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子隔心

容若怒極憤極,偏又發作不得,心情異常沮喪,但怎麼也不甘心。

恨得極了,只好把手掌重重拍在案上,信手拿起一本不知是什麼的書,想要扔出去發泄一下火氣,卻在身邊楚韻如一聲低低的驚呼中,又把書給放下了。

他再氣暈了頭,還不至於不知道,宮牆外頭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懶得去考慮是那些笨蛋侍衛們藏身技巧太差,還是蕭逸有意讓他們露出形行來示威。可是,這一本書真砸出去,也不管砸的是不是蕭逸,都極有可能弄出一場刀光血影,把皇太后和蕭逸努力維持的這個局面莫名其妙地打破,弄得雙方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所以容若暗中咬牙,把書又重新摔回了桌上。

蕭逸既真的撕破了臉,也就不再同他虛套客氣,淡淡道:“皇上若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就要告退了。”口氣裡雖然還守着君臣之儀,聲音中卻全無謙卑之意。

容若長長嘆息,望着蕭逸,一字字道:“七皇叔,我知道你在爭什麼.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並不記恨你,也並不想殺死你。在私,我自問不是帝王之才,我也沒有能力、沒有精神、沒有心情去處理那些國事;在公,當今天下,諸強爭雄,有你在一日,纔有大楚國的安定一日。大楚國若沒有你這擎天之柱,只怕奇禍立至,我更不能因私利而害你。我希望我們可以有以誠相待的一日,我希望我們可以君臣不疑,我可以放心過我的清閒日子,你可以放手成你的英雄之志,母后也可以不必再爲你我傷心。七皇叔,請你相信我好不好?請你不要再做那些會傷害我、傷害母后、傷害其他人,也傷害你自己的事,好嗎?”

許多話,他其實很早就想說,但是又自知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只得一直悶在心中,但這次被小絹的事刺激,終是不得不說,他無論如何不想再看到第二、第三個小絹,不想讓更多的人,因爲這場他根本沒興趣介入的權力紛爭而無辜慘死。他的聲音開始還徐緩,但漸漸激動,眼神誠懇,明知希望不大,卻還是渴盼地望着蕭逸。

蕭逸聞言微笑:“皇上言重了,皇上的話,爲臣子的豈能不信。”

他口裡說的是信,語氣裡、神態中,卻實實在在一點相信的意思都沒有。

容若早知他不會信,可是他不反駁、不嘲諷,卻只淡淡回他一句其實根本不信的相信、恨得容若牙癢癢,忍不住憤然說:“七皇叔你既然不信,外邊又已佈滿了侍衛,怎麼不乾脆叫他們進來把我殺了,從此你什麼煩惱都沒有。”

“皇上越來越愛開玩笑了。論公,你我是君臣之份;論私,是叔侄之誼,蕭逸又怎會做這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的事。”蕭逸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迴應他一個玩笑,又道:“侍衛們保衛皇宮,自有重責,到處巡守一下而已,既是皇上不喜歡他們在外頭,臣出去訓斥他們一番就是了。”

他一邊說,一邊舉步往外走。

容若眼看着他人已到了殿外,心中憤悶難忍,忍不住叫了一聲:“七叔。”

從攝政王,到蕭逸,到七皇叔,再到七叔,短短的時間裡,他對蕭逸的稱呼已經變了多次,正如他不斷變化的心理,和不斷加重的無奈。

蕭逸在殿門處停步,這一次,他連頭都沒有回:“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容若聲音苦澀:“七叔,我們是至親骨肉,這樣狠下心腸,你真的會快活嗎?”

蕭逸負手,擡頭,舉目望天。

殿門之外,陽光灑了他一身,可就連陽光照到他身上,竟也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骨肉至親,至親骨肉。我何嘗不想叔侄情重、和樂融融,奈何你我身在皇家,這骨肉之情,我顧不得,也不敢顧。”

蕭逸沒有回頭,容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他這一句話,並不冷酷森寒,仍舊一片淡漠,卻又比無數聲嘆息,更讓人覺得悵然傷懷。

容若怔怔看着蕭逸立在殿外陽光下的身影,他四周有許多的太監、宮女,還有他自己的心腹、隨從,可感覺上,卻覺得他的背影孤孤寂寂,似是獨自一人,在這空曠天地間,孤單地站了千年,站了萬載,並還要一直這樣寂寞地站下去,承受起整個蒼天的重量。

容若心中一陣惆悵,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長街之上,拉着他嘻笑胡鬧,做盡小孩兒姿態,雖說都有些演戲的成份在內,但說笑之間,終是有些骨肉親情的。纔不過隔了十幾天,事情就演變成這樣,當日共馬而行的叔侄,如今已是針鋒相對的仇敵。只是,自己傷心,他似乎也並不快樂。

忽然間又想到了自己,這樣一個天真而帶着不悔意念的自己,身在這個皇權紛爭的世界裡,根本無人瞭解、無人明白,不也與他同樣孤獨嗎?心中的惆悵變做慘然,他黯然說:“你去吧!”

蕭逸仍不回頭,只施施然步下臺階,在兩名隨從護衛下,從一衆宦官高手之中穿過,形若無事,直出宮門.

宮殿外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似乎有無數的人在迅速散去,聲勢又如此明顯,可見根本無人想要掩飾。

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全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似的,全身都被汗溼透了。

楚韻如剛纔一直堅持着,直到此時身心鬆懈下來,臉色反而更加蒼白,站立不住,身子有些搖晃,忙坐了下來。

容若看她形容楚楚,心頭也是大感歉意。

本來,蕭逸的野心雖然大家都知道,不過還基本守着一層君臣禮儀.皇帝的人,皇太后的人,攝政王的人,好歹也都陪着笑臉互唱着誰都明白的戲,大家一塊做表面文章。

如今,卻被他一個失控,讓許多本來還可以掩飾下去的事,一下子挑明瞭。分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爲了一個錯誤的理由,挑起一場錯誤的爭鬥,並把一切弄得非常糟。

他忙走到楚韻如身邊,伸手輕撫在她肩頭:“對不起,韻如,是我太任性,害你受驚了。”

楚韻如餘驚猶在地笑一笑,柔聲說:“皇上無需自責,其實這種事,大家心中何嘗不明白,先揭開、晚揭破都是一樣。皇上還請放心,攝政王雖擁大權,倒也未必敢真的用武力逼懾君王。朝中清議,還是有鐵骨的臣子,史筆如椽,攝政王愛名,也會慮及,再加上楚家的勢力亦不可小看,此時縱然鬧翻,皇上也還是皇上。”

容若見她受了這麼大的驚,還溫柔寬慰自己,心中更是難過,明明是想保護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所有人快樂,可是,他付出了這麼多真心,好像卻還只是在不斷地連累人,反讓人憑添煩惱憂愁。

他輕嘆着低聲問:“韻如,剛纔我對蕭逸說的話,你信嗎?”

“哪些話?”

“我無心皇權,願放手於他,只求從此叔侄一心,不要再有這些陰謀詭計、暗算陷害。”

楚韻如婉然一笑:“皇上的苦心,臣妾明白,只是攝政王城府極深,這樣說話,他絕不會相信,倒不如以後做出好逸遊樂的樣子,絕不議論國政,慢慢鬆懈他的心思。”

容若無語,他連嘆息都嘆息不出了,放在楚韻如肩上的手,連指尖都冰涼一片。他自問語出至誠,實在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人看了,那又怎麼樣呢!連楚韻如都不相信他真的不把皇權放在眼中,還能指望蕭逸信他嗎?

所有的真誠,在別人眼中看來,都不過是一場演得活靈活現的戲。

他心頭鬱悶之極,扭頭望向殿外性德漠然的臉,眼神悲涼之極.無論他做什麼,所有人都不信他,都不會真正懂他,而唯一信他懂他的,又根本不是人,完全沒有人類的感情。

他鬱悶之極地大喊:“關上殿門.”

話音才落,那些剛纔在外頭嚇得腳發軟的一干人,連忙手忙腳亂地把殿門關上。

殿內再無第三個人,容若這纔看向楚韻如,神色莊重。

楚韻如第一次看他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一驚,忙站了起來:“陛下。”

“韻如,有一件事,我要請你幫忙,但是,此事說不定對你的聲譽會有損傷。”容若一邊說,一邊對着楚韻如深深一揖。

楚韻如嚇了一跳,要扶又不便扶,想也不想,往下拜去:“皇下莫折殺了我。”

容若雙手齊出,扶住她,伸手從袖子裡取出一道詔諭:“你看。”

楚韻如接過一看,驚道:“賢妃不賢,奪去貴妃封號,逐出宮去。

皇上你……”

容若微笑:“這詔書我寫好已經好幾天了,也蓋好了私印,就是找不到機會拿出來,而且賢妃畢竟是貴妃,要去她的封號,逐她出去,還需皇太后同意,在皇太后面前,我希望你幫我說話。只是,如今我只得一後一妃,剛與你和好,便驅賢妃,多少會有些流言,稱你好妒無德,有失國母風範,卻是我對不起你了。”

楚韻如自小受皇后教育,早知道皇帝不是一個人的,所以對於其他的妃子,倒並沒有太多忌恨,更何況都一樣受冷落,又各屬不同的勢力集團,本來地位就敵對,除了每日請安之外,和賢妃別無私交,不過,也從不曾想過要去害賢妃。

她看到這道詔書,實在有些驚奇:“皇上,這是爲了什麼?”

“對皇太后,我會說,既與攝政王撕破了臉,也就不必再客氣,拿賢妃立立威,也叫蕭逸知道,我畢竟還是皇上,還有皇家的尊嚴與骨氣,只是……”容若一笑又道:“對你,我說實話,我只不過想要救一個可憐女子,讓她可以逃出生天罷了。這詔書我以前不敢發出來,怕的是無端廢了賢妃,蕭逸動怒,會對無辜弱女,甚至他們全家下毒手。但這次,我和蕭逸大吵一架,再下這道旨意,就成了因爲蕭逸而遷怒於賢妃,罪不在賢妃。蕭逸不是過分心狠手辣的人,說不定不但不會爲難他們一家,還會多方撫慰。”

楚韻如微微垂頭,想到自己兩年多來的冷清孤寂,想必賢妃的日子必是比自己更難過的。容若的辦法,對於出身不過是普通將領之女的蕭纖容,實是大幸。只是,一個皇帝,再怎麼仁厚,把自己的妃子放出宮,也實在太太太讓人不能置信了。

不過,爲了一個小宮女的死,鬧得差點血染宮殿、國家內亂的皇帝,再做出什麼荒唐事也就不足爲奇了。

雖然她覺得容若的行爲,如此異常、難以理解,卻又因那一聲“可憐女子”觸動了女兒情懷,柔軟了心腸,似水一般輕柔地說:“皇上有這般寬容胸懷,臣妾敢不從命。只是,皇上雖是一片好心,但賢妃被逐出宮,多少也是蒙了羞辱,心中只怕會記恨皇上。”

“如果因爲我的決定,可以給一個人幸福,我就心安了,至於她怎麼想我,我也不在乎,反正這一出宮,以後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她恨我也好,怪我也罷,也損傷不到我。”容若寬心地笑笑,又道:“其實,如果有可能,連你,我都想放出宮去,免得陷在這樣的權爭裡,白白受累。只是,你與賢妃不同,要廢皇后,需要蓋玉璽,下明詔,撞景陽鍾,召集百官,祭告太廟,這些權力,我一樣也沒有。而且你不像蕭纖容只是將軍之女,以你楚家小姐的身分,若受如此大辱,只怕生不如死。唉!只得累你與我一起在這深宮裡,受這權爭之苦了。”

楚韻如聞言屈身施禮:“臣妾有一事相求聖上。”

容若拉着她,頭疼地叫:“韻如,我要說多少次,你才肯不要這樣動不動下跪?不要自稱臣妾,有什麼事你直說,我怎麼會不答應你。”

“我求陛下,以後若是忽然動了什麼心思,想像對賢妃一樣來爲我着想、替我安排,不論是什麼,都請先告訴我,不要讓我誤會陛下,怨恨陛下。”楚韻如的話依然輕輕柔柔,但細一掂量,又覺份量沉得讓人經受不起。

容若大爲動容,嘴脣一動,想要對她說些什麼,一時竟想不出話語來,耳旁卻已傳來了由遠而近的一聲聲傳報:“皇太后駕到。”

容若並沒有感到驚訝。從蕭逸入宮,消息應該就傳到皇太后耳中,直到皇帝和蕭逸對峙、吵僵,皇太后應該就坐不住,要從永樂宮動身了。依照永樂宮和這裡的距離,也的確該在這個時候趕到了。

他衝楚韻如一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然後笑說:“來吧!我們一起迎接皇太后。”

“皇帝。”楚鳳儀一進大殿,也不理容若和楚韻如正在按禮數下拜,快步過來,一手挽一個,細細把他們從頭看到腳,才嘆道:“幸虧你們都沒事,否則叫我……”話沒說完,聲音哽咽,眼中有霧氣浮現,忙用手帕拭了拭淚.

雖說在半路上,楚鳳儀就已經得知皇帝安然無恙,但母子連心,關心情切,終是放不下的。非要親眼見到了,這顆心才安了一安,不由地動了情懷,竟是止不住要落淚了。

容若本是孤兒,以前從未受過父母關懷。自入太虛之後,和皇太后之間,雖還是保持每日晨昏定省的禮數,又盡力親近,但皇太后總端節持禮,又對這個一向不太親近,而今忽然改變得有些過頭的兒子暗存些猜疑之心,總不肯撤去心防、赤誠相對。但今天情急之下,關心情切,表露於外,立刻感動了容若。

他忙扶着皇太后坐到正中的龍椅上,屈膝跪在她身旁,依在楚鳳儀膝前低聲說:“全是兒子不孝,害母后擔心了。”

楚鳳儀再也顧不得禮儀風範、皇家規矩,伸手輕撫他的頭頂,帶着淚含笑說:“皇帝若能長保龍體,一生平安康泰,就是最大的孝順了。你就是再有什麼事,急了惱了,也不該這樣冒險,平白惹怒攝政王做什麼,爲了一個宮女,這是何必呢?皇帝而今也長大了,懂事了,現今危機重重,皇帝也都明白,我安排了這麼多人手在皇帝身邊,多少險而又險的事,擋下了、壓住了,也全當沒發生,這苦心,皇帝也該知道?皇上就是再氣再怒,也該來和母后說一聲,天大的事,由母后出面爲你爭一爭,總也要好些。”

她語氣溫和,雖是責備,倒是關懷的意味更濃一些。

容若不敢爭辯,在這種母性的關愛之前,也不好爭辯,只低頭認錯:“都是兒子一時衝動任性,闖了禍,又驚動了母后。”

楚鳳儀笑了一笑,神色微帶悵然:“罷了,這些事,原也是遲早要發生的,如今也不過是提早了幾日罷了。好在,皇帝的面子,攝政王的面子都要顧着,那些書面兒上的仁義道德,誰也不會缺了去做,我猜蕭逸也未必願意這事兒傳揚出去,我這邊也下了禁口令,想來,暫時也未必有什麼大禍事。”

容若看楚鳳儀焦慮悲傷的神色緩和下來,忙說:“兒子還有一件事,想求母后答應。”

楚鳳儀微笑:“你我母子之間,說什麼求不求,皇帝有什麼事,只管說來。”

“雖說這次和攝政王相爭,是兒子一時衝動,但既已鬧到這個地步,兒子這個做皇帝的,若不做出個姿態,立立威風,君臣之綱就真的蕩然無存,朝中百官,哪個還會敬我爲君。”

楚鳳儀什麼人物,豈會聽不出容若的弦外之音,只淡淡笑道:“皇上到底想要如何立威,儘管直說.”

容若臉上微微一紅,取了方纔給楚韻如看的詔諭,雙手奉給楚鳳儀.

楚鳳儀接過一看,神色微動,低低哦了一聲。

容若暗中伸手,扯了扯楚韻如的衣角。

楚韻如知是要她幫腔,正要尋機會開口。

此時楚鳳儀卻已淡然道:“如此也好,賢妃是攝政王義女,攝政王有違人臣之道,觸怒皇上,罪及賢妃,本是應當。”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一呆,賢妃在皇宮中的政治意義和政治姿態,楚鳳儀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原本還以爲要費無數口舌纔可以說服楚鳳儀,沒想到,楚鳳儀居然會答應得這樣輕巧。

楚鳳儀擡頭看向容若,目光無比深長:“皇帝,我和你是母子至親,你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無論你要做什麼,我總是會幫着你的。”

容若心中一凜,垂首低應:“是,兒子知道母后對孩兒的疼愛。”

楚鳳儀微微笑了一笑,笑容平淡而從容,低喚一聲:“趙司言,取皇太后印璽.”

一直侍立一側的趙司言應了一聲,從腰間取下一隻明黃絲緞包裹的小盒子,盒子口被一黃金小鎖鎖住。

楚鳳儀也自袖中取了鑰匙,打開黃金鎖,拿起皇太后玉印,輕輕蓋在詔諭上。卻沒把詔諭還給容若,收起印璽後,連着詔諭一起拿着站了起來:“這件事,由我來爲你們辦吧!你們年輕,這些惹人厭憎的事,不要沾了。”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喊:“母后。”

“就這麼定了。”楚鳳儀淡淡一語,卻有無限威嚴,甚至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已經隨口發令:“擺駕永樂宮.”

趙司言上前攙了楚鳳儀往殿外去,外面負責皇太后儀仗的太監們一聲又一聲高喊着:“皇太后擺駕永樂宮.”

容若與楚韻如無奈,只得在殿前施禮相。

趙司言扶着楚鳳儀走出殿外,上了鳳輦。

楚鳳儀把詔諭遞給了她:“這件事,你去辦吧。”

趙司言低聲道:“皇太后,真的覺得如此妥當嗎?皇上只是一時生氣,衝動下旨,說不定過兩天氣消了,就沒事了。”

“一時生氣?”楚鳳儀低笑一聲,笑聲卻又似一聲嘆息:“你仔細看看詔諭上的墨跡,這像是跟蕭逸吵完架後新寫的詔書嗎?我看玉少寫好了三天以上,就等着這個機會拿出來呢!我雖不明白他到底想什麼,只是這個孩子看樣子倒似真的懂事許多,或許另有他的想法。

如今,他的日子也難過,縱然不願對我說真心話,我也不能和他做對,更添他的煩惱。”

趙司言看了看詔諭,又道:“皇太后明察秋毫,實非凡人所能及,只是賢妃畢竟是攝政王的義女,這樣不給攝政王顏面……”

“罷了,當年賢妃入宮只是爲了和韻如相抗,兩年來,皇帝從不近她一步,她留在宮中也是個擺設,放了出去,最多隻掃掃蕭逸的顏面,並沒有實質的影響,料蕭逸也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只是,賢妃畢竟是皇帝的妃子,依舊例,若是失德,也該賜死或打入冷宮,怎可趕出宮去?”

“她也是個可憐女子,男人的戰爭,傷的總是女人,能讓一個超脫苦海,也算積件功德。你去宣旨時,索性讓她不必到永樂宮請罪告別了,連皇帝與皇后那也不用去了,她進宮兩年,我也不曾善待過她,就免了她這最後一場辛苦的羞辱吧!”

“皇太后寬懷仁德,澤及天下。”

“寬懷仁德?”楚鳳儀悲涼一嘆:“這皇宮院裡,哪來什麼寬懷仁德?我整日想的,都是些血腥殺戮、見不得人的事。”

“皇太后。”趙司言低喚一聲,語意悲傷。

“這是我的命,我也已經認命了。”楚鳳儀略略沉默,然後再用極低的聲音問:“納蘭玉是不是一直住在誠王府?”

“是,已經是第五天了,想必,該問的、該說的,問的人都問過了,說的人也都說過了。納蘭玉這幾天聽說非常消沉,病懨懨地,像是半個死人,什麼也沒做,就是鬧着要回大秦,不肯再待了……皇太后,皇太后。”

“我沒有事。”鳳輦裡的聲音,微弱低沉得幾似不屬於人類。

趙司言心中悲傷:“皇太后不必太多慮了。”

鳳輦中傳來一聲似悲似嘆又似哭的笑聲:“我有什麼可多慮的,這個時候,該知道的人,怕都知道了,該做的事,怕也開始做了,哪有什麼可容我多慮的。你替我傳旨,若是納蘭玉真要走,就讓他進宮來,他好歹是遠來的客人,入楚一趟,總也該賞些東西,纔不失秦楚兩國的臉面。”

“是。”

“你去賢妃那宣旨吧!不用再陪我了。”

司言停住了腳步,不再跟隨鳳輦,只是目光遙送着鳳輦的遠去。只覺那裝飾了無數黃金珠寶的豪華鳳輦,分明就是一座黃金打就的活棺材,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生氣,活活埋葬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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