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咯噔——”
傍晚的官道上馬蹄聲踢騰,從淮安府往下便走得比較慢。侍衛隔着百米開道庇護,楚鄒與小榛子、方卜廉乘坐馬車在前,戶部尚書馮琛與工部侍郎葛遠、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坐另一輛在後。因並未提前告知州府,故而一路微服南下,中途並未受到甚麼打擾。
進入淮陰境內後,天空忽而淅淅濛濛地下起了細雨,乾燥的土地因着得到水汽滋潤,散發出一種甘澀的塵埃味道。楚鄒撩開簾子坐到車轅上,睿毅的鳳眸中便有些如釋重負。
掬了層雨水在手心,回頭問方卜廉:“師傅快出來瞧瞧,可是學生看花眼了?”
字正腔圓的京片兒,着一襲修身交領素袍,舉手投足間掩不住天家驕子高華。因着連日舟車勞頓,削俊臉龐上微有倦憊,到底笑容卻展顏粲齒。
因爲乾旱,江淮一帶謠言沸揚,方卜廉深知他近段時日的心思凝重,便寬和笑道:“必是天憐我大奕皇儲勤勉憂民,總算賞臉下幾滴雨了,殿下所見即所是也。”
壽昌王楚祁與愛女方僷去歲八月成親,不過半年餘便已懷孕二個月,想必私下裡是恩愛的。方卜廉心中欣慰,言語間皆是爲長爲臣者的關切。
這一路從山東往下多處乾旱,村莊土地皸裂,途中百姓面色多愁苦。如今總算看見天公落雨,幾個隨行官員亦倍感輕鬆,後面的馬車裡便聽馮琛幾個也傳出朗朗笑聲,一時間官道上的氣氛都好似歡快起來。
“迂——”前方忽然停下一輛馬車,素樸的黑色車篷,有師爺模樣撩開簾布,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看上去面目瘦削,眉眼明銳,帶點書生文氣,原來是淮陰縣令蘇安平。
微笑着迎上來,雙手打拱道:“恭迎太子殿下與幾位大人,一路辛苦。”
這位乃是淮安府地方官員中的清流,四年前被楚鄒從一個小小的縣丞提到縣令一職。淮安府屬江淮一帶運河要塞,西通黃河,北上天津衛,南往浙漕,尤其地處平原腹地的淮陰更是如此,鹽糧往來間油水頗豐,意志不堅的官員稍一個心念遊轉便入了泥淖,因此楚鄒便看中了這個略帶書生氣的蘇安平。
四年下來,證明自己的眼光是正確的。像蘇安平這類的書生,眼觀四方心辨是非,擅口舌辯證,又自有一分不輕讓原則的傲骨,不僅能在州府各個衙門軟硬周旋,對下寬撫於百姓亦能不出差池,實爲最爲好用的圓潤之材。
這些年楚鄒一直銘記母后臨終的囑咐,不忘從細微處培植自己的羽翼,蘇安平便是他最初相中的目標。
此時鄉間視野曠達,似乎心境也都開闊了,楚鄒見到蘇安平是高興的,坐在車轅上道:“提前了兩日,蘇大人倒是趕得湊巧。只是聽聞江淮大旱,如何入得境內卻一片細雨霏霏?”
蘇安平也不遮掩,應道:“半月前接到殿下信函,猜着約莫近些日子要到,便日日叫師爺在此觀望。今晨忽然落雨,想來必是天子派下儲君,福星蒞臨,下官這便冒雨趕來恭候是也。”
原來卻是已經等了一日,楚鄒應道:“本宮何德何能,是父皇在英華殿祭天祈雨,感動了先祖與上蒼。”
幾人和樂笑着,便一同入了縣衙。
……
那場濛濛細雨一下,便如牽絲導引一般,雨水說來就來。眼下已至三月底四月初,穀雨剛過,雖則時令略爲晚矣,但總算險險地救了一年稻子。農民們趕着春播的尾巴,在田間地埂上忙碌。青竹草笠與蓑衣耕牛往來穿梭,一片綠盈盈的稻苗描繪着遲到的春之朝氣。
楚鄒每日與方卜廉及馮琛一行在運河堤壩巡視,看兩岸稻田播種,百姓勾腰伏背地插秧移苗,多少是鬆了口氣的。當年因爲母后之事,運河修支道一事後來其實都歸於馮琛與楚雲旭主持,然而因了自己的同行,這筆業賬便冠與自己頭上。他此時再想起肩負天下蒼生重任卻十年幾無差池的父皇,心中便生出體恤與浩瀚的崇敬。
一農夫牽着老牛從前邊走來,見縣令在此,便親善地彎了彎腰示禮。蘇安平點頭讓開道路,頗有感慨道:“政之通行,多借水之通航,依民利民,運河乃興。殿下當年此舉,造福多少百姓。”
楚鄒默默收在眼底,放目遠眺:“縱橫江河,貫通上下炎黃,政通八方,民豐物阜,國庫方得以充盈,民與國原是相輔相成者。本宮並未做什麼,這些多是馮琛與諸位大人的功勞。”
皇太子眉斂英氣,少年持重,步步謹慎,看在蘇安平眼中,確是個可倚重的良主。蘇安平扯脣輕笑:“殿下何以自謙,有您這番見解,是我等百官之福氣。”幾名官員聽了亦交-口稱讚。
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踩着顆石頭,就勢彎腰捻了掊黃土,停在指間默了默,忽接茬道:“此地土質呈現中等膨脹潛勢,固防怕多有隱患。據微臣半生所得,認爲朝廷應加強鞏固兩岸河壩,以防受漕運水勢經年沖刷,或他年雨水過盛而徒生決堤之害。”
本在暢談生機,他一席話真是掃興。
這秦修明乃是今次隨行官員中位分最低的,聽說還是戚世忠的人,當年得過戚世忠的擡舉,才得以入工部水利司得盡其能。
工部侍郎葛遠暗瞪了他一眼,猜這不識趣的半老兒必是受了冷落想出出風頭,便笑笑道:“這運河支道不過三年前才竣工,全程耗費了數百萬巨資,豈是跑幾趟船、下幾場雨便輕易崩得了的?秦大人此番話說得輕巧,莫非是質疑我們馮大人中飽私囊,用幾堆黃土矇混過關麼?
官大一籌壓死人,秦修明精通水利,但口舌卻不善變,被他這麼一說,頓時便有些噎住。再想想眼下北方謖真族日益囂悍,皇上多次有意發兵,一發兵便得耗用國庫,只怕短時間內也騰不出這筆銀子,而堤壩隱患也多屬自己臆測,便喃喃道:“馮大人處事謹慎,下官絕不敢妄自菲薄,方纔不過隨口一提,衆位大人勿往心裡去便是。”
說着赧然地拱了拱手,自默默隨在後頭不吭聲。
“轟隆——”正說着話,天空忽然一道閃電劈過,悶雷聲伴隨烏雲翻滾,頃刻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幾個人忙不迭地往堤壩下跑,看到前方僻靜處有一宅子,院門輕輕掩着,便踅至瓦檐下躲避。
那雨勢漸大,撲簌簌地打落到楚鄒的袍擺上,楚鄒兀自微抿着薄脣,只是挺着少年修頎的身軀裝若不知。自擷芳殿四歲起蒙教習,十年來朝夕相處,方卜廉自是深諳他舊疾的,便推開虛掩的門,對裡頭喊:“叨擾,借主人家院子一躲。”
縣令蘇安平未來得及阻止,他幾個已魚貫而入了。
江南邊的院子與北邊不同,院子裡有四方天井,黑瓦下滴水潺潺。從院門往裡,走過幾塊磨得發光的青石板便是廳堂。這會兒下雨,光影有些陰涼,廳堂裡無人,崴腳長凳上橫着幾條長長的竹篾柄子,上面是翠綠偏黃的桑葉,一叢叢胖白的小蠶攀爬其中,放眼過去叫楚鄒有些反胃。
但爲了不使身體着涼受風,還是硬着頭皮走至廳檻前站定。
那蠶蠕動,分明沒有聲音,怎生他卻聽見咔咔嚓嚓的食桑聲。他眼睛看也不想多看,正欲微微閉目,那影壁下卻忽然走出來一個姑娘,清悄悄的,穿一襲蓮色的布衣搭着煙紫的襦裙與長褲。看上去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綰着雙平髻,左右各飾兩朵櫻粉布花,手上兜着個籃子,正把桑葉撒向竹柄。
他原本因着宮中的晦暗旖旎而討厭紅男綠女,怎生此刻眼前這道鄉野素淨卻叫他走心?那身段兒始纔有些朦朧,連他從前討厭的在她身上也變得不討厭,雖然幾乎平坦,卻自然而然地叫人舒適。喂得靜悄悄,那原本叫人反胃的蠶蟲蠕動着,在她的眼中卻好似寶貝愛寵,她輕輕勾着脣角,眼簾專注低垂。楚鄒看得有些錯神,竟忘了把目光收回來。
“四少爺……”方卜廉微微咳了一聲。
唔。楚鄒這才尷尬地反應過來,但好在其餘官員都在忙着拍打身上雨水,並未有誰人注意。
他便不好再看,只問道:“蘇縣令方纔好像有話要說?”
蘇長平看了眼屋裡的丫頭,都進來了還說甚麼。便道:“也沒什麼,避避雨就走了,不打擾。”
卻好像是說給那女孩兒聽的。
“來,給你吃吧,別搶。”那姑娘聽到了也似未曾聽到,只是低頭忙碌着,偶爾輕輕地對蠶蟲說些什麼。
聲音很低,卻甚爲好聽,吳儂軟語,絲絲入耳。
楚鄒不自覺又是一瞥,這一瞥,便看到她了秀麗的眉眼和倔強的脣。一陣涼風吹來,他收回眼神,打了個哈嚏。
小榛子擔心主子犯舊疾,便問女孩道:“這位小主人可否給碗水喝,我家主子身體不勝風寒。”
楚鄒隨聲望進那光影裡,不自禁有些默默地等待,這樣的感覺竟是他長大後,在紫禁城裡從不曾對哪個宮女有過。儘管她們時不時的一見到他便面紅耳赤。
但那女孩兒清素的臉龐映在朦朧中,卻並不擡頭答應。
蘇長平無奈,只得硬着頭皮道:“小碧伢,給這位少爺盛碗水來。”
小碧伢,楚鄒心絃觸動,便將她名字悄默地記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