣的話,我這頓飯就得等到天黑才能吃上了。

只這樣一想,我就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齊晟默默站了片刻,卻是忽地笑了,轉頭與我說道:“走吧,咱們也去寺裡吃素齋去。”

我與他相處久了,對他的脾氣也多少了解了些,暗歎茅廁君這回是真是惹急了他。我不覺也有些奇怪,若是茅廁君只想暗中見我一面,無需這樣來搞啊。他一個王爺,又有親孃在宮裡做太后,就算是宮裡耳目衆多,要想見我也不是沒空子可鑽,何必搞得這樣聲勢浩大呢?

我隨着齊晟又往寺裡走,待從後廂房裡吃了一頓素齋,出來的時候果不其然地再次“巧遇”了朝陽郡主。

朝陽郡主一張小臉上笑得跟花一般,這一回身邊沒了那幾位貴女相伴,卻是多了一個年輕人,正是茅廁君的好兄弟,楊嚴。

我忍不住往楊嚴身後看了看,倒是沒瞧到茅廁君。

齊晟正用着楊豫在雲西平亂,看在老子的份上也不好太薄待兒子,又加上楊嚴前陣子剛又去了一趟雲西,回來沒幾日,齊晟便問起楊嚴雲西的情況來。

朝陽小美女聽了沒幾句,臉上便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來,拉了我袖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央求道:“好嫂嫂,咱們不聽他們說這些沒意思的,聽說西邊新建了個園子,裡面景緻極好,咱們過去瞧瞧?”

我心中一凜,好嘛,該來的總會來的!

我轉過頭去看幾步外的齊晟,恰好他也正擡眼往我這裡看過來。我急忙瞪大了眼,恨不得用眼神向他保證,我現在的心絕對是又紅又專,全無半點小心思。

齊晟就挑着脣角笑了笑,然後交待朝陽道:“去吧,多帶着幾個人,日頭大,別叫你嫂嫂曬着了。”

朝陽忙不迭地點了點頭,挽了我的胳膊就走。

寫意這回不用吩咐,緊跟着過來了。

西邊果然是有個不小的園子,裡面種了不少花木,眼下開得正盛,園子一角又引了活水進來造景,小橋流水的,倒是極風雅。

朝陽小美女剛領着我上了小橋,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驚呼。我回頭一看,好麼,果然是寫意落水了。我就知道她們得想法子把寫意給調開,卻沒料到手段就這樣簡單暴力,直接把人擠水裡去了。

果然是不能指着女人來憐香惜玉啊!

那池子裡的水並不深,看樣子不過是剛到寫意腰間,幾個侍女手忙腳亂地將寫意從水裡拉了上來,倒是沒受什麼傷,身上衣服卻都是溼透了。夏天穿得又單薄,單衣溼溚溚地貼在身上,一下子把身材顯了個透。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寫意,這丫頭是真得加強營養了,這小身板,明明都十五六了,看着可真夠單薄的。

朝陽眼中閃着幸災樂禍的光芒,口中卻是忙叫那侍女們帶着寫意下去找身乾淨的衣服換上。

寫意一面擰着裙子上的水,一面委屈地偷眼瞄我。

丫頭啊丫頭,你本就不該跟着我來啊,你來了,就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啊!我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衝她點了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道:“去吧。”

寫意不情不願地被人架走了,朝陽臉上立刻收了笑嘻嘻的模樣,一臉嚴肅地拉着我往園子深處走,低聲說道:“快些,九哥他們早就等得急了。”

我被她拉着走得飛快,只想問她幾句:姑娘,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你知道做這事的後果嗎?你們明擺着欺負齊晟,他可能放過你們嗎?茅廁君那裡是破罐子破摔了,你呢?你可還待字閨中呢啊,齊晟要想整你,都不用費心勞神的,只一個賜婚就能叫你恨不得投第二次胎去了。

哎,果然是無知者無畏啊。

朝陽將我帶到了一間僻靜的廂房內,一進門果然就見茅廁君等在裡面,身邊還坐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看眉眼有些眼熟,想了想卻是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此人。

茅廁君與那人都站起身來,然後茅廁君又衝着朝陽點了點頭,朝陽就帶上門出去了。

我走到桌邊坐下,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那茶水入口只是溫熱,可見這兩人果然是等候多時了。

坐在對面的茅廁君就笑了笑,指着身邊的男子向我介紹道:“這位是楊豫楊將軍。”

我聽得愣了一愣,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人竟然是楊嚴的老爹?難怪看得眼熟,早在泰興城外時倒是遠遠見過一面。

不過,這位老兄不是應該在雲西平叛麼?齊晟前幾天還接到他的戰報呢,怎地竟然突然私自回京了?

許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楊豫淡淡一笑,說道:“皇后娘娘不需擔心,雲西那裡臣已經妥當安排了,不會出事的。”

我按下了心中的驚愕,看向他問道:“是楊將軍要見我?”

若不是他要見我,茅廁君大不必費此周折。

楊豫與茅廁君對視了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答道:“不錯,正是臣想要見皇后娘娘一面,事關重大,須得與殿下和娘娘見一面才能談。”

我看他說得如此鄭重,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問道:“楊將軍要說什麼?”

楊豫沉了一沉,問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爲何命臣去雲西平叛?”

我想了想,平靜答道:“他先調走了楊將軍,然後再將我這個皇后禁足,爲的就是誘使殿下與我張家的聯合,然後再將一石二鳥,在消減殿下的同時,也重創張家,將軍政大權俱都攏於己手。”

茅廁君與楊豫並未顯露絲毫驚訝之色。

茅廁君輕輕笑了笑,對我說道:“我與張三姑娘訂婚,不過是爲了安皇上之心,本想着解釋與你聽,可後來見你一直這般平靜,便猜着你已是想透了這些。”

楊豫卻是略帶欣賞地看着我,讚道:“娘娘果然聰慧,殿下沒有看錯人。”

我本想自謙兩句,可轉念一想又閉了嘴。人家說這話也許不是讚我聰慧,而只是稱讚茅廁君的眼光而已。

又聽得楊豫繼續說道:“不過娘娘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擡眼看向他。

“皇上調臣去雲西,看着是爲了除去殿下身後依仗,實際上卻有更深的意思。”楊豫停了停,微微繃了繃嘴角,這才又說道:“皇上心中更想的是想將臣調離江北,困於雲西,將臣手中兵權不漏痕跡的收回。臣本沒多想,是到了雲西之後才漸漸察覺。因爲雲西叛亂遠不像之前朝中說得那般嚴重,賀家多年鎮守雲西,兵力充沛,賀良臣又是宿將,怎麼對這樣的叛亂束手無策,非得從江北調臣過去平叛?”

他說的這個問題我也疑惑過,按理說賀家是齊晟的心腹之臣,是軍中三大巨頭之一,連個雲西都平定不了的,倒是真廢物得叫人既安心又意外。

楊豫又繼續說道:“後來,皇上又命賀秉則分靖陽張翎之兵屯守西胡邊境,卻派薛、莫兩家增兵靖陽、新野一線,看似是爲了壓制張家而進行的防務調動,仔細想來卻是暗藏玄虛的。若是臣所料不錯的話,雲西平亂之後,皇上也不會叫臣再回江北,而是留臣駐守雲西,改調賀家主力北上。”

楊豫說到這裡,停下來靜靜看我。

這一串兵力調動,聽得我腦子也有些發緊,我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隨意地划着楊豫所說的幾個地點,以及兵力的調動方向。

茅廁君若與張家聯姻,齊晟必會尋了藉口除去他,捎帶着斷了張家一個臂膀,而到時楊豫深陷雲西,兵權也會被架空。這一切,都打着內部爭權的烙印,齊晟與兄弟爭,與外戚張家爭,與楊豫爭……

可結果卻是江北的重要城池卻都已換上齊晟的心腹戰將,北疆一線更是在一直慢慢地,不露痕跡地屯聚重兵。

突然間我腦中一亮,失聲問道:“他要對北漠動兵?”

北漠與南夏對立已久,五十多年前更是打了一場長達六年的惡仗,成祖就是從戰中發跡,以一個先太子遺腹子的身份復位成功,成就一代聖主。楊豫的父親麥帥,更是江北的一個傳奇,自一名步兵小卒起,短短時間內便成爲統領江北軍的元帥,六年時間內歷經數次惡戰,卻從無敗績。

還有張氏祖父張生,賀秉則祖父賀言昭,莫家莫海,薛家薛武等人,都是當時叱吒江北的戰將。

那一場戰爭以南夏的勝利而告終,成祖本想着趁勝追擊滅掉北漠,可當時的江北軍統帥麥穗卻不知爲何突然撂了挑子,置成祖的君命於不顧,帶着親衛回了盛都。

成祖當時還因爲此事大怒,將麥帥投入了天牢,不過這對君臣一同起於江北,兩人之間有太多別人看不透的東西,也不知道因爲什麼緣故,最後成祖並未將麥帥治罪,又將他放了出來。

那麥帥也是個有個性的,出來後竟舍了盛都的榮華富貴和麥帥府中的嬌妻幼子,一人一馬獨自走了。據說麥帥後來也曾回來過,不過身邊已是有了新人,也生育了別的子女。人們便都說麥帥雖然是個英雄,但對原配徐氏卻是無情的。那徐氏救麥帥於危難中,好容易得了一個兒子,還被麥帥過繼給了別人,最後只落了一座空落落的麥帥府,守了一輩子。

許是因爲這個原因,成祖對徐氏母子便多有照拂,對楊豫更是縱容。

這些都是半個世紀前的老黃曆了,我也是聽宮女們八卦的時候提起過。

那場戰爭之後,南夏與北漠雖然一直對立,邊疆上也時不時地就發生一些摩擦,但兩國也不過都是口頭上譴責一下,或者用外交途徑表示一下遺憾什麼的,卻沒再發起過大規模的戰爭。

想不到齊晟登基不過兩年,竟要準備着對北漠動手,而且,還爲了這次動手多方謀劃,不惜挑動雲西叛亂。

張家、楊家、茅廁君與我等不過都是棋子,齊晟他下得好大的一盤棋!

據說他爺爺成祖復辟時也是利用雲西之亂,現在看來,這爺孫倆還真是像,連手段都大同小異,真不愧那個“酷肖成祖”的評價。

楊豫此刻眼中已全是敬佩之色,危襟正坐,與我拱手道:“娘娘心思敏銳,真乃女中豪傑。”

茅廁君看着我,脣角上卻是掛了一絲苦笑,說道:“皇上還是太子時,便對江北苦心經營,經常在江北大營一待數月,現在看來,他早已是有心對北漠動手了。更別說兵指北漠還是成祖的遺志。”

我腦子裡有些亂,這些到底是誰的志啊願的我不關心,我只知道我得重新認識一下齊晟此人了。

這樣一個能在數年前就慢慢謀劃一個天大的棋局的人,別得且先不說,只心志之堅韌就叫人感到恐怖。

我沉默良久,忽地記起一件事情來,忍不住問楊豫道:“我曾聽楊嚴說過,你們楊家有家訓,外敵當前必要先護國守民,他既然有用你平雲西的胸懷,爲何不讓你去領兵打北漠?”

畢竟楊豫是麥帥的傳人,軍中聲望在那擺着呢,對北漠也可說是一種震懾。

楊豫聽我問到這個似是有些意外,稍一遲疑,平靜地說道:“因爲臣有一半北漠血統,在此事上皇上是不放心臣的,這也是皇上爲何非要把臣調到雲西架空的原因,而不是明面上看到的那般爲了對付殿下。”

我微微張了嘴,已是被這個消息給震傻了。

麥帥與徐氏都是根正苗紅的南夏人,長子楊豫竟然有一半北漠血統,這是怎麼說的?到底是麥帥偷了人還是徐氏爬了牆?再一聯想麥帥對徐氏母子的態度,難不成這楊豫還真不是麥帥的骨血?

茅廁君輕輕地咳了一聲,接過話去,“既然看透了皇上的打算,那麼,我們要怎樣做?”

他說着,向我看了過來。

我覺得他這話問得有玄機,這個“我們”,可是又把“我”給圈進去了?我擡眼看茅廁君片刻,說道:“既然猜到皇上的用意,殿下可以不娶三姑娘。”

茅廁君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道:“他既有除我之心,有些事情便是避免不了的。我若是順着他的意娶了張三姑娘,礙着張尚書這一層的關係,到時候皇上對我可能還會擡一擡手,否則……”

他沒說下去,臉上掛着淺淡的笑意,只靜靜地看着我。

我覺得一個狐狸窩裡不可能養出綿羊來,哪怕他現在從始至終都披着羊皮,他也是吃肉的。所以,我不相信茅廁君是爲了守信纔要堅持與我聯盟,若不是我這個皇后還有可用之處,他大可以拋開了我直接去找張家去談。

既然找我,那就說明在他們的計劃裡,我是必不可少的。

我承認自己考慮事情總是比他們慢半拍,當下最好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瞥了眼一旁端坐的楊豫,問茅廁君道:“我腦子愚笨,猜不透人心,殿下有什麼打算直說便是?”

茅廁君笑了笑,答道:“我與楊將軍商量過了,還是覺得你的法子最爲穩妥。”

我的法子?我的法子就裝烏龜,簡單易學,包教包會。

我氣樂了,說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各自蹲各自的甕,都小心着點,叫人養小了沒事,只別被養死了就成!”

說完起身便往外走。

楊豫一下子急了,忙喚住了我,“皇后娘娘……”

我轉回身來,看着他兩人,冷笑道:“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法子好,還這麼費勁地見我做什麼?”

楊豫微微皺了皺眉頭,卻不知說什麼好,看看我,又轉頭看茅廁君。

茅廁君坐在那裡默默看我片刻,忽地開口說道:“楊將軍,請您先回避一下,我有幾句話想與皇后娘娘說。”

楊豫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從桌邊站起身來大步地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了我與茅廁君倆個,他低頭給自己的茶杯裡添着茶水,輕聲問我道:“你可還記得宛江上我與你說得那句話?”

我怔了一怔,宛江上他可是曾說了不少話的,還曾許過我“平安康泰,衣食無憂”,這會子突然問起來,我卻有些摸不準他這是問的那一句了。

茅廁君擡眼看我,緩緩說道:“我既許諾,便會重諾。”

我心頭微微一震,忽地想起了我落水時的那一幕,他用手拉着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了這八個字後,便鬆開了扒着船舷的那隻手,護着我落入了江中。

宛江九曲峽,江彎九曲,灘多水急,處處暗礁,時時兇險。

那一夜,我與他緊緊抱在一起,彼此用身體去爲對方擋着迎面撞來的礁石,半夜沉浮終換來逃出生天。

我點了點頭,答道:“我記得。”

茅廁君看着我,又繼續問道:“那我現在問你,你在興聖宮中說得那些話可還算數?”

我沉默下來,好半晌才答道:“算數。”

“那就好,”茅廁君似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淡淡笑意,說道:“這陣子他待你這樣好,我真怕你就此昏了頭。”

我下意識地抹了抹鼻尖,有些訕訕地,“也是,人都說溫柔鄉乃英雄冢,其實溫柔鄉不光對英雄管用的。”

茅廁君眉眼輕鬆,只笑了笑。

我轉回來重新在桌邊坐下,打算開門見山地和他談一談,便直接問道:“你們到底是個什麼打算?需要我做什麼?”

茅廁君面容平靜,默默看了兩眼,說道:“我手中力量不足,與他又有君臣之名,直接爭是爭不過的,唯有兵行險招。他早晚要打北漠,以他的脾氣屆時怕是要親征的,我會提前安排死士,藉此將他永遠留在江北,到時候你手握遺旨,扶幼帝登基。”

他的語速稍有些慢,口氣卻是極爲輕鬆,明明是在說弒君謀反的天大陰謀,卻似在說今兒大夥爬山都累了,晚上多加兩個菜吧,又或是明兒怕是要下雨,你別忘了多添件衣服。

我聽得認真,每字每句都放嘴裡咂摸了一下,然後本着“懷疑”的精神向他提出了四個問題,簡單概括一下就是四個“哪裡”:

第一,齊晟親征北漠的時候你在哪裡?還能活着嗎?手中還會有權嗎?第二,你所說的死士在哪裡?能保證一刀斃命嗎?第三,我到時候手握的遺旨在哪裡?形式合法嗎?第四,也是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一點,幼帝在哪裡?

茅廁君一一解答道:“只要我現在肯委曲求全,處處都順着他的心意,他就要不了我的性命。而只要我還活着,手中總是會有些人可以用的。死士不需你擔心,我既然這樣說,便已是做了安排。至於遺旨,不管他生前會不會留下,我總會叫你手中有叫人挑不出什麼來的聖旨便是。最後這一點,能否有幼帝可以登基,就要看皇后你了。”

繞了千百圈,轉了無數個彎,最後還是繞到了齊晟能不能生個兒子的問題上去。我擦!我的壓力還真大!

我思量一下,試探地笑道:“能不能有幼帝還是個未知數,既然能做掉齊晟,不如你自己來做皇帝?”

茅廁君緩緩搖了搖頭,目光清明,“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必亂。而且,屆時楊豫定還會被困在雲西,我還需你張家來穩定江北局勢,就算我娶了張三姑娘,一個皇后也已是無法滿足張家的胃口,唯有扶你登上太后之位。”

恩,這倒都是大實話。

我點了點頭,垂目沉默片刻,將手掌按在桌面上站起身來,說道:“好,就這樣定了!”

許是我答應的太簡單了些,茅廁君不禁露出些詫異,看着我問道:“他現在待你這般,我還以爲你得猶豫許久纔會給我答覆。”

我嘲道:“你自己也是男人,難道還不知道男人是個什麼的東西?哪如自己兒子可靠!”

說完便起身出去了。

朝陽小美女還眼巴巴地在外面等着,見我出來二話不說就拉着我往花園子裡走,待兩人剛繞進一個水亭裡坐好,朝陽的侍女已是帶着寫意從遠處過來了。

侍女走到朝陽面前稟報道:“咱們隨身都沒帶着可換的衣裙,只得給這位姐姐從山下新買了一身,所以才耽誤了不少功夫,郡主莫怪。”

朝陽隨意地點了點頭。

我擡眼細細打量寫意,見她身上果然是一身簇新的衣裙,雖然衣料款式不算最好,倒也算是整齊。

寫意眼圈還有些發紅,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有無數的委屈。

我衝她眨了眨眼睛,回頭又與朝陽閒扯了幾句,這才帶着寫意去找齊晟。

回去的路上,寫意湊在我身邊低聲說道:“娘娘,是有人故意擠了奴婢一下,奴婢才落了水。後來帶着奴婢去換衣的時候,奴婢本來想只胡亂尋一件外衫穿上便是了,她們卻將奴婢身上的溼衣服俱都拿走了,叫奴婢在屋裡等了許久,這纔給奴婢送來了這身衣服。”

我腳下慢了一慢,轉頭瞥了她一眼,笑道:“自然是得這樣,不然怎麼能騰出空兒來拉我去與人見面。哎?你說這事咱們要不要與皇上說?”

寫意想了想,答我道:“奴婢覺得還是說的好。”

我點了點頭,“我也覺得這事得說,反正怎麼也是瞞不過去,與其被人審,還不如主動交代。”

寫意扶着我的手明顯地僵了一僵。

對她這種明擺着做賊心虛的表現,我只笑了笑,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沒關係,丫頭,咱們倆就繼續勾心鬥角下去吧,看最後誰能收了誰。

那邊齊晟早已是打發了楊嚴,正坐一大樹下與福緣寺的主持談經論道,見我過去了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與那老和尚閒扯。

雖然只那麼隨意的一眼,雖然齊晟那廝面上仍是一副平淡柔和之態,可我他媽心底偏就是莫名地發虛厲害,總覺得有些時候,他這種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卻比以往都要冷硬銳利。

我擦!爲什麼啊?剛剛分明是奉旨幽會的啊!

從翠山回盛都的道上,我端坐在一輛全新的豪華馬車內,將我與茅廁君及楊豫的三方會談內容簡要複述給齊晟聽,自然,由於會議記錄員寫意同志因故缺席,在內容上難免會有一些缺斤短兩,只說楊豫已識穿了齊晟有意將他困在雲西的險惡用心,茅廁君更是向我指出了現在帝后和諧不過是個假象,是齊晟爲了與他爭奪張家而有意爲之,建議我不要被齊晟的甜言蜜語欺騙,齊晟若是真心對我,就不會把江氏繼續留在大明宮,也不會叫我這個皇后至今無子。

齊晟一直垂着眼皮漫不經心地把玩新得的一串佛珠,直到我把話全部說完了也沒什麼反應。

我估摸着他是不好意思打斷我的話,想了想正想給自己添句“回答完畢”呢,齊晟撩起眼皮向我瞥了過來,不緊不慢地問:“楊豫竟然也在?”

我思量了一下,決定還是把話說的保守一些比較穩妥,便答道:“老九是這麼介紹的,不過,我只在泰興的時候遠遠看過楊豫一個身影,至於這個是不是真的,我還真不能確定。”

齊晟聽了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脣角,說道:“老九若是隻想說那些,今日倒是用不到楊豫露面。”

我心中暗暗一驚,齊晟這廝剛纔看着像是在走神,卻想不到出口便是這樣一針見血。的確,若茅廁君見我只是爲了挑撥我與齊晟之間的關係,實在犯不着叫楊豫大老遠地從雲西跑回來。

我不禁有些後悔,不該爲了取信齊晟而把楊豫回盛都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可此刻若是不說,這事以後萬一要是叫齊晟知道了,那我以前說的話不論真假,他怕是都要不信了。

我擡眼看向齊晟,說道:“我猜着,他是爲了向我顯示誠意吧,也叫我信他身後確有楊豫的全力支持,只要再聯合了張家便可以扭轉乾坤。”

齊晟倚靠在車廂壁上,微揚下巴靜靜地看着我。

我深了吸口氣,壯着膽子繼續說道:“他還說,他要的不只是這天下,還有……我,他也可給我皇后之位,凡是你能給的,他都能加倍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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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晟的眼睛就微微地眯了眯,其中殺機一閃而過。

我心中暗念阿彌陀佛,茅廁君,對不起了,這下子你要蹲的水甕怕是要更小了,且記着一定要把脖子縮好,千萬別給了齊晟揮刀的機會。

齊晟問我道:“你怎樣答的?”

我眨了眨眼睛,答道:“我說此事太過重大,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得回來與你商量商量。”

齊晟微微一怔,隨即便放聲大笑起來。

我依舊跪坐在他的身側,抿着嘴看他。

齊晟笑了許久,忽地伸臂攬住了我的腰,一把將我扯倒在他的身上,將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攏在了我的腕上,然後用下巴輕輕地摩挲着我的頭頂,呢喃道:“明知道你說的都是假話,可我就是喜歡聽……就是喜歡聽。”

我一個沒繃住,身子就下意識地僵了一僵。

正想着撐起身來與他解釋幾句,可他手上卻用了力,只將我壓在他的胸前,停了片刻,忽地低聲說道:“芃芃,我們再生個孩子吧。”

尚在愣怔間,他已是用手擡起了我的下巴,低頭吻了下來。

頭腦暈沉間,我不由感嘆,齊晟果然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