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風輕盈的,微微的,吹着少年歪瓜裂棗的袍擺。那黑紗短靴踏着青石磚面踅進齋宮門,腳後跟不點地是奴才應有的走姿。
院子裡風過輕塵,顯得很安靜,兩口缸子大張着嘴,因爲月初換水,直殿監的太監還沒來得及給滿上。對面西配殿望過去空空,郡主們應該吃完都隨二公主楚池走了。
原本戒齋對於晚一輩的來說就是走個場面,這些千金嬌養的小姐,自個府上多少山珍海味不吃,哪裡稀得吃宮裡頭平淡無味的食兒。楚池因着妝容首飾多,在貴女堆裡很受捧場,這會兒該是一羣又往她的宮裡聚去了。但楚池打小一向刻意隔閡着楚湄,已經九歲的楚湄雖生得比楚池要好看,因爲聽覺不好,這時候一般也不去討嫌,總會去永和宮裡陪陪她的母妃。
小麟子走去東配殿,趴在窗子上往裡看。像個小樹苗一樣的身條兒,肩窄窄的,腿兒直長,微踮着足尖,俊秀小臉蛋正貼着那紗窗。紗窗朦朧,屋裡頭光線有些陰暗,只看見一個人影兒端坐在桌沿,着一襲灰藍的團鶴繡交領常袍,五官瘦削而清雋,應該是三皇子楚鄴。
忽而瞥眼瞄見她,便對她笑:“進來吧,就本皇子一個。”
他對她笑容總是暖而寵,小麟子聆音察理、鑑貌辨色,是不怕他的。自從孫皇后走後,楚鄒對她的管束便很寬容,她得空了總能夠去楚鄴那裡玩兒。努努因着那一窩小狗崽子,後來就變成了楚鄴的狗。但那隻黃毛啞巴狗從幼小時候就陪着小麟子,小麟子念舊心軟,時不時還會回去看看它,因此這些年來和楚鄴是不陌生的。
她隔窗卯着櫻桃小口兒,烏眼珠子澈亮,輕輕問:“奴才的太子爺吶。”
她因着他的溫柔,在他的跟前便也是收斂的,聲音一輕下來便特別的動聽,帶着一抹女孩兒氣。
楚鄴應她:“方纔戚世忠從這裡帶話,說父皇找太子爺議事,這便沒等你來就走了。吩咐奴才給你留了份吃的,說吃不完不許淘氣。”
那紅木圓桌上琳琅地剩着不少菜,小麟子瞅着了,便從門裡走進去。她這會兒雖餓,可不敢回御膳房,午間用膳時太監們都在,要是被吳麻桿兒曉得了自個袍子成這樣,一定又該罰立牆角根兒了。
屋裡頭果然就只有楚鄴一個,那些世子世孫們都散了。小麟子搭着肩膀站在門下,低頭瞥了眼磕磣的袍擺,前頭長後頭短,風從腰脊涼颼颼灌。問:“三爺能幫奴才在宮外做件袍子?我有銀錠子。”
她的銀錠子倒還真是不少,每逢過年都能得上好幾個,除了陸安海摳門不給,御膳房幾個掌勺掌糕師傅各給一個,吳全有給,戚世忠給,李嬤嬤還回回給兩個。從四五歲起開始拿,攢攢六年得有三四十個了,她都用包袱規整在櫃子底下,怕日後跟着陸安海出宮得去乞討,那麼老了怎麼走得動。
楚鄴說:“那你還真是付不起了,一個不上冊的奴才竟能指使堂堂皇子麼?”
把主奴尊卑逾越,大逆不道啊。三爺幾時這般薄情。
小麟子頓時便有點窘,巴巴地摳着衣角沒說話。
那青蔥俊秀,怎生一個眨眼都是惹人疼。楚鄴也就不逗她了,勾脣道:“聽說你琢磨了門炸榴蓮奶冰的手藝,就把你做的新食兒給本皇子一份,這便算是扯平了。”
宮裡頭都知道她的手藝得孫皇后貼身嬤嬤親授,還能推陳出新,便是連萬歲爺也都挑不出錯兒的,用這個做交換明面上倒也說得通。
那榴蓮奶冰乃是把榴蓮加奶和砂糖研磨成漿,置於冰櫃裡冷凍,再用蛋黃加澱粉製成餃子皮兒,把榴蓮奶漿裹進去速炸,吃起來爽口香滑、柔韌有勁,還能醒脾開胃。但楚鄒不愛吃,嗅一口都不愛。
小麟子爲難:“太子爺嫌臭,說一股子貓屎味兒。”
楚鄴卻道:“是你做的本皇子都不嫌臭。”
小麟子受了安慰,這才爬上座就着跟前的盤子吃起來。楚鄒素日對她高冷淡漠,不料給她搛的菜卻都是她愛吃的,炒筍片子、辣海帶節兒、鍋塌豆腐、椒鹽杏鮑菇,全是重口的食兒。她的吃相卻安靜而文雅,筷子夾得有些生硬,微張開脣瓣咬一小口,叫楚鄴看得目不轉睛。
“你得叫那裁縫給我在兩肩各繡一隻饕餮,脖子得綠,嘴要張開,裡頭長四顆牙。就跟我身上這件一樣,不然被我吳爺爺發現了不對,回頭還得叫我挨手板子哩。”小麟子邊吃邊說,言語含糊不清,卻掩不住清甜。
楚鄴一瞬從神遊中恍然,便若有所思地慢慢道:“本皇子就快封王出宮了,今後見你一面可不易,你可要隨我出去?宮外頭規矩少,天空大,不似宮裡處處是拘束,你若是隨我出去,必定比這更要快活些。”
但小麟子現下可不想出宮,這宮裡除卻哪天吳全有和陸安海叫她說“誒,該走了”,那麼她便哪兒也不想去。她的天空只在這座繁複奢靡的紫禁城,外頭有多少稀奇她都不稀罕。
眼睛埋在盤子裡,頭也不擡:“宮外頭有什麼好玩?宮外頭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沒有轉不出的宮牆,沒有亂眼睛的天花檐角,奴才就喜歡待在宮裡。”
楚鄴卻猜她是捨不得太子爺,但她一個不入冊的太監……便嘆道:“若是哪一日你出宮了,到時我便叫小鄧子派車來接你。有你三爺一日榮華,便管你一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正說着,楚鄺一襲藍海松茶雲龍紋錦袍繾風而入。楚鄴便止了話,見二哥臉上微微有一抹未拭盡的紅,神色略顯僵硬不自然,猜他一定是被宋玉妍偷親了。那丫頭打小早熟,三歲就學會在指甲上塗丹寇,十歲親人也不爲怪。楚鄴便招呼道:“二哥把玉妍小姐送走了?”
“她母親找她,總算打發走了。”楚鄺收斂心緒,斜眼瞄見小麟子在,容色略爲一緩。見她吃相專注,偏故意撩袍子在她邊上坐下。
一股淡漠檀香味道沁脾,已經十七歲的二皇子瀟灑俊逸,在小麟子眼裡是個大人了。小麟子被他的氣場罩得窘迫,只是兀自一口一口地吃。
楚鄴被楚鄺清朗身型隔開,但也不好說什麼。曉得楚鄺打小對宋玉妍只是麻木不仁,便笑着調侃道:“二哥不若把她娶了倒省事些。”
楚鄺默:“才十歲,怎麼娶?便是最快也得再過三年,爺我都二十了。”斂着濃墨的眉,倒不見有不悅。其實叫他娶宋玉妍他是樂意受下的,但宋家如今在邊關有兵權,侯府長子又是東宮太子少傅,先不論自己母妃失寵多年,宋家還肯不肯繼續這門親事,父皇那邊準不準奏還是一回事,保不準一句話批下來不嫁了,就嫁太子。
他心中到底因着人生頭一回得了姑娘家的吻而愁煩,忽而斜眼睨小麟子。這個小太監,自小就得着四弟的看護,像個私人小寵般,打從四歲初入宮起就守着,幾次都捨不得斷。倒叫她省吃了多少苦頭,不像那些個捱打受欺的,打小小因爲宮廷的欺凌而生出勢利、陰狹與刻薄的奴相。
若說興趣,楚鄺倒是對她更有興趣些,便去捏小麟子的臉。小丫頭片子越生越俊,袍子也撕歪了,男孩似的淘氣日比一日。
修長手指捏着小麟子的臉蛋,捏得小麟子生疼。臉蛋和嘴都被歪去了一邊,嘴上卻不敢說話,半片筍子咬在齒間,只能吸溜吸溜地卯進去。
都這樣了還不忘惦記一口吃。楚鄺冷眼睨着,勾脣低侃:“一個奴才也敢上主子的桌用飯。”
聽在小麟子耳朵裡怎麼就跟威脅似的,帶着楚世皇族生來的冷貴。小麟子扒拉扒拉着筷子:“二殿下捏疼奴才了。”夾起最後一截山藥片,呼啦啦地就往門外頭跑,跟風兒似的。
蠢奴,賞她話兒都不懂識趣。楚鄺的臉便青紅黑綠,楚鄴笑道:“二哥何必總爲難一個奴才,被太子曉得了又有話說。”
楚鄺瞪他:“有爲難麼?不過是圖個樂子。”
兄弟二個小時候不避諱地暗示小麟子是女孩,長大後倒是互相之間不說了。
午間的宮廷顯得靜謐無聲,搭手的宮女與弓背的太監在紅牆下往來進出,足尖擦着地板,生怕發出什麼響動。
“呼呼——”小麟子一路鬼追似的往御用監跑,用太子爺的“蜮”字換了幾截紅雪松木,便穿過右翼門往回走。御用監倒是離着她的院子進,但是不敢回去換衣裳,生怕被打瞌睡的吳全有逮個正着,一路拿了木頭便往御膳房回來。她腳步咻咻,少年走得輕快,原以爲這會兒午休光景,肯定陸安海不在。老太監人老了,中午必須得去魏錢寶的屋子裡蹭會兒覺。
哪兒想前腳剛進院子,便看見陸安海赫然地躺在老朱師傅那把靠椅上,正在呼哧地打着呼嚕。已經快六十的陸安海,呼嚕聲不算重,那苦眼瓜子下的窩窩卻越來越深,像兩條斑駁的苦瓜紋,又厚沉又歪擰。因着多年的風溼用藥,人也更加虛胖了,動一動都不再像從前利索。
她怕吵着他,探了個腦袋便縮回來。把袍子卷在腰上,假作是才從外面玩得熱乎地回來。屏着呼吸,綿手綿腳地繞過陸安海。
然而才擡腳,便聽見那苦眼瓜子下蹦出聲音:“小心門檻兒。”
她低頭一看,門檻上積着一堆水,連忙輕輕跳着繞過。
陸安海見她跳,又道:“小心腦門。剛洗過,滴水哩。屋檐的水滴在小孩腦頂上得生大病。”
小麟子只好頓住,叫一聲:“陸老頭兒沒睡。”
陸安海瞥她一眼,早看出來她袍子斷了,只是懶得說。人老了,看着這麼個從小一點一點養大的孩子,心裡頭是知足的,卻又是惴惶的,命一般的寶貴,生怕她出一點兒紕漏,平素連罵都捨不得再罵。
和小時候倒着來,那時候是吳全有嫉恨陸安海管孩子;如今陸安海人老心軟,吳全有倒開始不時唱黑臉了。
問:“上哪兒玩了?”
小麟子答:“爬樹了,給小九爺抓了只鳥兒。”
陸安海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松木,又問:“手上拿的是什麼?”
“太子爺要的雕刻木材。”
陸安海就不說話,像是命裡該她欠了中宮的,生在宮裡還債哩。那皇太子也是越長大越蔫壞,使喚她使喚成習慣了,她竟是也對他沒脾氣,從來什麼都慣着。大冬天的叫她去暖牀,到了後半夜又嫌她身上太燙太暖,便用腿踹她屁股,她就頂着月光冷悽悽地回自個院裡睡。
還叫她洗身子把尿壺兒,陸安海每想起一次,額頭就得抽一回筋。那筋就跟長腳蜈蚣似的,抽多了就消不去了。也不曉得被發現是個女孩兒沒有,不過陸安海後來試探了幾次,小麟子自個還是不懂事兒哩,他已經準備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求請告老出宮,免得過二年開了化再拉她拉不動了。
就楚鄒那冷薄心性與身份,能給她什麼?倒不如用存下的家當給她置一身好嫁妝,嫁個好人家不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