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妍立刻深吸了一口氣,從紅牆根下閃身而出——
“呀,看這三尺窄門把人擠兌,急着走路衝撞了殿下真是臣女之過!”
她像背書一樣說着練習過數遍的話,人還沒撞上楚鄒呢,話已經巴拉拉說出來了。緊接着手上一枝珠花落下去,吧嗒一聲掉在楚鄒的靴面上。
楚鄒不自禁愣住,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低頭就看到肩下一名漂亮的少女。豐潤嬌麗的臉龐,雙頰輕撲着粉兒像能夠溢出桃汁,螺髻釵環、綢衫緞裙,約莫與陸梨差不多的年紀。
他已經數年沒有接觸過朝中的官家女了,她的個子與陸梨差不多高,忽然這樣近距離地抵着他站,他臉上便有些窘和不適。但還是好脾氣地說了聲“無妨”,然後彎腰去撿起腳上的那枚珠花。
宋玉妍緊張嬌羞地低着頭,這便看到一隻手伸下去,那藍邊白底的袖管下露出男子蒼勁的腕,甚是好看。
但怎看着卻不似楚鄺呢?
楚鄒撿起來,把珠花還給她:“這是你掉的東西?”
宋玉妍擡頭看,便映入眼簾一張年輕而英俊的臉。是瘦白的,目中有沉靜、謙和與冷淡,叫人看了莫名心間怦然。她便有些吶吶道:“你……不是鄺哥哥?”
因爲她也已經三年多沒見過楚鄺了。
楚鄒定睛一睨,這才認出原是宋玉柔那個小子的胞姊,便泰然下來:“他是我二哥。”
皇帝爺幾個年長的兒子宋玉妍都見過,曉得他不是老三瑞賢王,這麼按年歲一猜該是當年的皇太子了。她眼裡少年的楚鄒是倨傲的,有如一尊上神,着一襲太子常服肩袖蟠龍,威風得不成樣。她從前不敢企及,只敢偷偷妄想楚鄺穿上那身衣袍會是什麼樣。此刻看楚鄒,卻是如此的俊冷和消瘦,那少女的心房便不自禁觸了一觸。
沒有見着鄺哥哥,些微失落些微羞赧地說:“臣女請四殿下安,方纔多有衝撞。”
說完暗暗怪罪身後的丫鬟,丫鬟委屈地吐舌頭。
皇帝在一旁看,看着自個兒子跟前站一個這樣少女,兒子神情是清肅的,少女卻是嬌羞而俏美,通身釵環羅衫亦無不矜貴。那十多歲的青春年紀,畫面多麼使人悅目。
他便溫和地笑道:“這位可是宋家的千金玉妍丫頭麼?你今兒不在德妃宮裡鬧,跑來這兒做什麼?”
宋玉妍打小在宮裡頭周旋,對皇帝也是熟悉的,聞言大方又拿喬地說:“是皇帝伯伯。妍兒方纔珠花忘了掉在哪兒,正過來尋着,不巧撞上了四殿下。”說完臉一紅。
分明那珠花就是從她自己手上掉下來,皇帝也不揭穿。想起十多年前孫皇后剛進宮,那時他還囑咐把她抱進來給老四瞧瞧。不自禁感慨道:“呵呵,當年朕在坤寧宮瞧見你,尚是個襁褓小兒,一晃眼已然大丫頭了,朕的老四亦長成七尺男兒。既是‘不撞不相識’,這便一道走吧。”
說着拂袍往景曜門下過去,宋玉妍只得隨在其後頭。
巳正的風輕輕地吹着,宮巷下並不寬,楚鄒只是仰首靜默走路。楚昂側目看宋玉妍,慈愛地笑問:“今歲可有十四了?平素都喜歡做些甚麼?”
宋玉妍打小如明珠般嬌養着,不知世情冷暖與疾苦,心思想得也直也簡單。想嫁給楚鄺哩,想在未來的公公跟前表現,便輕聲答:“妍兒自小被母親逼着學女事,若論喜歡呀,倒是更喜歡撫琴則個。”
“唔,古訓道‘善女事者韻至心聲,善琴者通達從容’,世家閨秀當如是也。”楚昂讚賞地點頭,不察痕跡地掠過楚鄒一眼。
東華門下,才從宮外回來的老二楚鄺一身風塵僕僕。王府的裝修一直在進行中,雖他平素是個沒心沒肺的不羈人,如今得賜了府邸,倒是對自己的“家”十分認真。宮外頭那些奸商都當皇子爺兒銀子多、好糊弄,前頭新進的一批木材芯子被注了水,叫退貨不給退,鬧着不可開交。楚鄺便親自往河北去跑了一趟,去了四五天這纔剛回來,那英毅的臉龐上幾許奔波的疲倦還未褪。
小喜子跟在後頭,問:“爺,今兒個德妃那擺宴,方纔叫人留了話,說是叫您回宮了就過去。”
楚鄺尋思着宋玉妍必然也在,便道一聲:“爺累了,不去。”
他好像對女人全無感覺,但小喜子可知道並不是。小喜子眼尖,瞧着二爺對王府佈置的得多用心,尤其是離他書房最近的那個小院子,那院子並非主院,可他每一件桌椅擺櫃連帶着梳妝盒子都親自過問。如果不是想要個女人住進去,何用費這麼多心思幹嘛?
小喜子猜着二爺還是想有女人的,只不過要找他自個樂意擔當負責的女人罷了。他想起楚鄺自從回宮後見了陸梨,便總在夢中“擎天而起”,還時而囈語。便支吾道:“二爺不在宮裡這些天,聽人說四殿下出了趟御花園,梨子姑娘做了一道荷葉肉,皇帝嘗過就叫賞給他了。可奴才記着,那梨子姑娘還欠着爺的人情沒還呢。”
這話說得含糊不清的,其實不就是想說老四又見了那丫頭麼,怕傷他臉罷了。
楚鄺眉頭一蹙,近些天急着弄王府的事,倒把陸梨這頭給擱置了。此前並不知老四見過陸梨,他倒還不緊不慢地耗着逗着陸梨玩,這會兒知他二個早已碰過頭牽過手,再想起陸梨那副嫵媚不知的模樣,楚鄺的心中便只覺焦慮躁悶——那院子可是他留着給她安置的,打小老四不屑珍惜,如今他可不容她繼續給那小子糟蹋。
楚鄺默了默,腳步便也改往內廷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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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宮裡薰香嫋嫋,談笑聲嚶嚶切切好不其樂融融。陸梨在明堂間擺着桌面,琺琅的瓷碗子湯盅發出吭叮的細響,聲兒悅耳如磬。宋玉柔看得目不轉睛,三公主楚湄心裡就泛了酸,盯着絡子問:“你眼睛黏桌子上啦?”
宋玉柔恍然回神,看到她白皙小臉上的彆扭,倒暗暗的有些酸爽。端着身板道:“你別誤會,你可瞧着那丫頭像是一個人?”
“兩條胳膊兩條腿的,不是人是鬼吶?”楚湄眼也不擡,又忍不住一擡。看那廂陸梨忙碌的側影,依稀似有熟悉,卻又記不起來,便復問:“像誰?”
宋玉柔說:“我怎瞅着她有幾分……像你四哥從前那個小太監。”皺着眉頭,眯着他精亮的單皮眼,但想想又不會是,死的時候他可分明瞧見了的。便收回眼神不再說話。
陸梨察覺到,就悄悄地抿了抿嘴角。她還記得出宮前送了楚湄兩隻烏龜呢,三公主可輕易不搭理人,未料竟是收下了,叫那小蠢太監本來薄涼的心裡都泛暖和哩。
曉得他兩個果然好上,眼裡不禁漾起笑意。
殷德妃在那頭看,見她靜悄悄把宮廷的一應規矩做得行雲如水,便問討梅道:“可是那個丫頭麼?叫過來讓本宮瞧瞧。”
“是。”討梅今兒得了不少臉,點着下巴笑靨嬌俏。位分低的小主說話不可高聲,只是輕輕地喚着“梨子,梨子,叫你呢。”
“哼。”對面的李蘭蘭和孫凡真便吭鼻子翹眼,討梅看見了也不搭睬。風水輪流,如今輪到自己這幫姐妹長臉了。
陸梨詫然聽見,連忙走過來施了一禮:“奴婢見過各位娘娘和小主。”
殷德妃上下打量着她,慢悠悠問:“你叫陸梨?這些花色怪誕的零嘴兒都是你做的?”
她故意用着“怪誕”這樣不明褒貶的詞,陸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只是恭順答:“是,板栗餅子裡頭加核桃碎子,酥軟香脆更有嚼頭;荔枝扔了可惜,做成果子凍不僅酸甜爽口,還能滋養容顏。奴婢原想着讓滋味更好些的,讓娘娘們見笑了。”
兩歲的楚恪還以爲她要受罰呢,連忙跑過來站到邊上說:“她是我的怒泥,德妃奶奶不許兇她。”
殷德妃最疼孫子,見狀噗嗤一聲忍俊不禁:“渾小子,甭嚇唬本宮,你是惦記着她那顆糖哩。”
這才緩和了容色,對陸梨笑嗔道:“莫要緊張,叫你過來原是要打賞你。先頭這小子在宮裡哭,得你帶了一回路,看把你護的。我前日聽老三說要給老四找個伺候,方纔瞧着你規矩慎微的倒也合適他脾氣。本宮若把你派去他身邊,你可樂意好生服侍他麼?”
一邊說,一邊叫嬤嬤取盤子裡的金葉子過來。
陸梨纔要伸手接,聞言頓時愕然。她進宮唯不願再附庸與誰,倘若一去楚鄒身邊,今後但做什麼事便都會帶上他的標籤,怎能夠再悄無聲息的在膳食上動作。不是不心疼楚鄒,只是希望楚鄒去做他本該做的事,然後她自個報自個該報的仇。
一時那柔韻的臉龐上,眸瞳便如潭水般瀲灩。
討梅和春綠也是大吃一驚,太意外了,叫去服侍誰也萬萬想不到會是那個又瘦又咳嗽、還與太監亂過的廢太子邪。
倒是李蘭蘭和孫凡真這下得意起來,那廢太子幾回起伏坎坷,而且聽說脾氣又陰又鬱,現在雖看似要復寵,保不準什麼時候又要被拉下臺。叫陸梨去正好,看她怎麼服侍一個只愛上太監的爺兒。
她兩個已是嘗識過那歡愛滋味的,想到入那後-庭不堪,妝容精緻的臉上頓時揚眉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