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夜銷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盃,蘭陵酒,美人香,男兒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卻不是爲此。

不因美酒,不爲佳宴,甚至不爲眼前那隻爲他而做的一場傾世之舞。

他只是飲酒,不斷飲酒,酒到杯乾。

醉意漸濃,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耳旁趙遠端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醒思說起,蘇姑娘對容公子另眼相看,原來容公子對蘇姑娘也是這般喜愛,有蘇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容公子是一定喜愛的。”

容若醉眼斜睨:“趙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姚誠天在旁笑着遞過一張紙:“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笑着:“這是什麼東西?”

“是蘇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來正要往嘴裡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他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蘇意娘,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世傳無人將她當成娼妓來品評,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着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來送去。

因爲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聲音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蘇姑娘青眼,在徵得了蘇姑娘的同意和陸大人首肯之後,方纔爲她脫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然後一陣猛烈地咳嗽,最後才擡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着蘇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許花費放在心上。”謝醒思在旁邊微笑。

固然要爲蘇意娘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

誰知容若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望着蘇意娘,身子有些晃,聲音有些啞:“可是,她是個人啊!”

謝醒思一怔,趙遠端和姚誠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蘇意娘卻忽的擡頭,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蘇意娘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坐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蘇意娘竟不閃避,伸手扶住他,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趙遠端哈哈一笑,姚誠天站起身來,一起對謝醒思做個眼色,然後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謝醒思也笑了,對一直陪着容若,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說:“你也出來吧!”

性德沒有動,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暈頭轉向,掙扎着要從蘇意娘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蘇意娘一直半扶半抱着他。

謝醒思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性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跟謝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趙遠端笑道:“長夜漫漫,容公子正好,咱們也就不要再在這守着了,先回去吧!”

姚誠天也點點頭。

謝醒思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船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

只有性德沒動,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來才能走的。

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謝醒思吩咐開船回去,趙遠端和姚誠天站在船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這個姓容的真好豔福,不知道蘇意娘看中他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貴、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蘇意娘都不肯理會,卻肯爲他從良了。”

“聽說蘇意娘畫舫裡有一間閨房,佈置極是雅緻,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了。”

謝醒思笑着也站到船頭來:“我也是見蘇姑娘上次對他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嘆蘇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之中,早點尋着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趙遠端哈哈笑了起來:“醒思,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容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着容公子游湖訪美,又忙着說合蘇意娘,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謝醒思滿面通紅:“趙叔叔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蘇意娘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趙遠端和姚誠天全笑着點頭。

他們都是濟州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容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謝醒思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蘇意孃的畫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同一時間趙遠端和姚誠天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那是誰?”

謝醒思張口結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容若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謝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趙遠端和姚誠天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趙遠端大力訓斥,姚誠天高聲吩咐:“快些劃,咱們早早兒回去。”

眼看着畫舫順水而去,離着蘇意孃的畫舫越來越遠,謝醒思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

趙遠端與姚誠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着不能爲人知的對話。

“老謝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綺羅叢中,黃金堆里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謝後繼無人,也纔有了旁人的機會。”

“不管這容若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楚韻如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裡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着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韻如這才站定,問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聲不出,往後一指。

楚韻如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餚,卻沒有人影。四周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門,卻聽到門內有人呼喚。

“韻如,韻如,你不要走……”

楚韻如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房間裡,蘇意娘剛把容若扶到牀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他懷中。

“公子,是我。”

容若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你……蘇姑娘……這是哪裡,你,剛纔……他們好像說,要把你,送給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爲什麼?”

他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凝香是這樣,侍月是這樣,韻如那麼好……”他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爲什麼也是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蘇意娘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樣淒涼,有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

門外的楚韻如用手掩着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涌。

“韻如,爲什麼會是韻如?我……我知道……你們不得已,你們……有難處,可是,你是韻如……你不是凝香……不是侍月,你是……韻如……”容若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嗎……韻如,你不是別的人。”

蘇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酒的男子,低下頭想要勸慰他,卻叫他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韻如,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會傷心,你知道嗎?我不可能永遠都只爲別人着想,再熱的心,涼的次數多了,也就冷了。韻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三哥罵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傷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你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你爲什麼?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爲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爲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韻如,我會失去你嗎?”

蘇意娘在容若懷中,想要掙扎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癡了,反忘了自己在一個男子懷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朧朧地看着蘇意娘,低喃着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卻並不遲疑地吻下去。

蘇意娘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爲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就在二人雙脣將觸未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蘇意娘大驚回頭,見楚韻如滿面淚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容若,猛然掙脫站了起來。

容若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韻如,你別走……”

楚韻如站在房門處淚落不止,情形極似一個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樓風流。

蘇意娘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顧得容若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對楚韻如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原以爲楚韻如必會大發脾氣,誰知她連眼角也沒看她一下,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你,不許進來。”

蘇意娘怔了怔,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首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容若掙扎着從牀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韻如,別走……”

楚韻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會走。”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容若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她:“韻如,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韻如,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請你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楚韻如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來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負他,傷他如此之深。且不問她背叛了他什麼,偷偷對楚家說過些什麼,只單論她叛他的事實,已令他不能承受。

“對不起,容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爲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楚韻如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任淚水落在他的衣上,發上,頰上:“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

這句話,她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爲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爲,縱然山無棱,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容若醉得已聽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她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臉上的晶瑩。

他一遍遍地說:“別哭!”

這樣簡單的話,因爲其中的溫柔,卻叫楚韻如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卻沒有迴避容若的親吻,反而更緊地抱着他,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

一會兒之後,她開始仰頭回吻容若,動作生澀而認真。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這樣緊擁的雙臂,似要將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託付於那男子溫暖的身軀。這樣熾熱的淚痕,讓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頭,吻在她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着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最深處。

蘇意娘退出房門後,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着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也不問楚韻如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蘇意娘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濟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蕭性德,從當日畫舫初遇,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她這絕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蘇意娘對性德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被容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容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容公子爭吵起來。”

“她只要不殺了容若,就不關我的事。”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汁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擡,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蘇意娘輕嘆了一聲:“今後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蘇意娘苦苦一笑,美麗的臉容,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爲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蕭公子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若癡癡糾纏,反累蕭公子受屈於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擡頭:“你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着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你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你受屈,你也大可不必操心。”

蘇意娘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性德閉上眼,神色漠然:“我剛纔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蘇意娘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心魂,叫人開不得口。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着湖水,水波輕輕地託着畫舫隨水飄流。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蘇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爲僅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楚韻如,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蘇意孃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訝。

楚韻如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好一陣子才道:“我觀你湖上一舞,絕世傾城,我知你不是普通女子,以後有你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聲“也好!”竟是無盡的意味深長,蘇意娘聽得心中莫名一凜:“夫人,你……”

楚韻如搖搖頭,止住她未盡的話:“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必會善待你,你儘可放心。”然後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來:“你去哪?”

楚韻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楚韻如低嘆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他,便好好保護他吧!他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他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她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蘇意娘急步跟出去,卻見她倩影纖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她裙裾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着她,只恐這一轉眸間,絕色麗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蘇意娘竟真的看見楚韻如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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