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住風行,一道道弓腰哈背的森綠與紺紫在十米宮牆下往來遊梭,那時日靜悄悄過,等到十一月上的時候,就聽說山西府尹周勐河病危了,而與此同時,翊坤宮的周麗嬪又傳出懷孕的消息。
養心殿內,仙鶴腿鎏金香爐裡嫋嫋薰香若有似無。
正中央“中正仁和”的大匾蒼勁厚朴,楚昂頭戴烏紗翼善冠,刀削玉鑿般的側臉掩在昏幽光影之下。
兩側站五六個內閣府臣,着大襟斜領的深紅色朝服,正諄諄上表着請立皇七子爲太子。
道皇七子幼小識九五之尊,天賦秉異,是有大作爲也;道山西府尹這些年一心爲民,傾力擁護聖上,功不可沒也;又道周麗嬪典則俊雅、溫懿恭淑、柔明毓德,其子理應立爲東宮皇儲是也。
字字鏗鏘,微言大義。
楚昂只是靜默地聽着,左側紫檀獨板面心三屜平頭條案上,一枚玉白底花瓶幽雅擺放。那瓶身上幾朵秋菊花瓣莞爾綿長,曲曲柔柔,分明是一朵花,怎生看着卻像個婀娜水袖的女子。
見一羣閣老已說夠,便淡淡道:“按大奕祖制,皇儲本該立嫡立長。衆位愛卿既是力主立賢立幼,不若叫衆位皇子開卷比試,取賢能者立之便是了。”
他面容清肅,英挺的鼻樑勾勒冷意,那帝王的孤寡在他身上宛若渾然天成,不容逾越。
已故的隆豐皇帝杯弓蛇影,疑心病重,今上幼年過得戰戰兢兢,爲了保命幾不與外臣交道。初繼位時,大家都以爲他懦弱猶疑,甚至奉命進宮時還抱着個四歲的小兒。誰知道這些年不動聲色把百姓生機大業處理得條條是到,無縫可疏。
羣臣聞言便低頭默默,只是無話可駁。
讓衆位皇子以考試而取賢,那分明就是怎樣也不可能皇七子了。纔多點大年紀,書還不會背幾本,識得甚麼治國任賢之大義?
這些年皇上對周麗嬪那般盛眷,素日恩愛多少,臨到頭了原也不過是一場幻象。
初五那天又下了一場大雪,把奉天門空寂的場院渲染得一片銀白,三尺厚的積雪踩踏上去嘎嘎作響,心中有事的人走得急,踩出一個個憤慍的腳印也懶得回頭去看。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楊惟去了滇桂小半年,假借稽查亂黨莽匪的名義,不動聲色卸了慶王楚顯在封地那邊蓄養的勢力。慶王氣得大冬天病倒在牀上,三十多歲的年紀,臉上的肉都病得縮進兩頰,看起來像個蔫乾的絲瓜瓢兒。
三十八歲的肅王楚昌大早上就從西亭子街打馬進宮,東華門外把馬鞭子一甩,大步疾疾地就往奉天門內闖。趕在皇帝退朝回宮之前,把楚昂堵在了中和殿的龍座上。
楚氏皇族的男兒容貌皆生得上乘,他眉頭擰得甚緊,臺前從左走到右,又從右走到左。高筒的厚皮靴上沾着雪,一點點化作地上灘開的水滴。
微有些發福的身影把人面晃得花亂,左左右右不過重複那幾句話:“老十一啊,老十一,父皇剩下的兄弟沒幾個了,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幾個老哥哥?就是隆豐皇帝他當年在位時,他、他也沒你這般的手段!”
手段?呵,手段。
他們的父皇仁宗皇帝倒是生了不少兒子,很多幼年時候就已經死了。隆豐皇帝楚晟駕崩後,就只剩下肅王、慶王、齊王三個。齊王是隆豐的嫡親弟弟,比楚昂小上二歲,乃是在仁宗駕崩前才懷上的。
隆豐多疑猜忌,雖心軟到底放不開手腳、也下不了狠手幹大事。這些年雖然幾個兄弟被困在京城沒放去封地,但是肅王在山西與官員欺上瞞下地剋扣偷吃,慶王在廣西邊境一帶培植勢力,楚昂派東廠與都察院明裡暗裡都調查過,什麼不是瞭然於胸?
說來仁宗留下的幾個兒子都過得不容易,隆豐皇帝繼位後,幾個兄弟明面上都服着,私底下誰不是各自撈着本兒的保命。當年隆豐在位時,肅王、慶王之所以不敢輕舉妄動,那是因爲隆豐把兵權交給了齊王,齊王手裡頭有兵。待輪到楚昂當皇帝了,齊王躲去高麗不回來,楚昂雖空手起家、按部就班地扶植宋家的勢力,到底齊王的舊部在軍中根深蒂固,輕易不好撼動,所以這兩位王爺就逐漸有肆無恐了。
楚昂倒也不去桎梏他,攘外必先安內,高麗現今自顧不暇,齊王暫時還不能有所作爲,到底他的王妃和世子也都在京城王府里扣着。倒是這兩位哥哥不好對付。楚昂默默的,這些年以縱養歇,放任他們輕心,實則一點點把自己的人安插置換,如今已是時候收回來了。
他任肅王走來走去,末了啓脣道:“三哥說的哪裡話?山西的祿俸朕年年一文不少地給你,當地官吏貪污苛稅,朕也給你整治妥帖;今歲那邊鬧大雪,朝廷第一時間撥款賑災,難不成朕的這些所爲做錯了麼?”
呵呵,自然沒錯。人都被你換光了,你再怎麼治再怎麼撥,好處都是落你自個兒國庫裡,那一點兒封王祿俸拿來頂幾個意思?
肅王滿腔慍極,手指頭戳出去,見楚昂只是面不改色地坐在那裡。他頓了頓,想起小十一少年時候的驚惶,從不結黨營私,只清清弱弱的在王府內院看書識字逗孩子,這會兒看着怎麼卻叫人這般仰懼。
肅王末了到底放下指頭,長吁一口氣道:“……好,你老十一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三哥我也就不繞彎子了。你那是治好了?你那是把我的人都換崗了!如今那重要的官職上哪一個不是你的人?明面上把周勐河大女婿呂安捧上去做個府尹,那酒囊飯袋,早晚還不是被你捋下來?你三哥我要來那個空封地幹什麼用?”
他默了默不解氣,又哀愴地添補一句:“還有你七哥慶王那邊,氣得現在還躺在牀上爬不起來,你這……你這是把我哥兩個給生生逼死啊!”
楚昂漠然地聽着,只勾脣笑笑,語氣悠慢道:“三哥既然已把話說得這般明白,那就別怪朕不替你遮掩了。且不說朕初登基時皇位不正的那些謠言,就是當年的後宮,你安插在朕身邊的人還少麼?朕若不念着兄弟情分,三哥安能這樣站在這裡……指着朕的鼻子說話?”
他氣定神閒,看似不動聲色,卻分明暗懾冷冽。
肅王愣了一怔,驀地說不出話來。
但當年那件事,即便是查出來了也於事無補,在根基不穩的時候,知有敵、知有陷阱,也只能裝作跳下去。否則動了他二個暗中布的局,狗急跳牆,難保不伺機與齊王連橫。假裝不辨不究,或還能保存反噬之機。
有時候裝庸,比自不量力地賣弄聰明、把身家至於危險更爲理智。
楚昂想起當年那場迷情心動,那個傾盆大雨之下長跪不起的幼童,想起這幾年兩宮之間的咫尺陌路,精緻的脣角邊不由掛了一絲冷薄。
他從龍椅上站起來,踱步到金漆銅柱前負手站定,繼續說:“這天下沒有朕不知道與探不到,兩位哥哥只要安分,該有的俸祿與榮華一樣不會少。大奕王朝走到現今二百餘年,祖輩打下的江山不易,不能毀在我等子孫手上。還望三哥回去給慶王傳個話,爬不爬得起來,就看他肯不肯給自個放條生路。”
那話語輕輕,只聽得肅王瞠目結舌。看着皇帝修頎的背影,只這一瞬,他像是明白了他爲什麼偏就是獨獨那般對四子。
肅王悲愴落敗地跺一跺腳道:“好……你倒是悄不動聲色地給你那寶貝兒子鋪了條好路,三年來就這麼迷了你老哥哥的眼。罷罷,我服。我不服不行。”呼啦啦,袍擺一拂背手踅出了漆紅的殿門。
金色的藻井下頃刻復了一幕安靜,老太監張福手捧着一件黑色金絲刺繡團龍冬常袍,弓着腰站在一旁。
沙漏輕悄悄地響,楚昂默默站着,聽腳步聲走遠了,便又回往龍椅上坐定。宮廷之爭暗涌,只聞其形不見其刃,那兄弟之間的殘酷,不止始於年少,也不終於年長。
張福澀啞開口:“秉萬歲,都察院左都御史楊謹請旨賜婚,求皇上爲其長孫指婚尚長公主。”
楚昂聞言一默,想起普渡寺裡看到的那個雅雋青年,問:“可是同去滇桂的楊惟之子楊儉?”
張福應是:“這些年皇后娘娘幽居坤寧宮,楊惟夫人不定期總會入宮拜訪。那日去普渡寺,便是皇后娘娘攜長公主與其母子同遊。”
張福聲音慢慢,聽方纔聖上與肅王的一番言語,此刻語氣中暗含着欣慰。
楊家世代家風清正,父子同在都察院供職,皆以廉潔聞名,剛正不阿。楚昂記起那個與楚湘一前一後默默登階的溫潤男兒,心中確是滿意的。
眼前又掠過孫皇后風中輕拂的鬢髮與微啓的脣,便潸然道:“她說什麼就許了她什麼吧。”默了一下,卻又把奏摺扣回,涼聲道:“先擱着,待她自己告訴朕。”
“是。”張福最是明白皇上心意的,弓腰應是:“天冷了,皇上還是回宮吧,聽說今兒翊坤宮的梅花開了,皇上可要前去看看?”
麗嬪那裡已經好幾天沒去了,早上使宮人悄悄來叫,張福沒敢明說。
楚昂卻面冷:“回乾清宮用膳。”
說着一襲袍擺繾風,主僕二人便往露臺外行去。三層的漢白玉階梯,一襲明黃色衣袂翩翩踅下,風蕭蕭兮背影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