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的御花園裡清風拂面,玉翠亭旁幾名樂工在湖邊輕撫琵琶,柳樹下古雅的琴聲悠悠迴盪。
張貴妃着一襲薄香色對襟褙子,與殷德妃坐在花亭下聽曲。貼身宮女在旁剝着西番進貢的堅果,二人就着兩盞茉莉花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殷德妃比楚昂小一歲,算算今年也四十有一了。雖則在張貴妃失勢、孫皇后去世的那些年,她掌管過後宮,有過對權力與地位的渴望,但後來又很快歸於平靜。心寬體胖使得她的容顏看上去甚爲柔善,眉眼總是帶着溫和的笑意。便是楚昂那般冷清冷性之人,但遇了繁絮難解之事,也常去她的宮中小坐一坐。這後宮裡,殷德妃是難得能讓張貴妃不遮掩本性、願意說得上話兒的人。
張貴妃手掂果仁,淺咬了一口:“姐姐今兒這身料子倒是襯色得緊,聽說今年宮外頭時興鮮豔,我看新進來的那些姑娘們,胭脂和脣兒都打得跟花兒一樣,紅不太紅,偏就招人眼耀。”
說着扭頭看了看對面亭子下幾個納涼的新秀女。
殷德妃隨她視線望去,便望見一羣鶯鶯嬌俏。她是最曉得張貴妃的,打年輕時候就愛爭,如今雖在外人面前一派莊端肅穆,實際沒什麼變化。誇她是假,倒酸水纔是真。
殷德妃便岔開話題,開解道:“還不是三王妃託老三送進來的,我先頭嫌它鮮豔,經貴妃這麼一誇,倒也覺得好了。”又問道:“對了,聽說東筒子那位出來了?”
張貴妃果然被帶走話題,輕蔑一叱:“可不是,割了手腕,還剛巧院子又着火了。要我說,就是終於耐不住寂寞,想出來一樁苦肉計罷。”
殷德妃不置可否,那周麗嬪冷宮關多少年都不肯死,眼下只怕是想爲皇七子打算些什麼了。哪有做母親不爲兒子着想的。便隨口道:“聽着也不容易,貴妃打算怎麼安置她?”
張貴妃也不戒備,應道:“還能怎麼安置,萬歲爺沒吩咐把她再關進去,就只能由她住在外頭。好在那衍祺門裡也沒什麼可圖,盡是六局與戲園子的地方。挑着這時候出來,呵,她倒是還想翻身。”
殷德妃知道她與周麗嬪的過節,也就不再深聊,笑笑着略過。
正說着,隨廊上傳來小兒的喃喃碎語。貼身宮女看見了就輕輕笑:“娘娘們快看,瑞賢王和小皇孫進來了。”
兩人便停了話頭,順着視線望過去。
老三楚鄴着一襲藏青刺繡團領袍從廊上走來,懷裡兜着個粉團的小人兒,修頎步姿如若帶着清風,叫人看去甚爲舒適。
這是個大事從來不叫殷德妃操心的兒子,雖則幼小時候身體羸弱,在宮中招到奴才們的諸多苛刻與他父皇的冷落,但秉性卻一直保持着謙順,不像老二那般時有差錯,亦不似老大楚祁冰冷、廢太子的大起大落。
殷德妃看見兒子與孫子,臉上頓時洋溢出笑容,叫了聲:“呀,什麼風把爺兒倆吹來了。”
“德妃祖母好~”楚恪在父親懷裡蠕着胖腳丫,急不可耐要下地。
楚鄴便溫柔地把他放下來,對二位娘娘行了禮:“兒臣見過母妃,貴妃。”
張貴妃對老三還算寬和,因着老三是無害的,又打小被自個兒子壓一頭。笑笑着看向殷德妃,道:“瞧瞧,老話都說養兒防老,姐姐這纔是真正的養兒防老。不像妹妹,叫妹妹我看得真叫羨慕。”
她叫她姐姐,是因着她年歲長。殷德妃便也敬她,謙虛道:“看貴妃說的,二殿下在邊關立了戰功,回來皇上必要給他賞賜慶功宴,這風光可不是誰人能比得過的。”
張貴妃把這話聽得舒服,東宮太子廢了兩年多,朝臣們在皇九子傷愈之後,多有求請改立楚鄎爲皇儲,但皇帝幾次都不予以迴應。如今楚鄺若立了軍功,倒有微薄的希望可以搏之一搏。當下臉色甚好看,轉向楚鄴道:“瑞賢王不去陪王妃,今日怎得有空進宮來?”
“母妃託恪兒,看祖母來了~”差一月滿兩歲的楚恪替爹爹回答,又爬到殷德妃的膝蓋上,想要討她的抱。
小鬼精,這就學會維護自個的母親了。殷德妃愛憐地抱住他,問楚鄴:“這兩天怎樣了?”
楚鄴答:“尚可,早上下牀梳了個妝,又喝了碗清粥。”
說的是三王妃聞雙兒,翰林院大學士聞勉的掌上明珠。小夫妻倆是在成親三個月的時候把出的喜脈。楚鄴在應下婚事前,一直以身體欠安作爲推脫,使得殷德妃與聞勉夫婦暗暗裡還真有些擔心,不料卻這樣快就懷上了身子,一時喜出意外。孕三個月的時候楚鄴害了風寒,唯恐過氣給胎兒,聞夫人便做主把女兒接回去照顧了。
豈料分娩時不慎着了惡風,孩子倒是白白胖胖的沒事,王妃卻因此落下了病根。聞勉夫婦倆對此甚自責,楚鄴倒是一句重話沒說,只是把王妃接回到身邊照顧着。這親事成的,小兩口從懷孕開始到現在,眼瞅着孩子都快兩歲了,過得和光棍也差不多。三王妃嘴上勸楚鄴納妃納妾,但聽孩子平素說的話,便曉得她心裡到底還是緊着他,不願意把他分出去。楚鄴心也甚寬和,便一直一個人把孩子一手帶大。
殷德妃心疼兒子,又不忍當着孫子的面埋怨媳婦,便嘆道:“四月春光明媚,挑個天晴的日子把恪兒送進宮,帶她出去踏踏青。總拘在院子裡也難受,眼界一明闊,精神頭興許也能好一些。”
楚鄴唯恐母親嫌怪妻子,便替聞雙兒開脫道:“是極,兒臣也正有此意。”
楚恪聽了在一旁扭擰:“不要~~不要進宮,爹爹看花衣裳了,母妃傷心。”
個小心眼兒,生在皇家哪有專寵的。聽得張貴妃忍不住撫他小臉蛋,在一旁好笑道:“老三這成了親,倒是又當爹又當孃的。往年你母妃勸你納個側妃,你總也不肯。既是今年裡頭有你的眼緣,不若改日本宮與你父皇說說,叫給從中挑一個。”
楚鄴暗嗔兒子,連忙解釋道:“不過方纔路過兩行秀女,瞅着一個略微眼熟罷,無有甚麼旁它。這時候她還病着,就不要讓她添堵了。對了,二哥傷勢如何?”
提起來張貴妃又焦慮:“說是甚嚴重,軍中的給藥到底不及宮裡精貴,還是送回來養傷好。那謖真王早先還說要發兵,到底捨不得兒子,又求請議和。皇上也沒說同不同意,只叫一同押解回京。大約比預計時間要早些,半個月二十天的總得看見了。”
殷德妃便插話道:“二殿下也二十有一了吧?今次回來,貴妃也替他瞅瞅。正王妃留在京中打理府邸,帶個妾妃出關打戰,身邊有個體己人照應着,總好過冷屋涼炕頭。”
張貴妃頭疼:“他哪裡能聽我的,他要能聽我一句兩句,本宮何用看着你的小恪兒眼饞。如今更是連命也豁出去,勸都勸不回來。正王妃我得仔細掂量,要說留個人在身邊照顧,今次的秀女裡倒是有人選,就不曉得他自個兒中不中意。”
眼前浮起東筒子裡看到的陸梨側影,張貴妃最是曉得自個兒子的秉性,誰人也治不住,越像宋家大小姐那般嬌縱的,你越對他犟,他便越是看你心煩,恨不得躲得遠遠的。非得是個溫順水柔又帶點兒脾氣的,才能夠叫他放在身邊,當下便往心裡存了念想。
楚鄴見她婦人二個說個沒完,便彎腰抱起兒子:“時候不早,我去瞧瞧四弟。”
廢太子邪自進了冷宮,脾性便變得陰鬱寡歡、躁怒多疑,這宮裡旁的人誰也不敢去親近,唯獨他老三常去探望。皇帝倒難得不拘着,知道了也作不知道。
殷德妃便也不耽擱,道一句:“去吧,今兒晚膳就別回府了,爺兒倆就在我宮裡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