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輕易地刺穿了寧昭的胸膛。
這是理所當然的,當衛孤辰全力出手之時,天下間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得了他一時一刻。這又是出人意料的,那個可怕的秦王,那個高深莫測的大秦國君,就這麼哼也不哼一聲,被一劍斃命。
一劍得手,連衛孤辰自己都稍稍一怔。成功來得如此容易,容易得他竟來不及感覺到痛快和開懷,這種錯愕感讓他在一愣之間,原本無對無匹,莫可能御的氣勢爲之一消。而這一刻,短得幾乎不能計算。
在燦然光芒亮起的那一刻,站在寧昭身旁的納蘭玉就驚叫一聲,挺身想攔在他面前,散在四周的所有高手,一半撲向寧昭,要爲他組成一道攻不破的人牆,一半撲向這道無比眩目的劍光,要把這劍芒生生折斷。
然而,彷佛在劍光亮起之時,寧昭就已被一劍穿胸,彷彿在那大殿一角閃起驚世之芒時,那光芒就已經到了大殿正中的寧昭胸口,這其中,竟似根本沒有任何時間差異一般。
寧昭身死,劍芒消散,現出衛孤辰略帶錯愕的面容。而這時,一直站在寧昭旁邊的納蘭玉的驚叫聲纔剛剛揚起,散佈在四周的十名頂尖高手也纔剛剛做勢欲撲。
是那雪亮的劍芒刺痛了人眼,還是那鮮紅的熱血刺痛了人心,納蘭玉發出一聲慘烈的大喊:「你……」他一邊喊,一邊兩眼發紅,幾乎是有些瘋狂地撲了過來。
而這時,四周一衆高手也無不發出憤怒的大吼,或舉掌遙劈,或揮舞雙手,把全身上下,最具殺傷力的暗器一起射了過來。
衛孤辰根本沒把這些所謂的絕頂高手放在眼裡,他一劍縱橫,只要立心要走,就沒有人能攔得住他。他的錯愕只是一瞬,便立時抽劍,意欲一鼓作氣,回身殺出一條血路來。然而這時,納蘭玉也已經撲了過來。
衛孤辰根本沒有心思同悲憤欲絕的納蘭玉糾纏,他只要轉身揚劍,世間無人可阻他一步,他只要展開身法,就算是近在咫尺的納蘭玉也不能碰到他半片衣襟。
然而這個時候,那些紅了眼的所謂高手們,無不是全力出手,強大的掌風氣勁遙遙擊來,竟是足以生裂虎豹,那縱橫滿天的暗器本已紛飛莫測,再被這無數氣勁一激,更是紛飛激盪。這些高手們似乎都紅了眼,一心要把這個殺死皇帝的人留下,出手之間,竟是全都沒有顧忌納蘭玉的死活。
衛孤辰有一劍護體,這些掌風氣勁、大小暗器,根本破不開他的劍網,但納蘭玉就很可能被暗器打成篩子,再被掌風擊成肉泥。
衛孤辰一揚眉,右手看也不看,一劍揮出,左手一把抓住納蘭玉的手腕,把他拖到身後,護在了身旁。
一劍擊出,便是日行長空,月照天地,萬里烏雲皆盡,千般風霜俱無。那些呼嘯如狂的勁風巨力,那些強大險惡的暗器,都將不能傷他分毫。
他拒敵只用了五分心思,倒另有五分心思在納蘭玉身上。
納蘭玉明顯是被寧昭之死刺激了,竟是全不領情,拚力掙扎。但他又被衛孤辰死死抓住脈門,全身軟弱無力,連站都站不住,而完全靠在衛孤辰背上,這樣的掙扎當然是沒有絲毫效果的。掙動中,有什麼東西從他身上跌落下來,因爲他手腳無力,半靠在衛孤辰的身上,所以有一半落到地上,一半落在衛孤辰的袖裡、襟旁、腰帶上。
衛孤辰百忙中用眼角瞄了一下,一個個圓滾滾、金閃閃的彈子,正是納蘭玉平時常用來嬉玩的金彈珠。原本衛孤辰也沒在意這些東西,納蘭玉向來是以白馬錦衣,滿街打金彈子聞名秦國的絨褲子弟,身上有這種東西完全不奇怪。
然而,身爲當世第一高手,武功已達天人之境的他三心靈深處卻忽然涌起一種不安,彷彿什麼至慘烈,至不幸的事即將發生,那一刻心中空空落落,茫然無著。無關智慧,無關歷練,無關一切人類已知的才華、能力與判斷,僅僅只是天下第一的武者,在達到至境時,那超越了天地萬物的心靈感知,僅僅只是人類茫不可測,卻又時時出現,而往往在不幸時最爲靈驗的預感。
有什麼不對勁?
他不知道?
他一手纔剛剛抓住他那傷心欲絕的弟弟,一手還剛剛揮劍去抗拒十大高手的聯手一擊,他不該分心,但不知爲什麼,就是會去想,爲什麼,有什麼不對勁?
這時,勁氣已到,暗器已至,他一劍揮開,破萬里層雲,破千般罡氣,破盡所有足以稱絕天下的暗器。
強勁無倫的勁風被他生生劈破,從他身側襲過,無數漫天飛舞,含有絕大氣勁的暗器,或被擊飛,或被斬碎,或被吸附在劍身,還有一些因爲失去力道,而零零落落跌到他的腳下。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快得當這些暗器跌落於地時,納蘭玉身上的金彈子也剛剛著地,金彈子與暗器同時無依落地時所發出的聲音,讓衛孤辰猛然一震,心中豁然明朗。
太皇太后崩逝,舉國重孝,納蘭玉身上怎麼會帶上一堆平時遊玩用的金彈子?更何況他因爲生病受傷,已經很久很久沒上馬遊玩過,金彈子更不可能隨身攜帶。還有那金彈子落下時的速度、勁道。根本不對,很明顯那重量和金彈子是不同的。還有那麼多頂尖高手,爲什麼全都是遠遠地隔空全力發掌或山暗器,間沒有一個撲過來的。
那不是金彈子……那是……
一切都只在彈指間發生。
寧昭死,納蘭玉撲前,衆人聯手一擊,衛孤辰一手護納蘭玉,一手揮劍,納蘭玉身上金彈子落,衆人一擊被破,勁氣四散,暗器隨著金彈子一起落地。
整件事發生,不過是兩三個交睫,一兩次彈指。
衛孤辰思緒剛動,剛剛意識到那是什麼,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十大高手一招擊出,全都不進反退,無不全力向後退去。身後是門,就撞門而出,身後是柱,就斷柱而退,身後是牆,就破牆而遁。在他們展開身法飛逃的這一瞬,無數金彈子炸響開來。
那不是金彈子,那是霹靂彈。
霹靂彈又名雷震子,是天下最可怕的火器,本是最擅長火器的霹靂堂雷門所制。火器的威力極大,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抵擋火器炸開的殺傷力。雷門憑此一器,穩居江湖,獨霸一方,至今竟有數百年。
霹靂彈名動天下,此彈一出,不能接,接必炸裂;不能擋,擋必炸裂;不能躲,躲開它碰到別的東西也必會炸裂。炸裂時,不但火藥的餘波會傷人,就連進飛的鐵片威力也極之可怖。
此後,又有無數雷門高手潛心研製,而各國朝廷也看出這火器之利,命令軍器司多方研製。然而,此後霹靂彈的威力雖不斷提高,卻始終不能大量使用,以之防身自保。據處一地或許可以,但要憑之開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卻難以做到。
因爲霹靂彈雖威力強大,但一來極爲怕水,二來不易攜帶,稍有不慎,反而容易傷及自己。一兩個高手帶上些無妨,要讓一支軍隊以此爲武器,只怕還沒來得及殺傷敵人,自家軍隊就炸光了。
因此,各國在發現這一點無法改善後,就停止了嘗試,只有一些以火藥成名的江湖高手,以此爲武器。但隨著時光流逝,世人也知道,霹靂彈雖然威力強大,但因爲很容易誤傷人,可以使用的機會並不多。而且,真正的內家高手,完全可以用柔力托住霹靂彈把它遠遠送去,使它不致在近處炸開。到如今,這威力奇大的火器因其使用的侷限性而極少出現在世人眼中了。
以衛孤辰的本領、能力,這霹靂彈正常來說是根本沒有機會傷得了他的。
然而,這一次,是他的弟弟,把霹靂彈刷上金漆,僞裝成金彈子,假做不慎,弄到他的身上。
衛孤辰的武功已經是無法被暗算的了,就算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人,都沒有可能暗殺得了他。因爲他的武功太高了,高到他自己根本不必提前防備,任何帶有攻擊性的招術一對他施展,他的身體就可以自生反應。如果納蘭玉拿把匕首去刺衛孤辰,就算衛孤辰事先毫無防範,那一匕首又刺得悄無聲息,但只要匕首尖刀一觸皮膚,他的護體真氣就能自生感應,匕首最多扎破皮膚就不可能再有機會刺進一毫了。
然而,這一刻,放在他身上的是霹靂彈,是不帶任何殺氣的死物。是他的兄弟,把這天下最可怕的火器,通過掙扎假象,放在了他的衣間、袖裡,有的已掛在他的衣袍上,有的已滾進他的袖底,有的已別到他的腰帶上,還有十幾顆,被他眼睜睜望著,落在腳下,然後,爆開。
當那個叫了他許多年大哥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把這些可怕的火器往他身上放時,他正在揮劍試圖保護這個小弟弟不受傷害,他正毫不猶豫放棄了輕身一劍,衝出重圍,飄然而去的機會,來守護這個名叫納蘭玉的少年。
而在他徹悟這一切時,在霹靂彈堪堪炸開的這一刻,他唯一來得及做的最後一件事,僅僅只是,手上用力,把納蘭玉遠遠地拋了開去。
夜深,人靜,整個京城一片沉寂。因爲太皇太后的崩逝,到處懸掛白幡,各處歌舞樓榭歇業,就連官員富豪家裡,也已冷落了家妓與歌女,唯恐干犯禮法,引來禍事上門。
只有在相府一角的一座小園中,燭光徹夜不歇,歌舞之聲終夜不絕。
納蘭明執杯飲酒,醉看佳人,時不時發出一聲聲大笑。
最美麗的少女,最動人的舞姿,最香醇的美酒,最珍貴的金盃,這一切都必須有權力才能享有,而秦國的宰相,在國喪期間,卻在盡情地享受這一切。
他看,他笑,他飲,他醉。
他看,有佳人作舞,他笑;有美人添香;他飲,有紅袖侍杯;他醉,有紅顏承楊。
軟榻上的秦國宰相,把往日的威嚴持重,穩重從容全部拋開,儘自歡娛,他此刻已然半醉,雙眼醺然,衣襟之上,酒香濃郁,連坐都坐不住,直接向後倒去,身旁自有兩三個美貌少女,用女子出奇柔軟的身體,支撐著他半倚半躺,懶洋洋看著歌舞,笑著叫好,笑著繼續往杯裡倒酒,笑著肆意輕薄著身邊那些極力配合他的少女。
偶爾宰相笑著說:「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男兒入閣拜相,燮理陰陽,權重天下,至此復有何求!」
旁邊的美女笑著附和,沒有人會注意那躍動的燭光中,他眼中,似曾有過的一抹晶瑩。
而他也只是大笑著拋開酒杯,牢牢地抱緊了離他最近,看起來最是漂亮,眼神最爲溫柔的一個女子。其他的歌女們則在他的示意下,眼中多帶著失望與羨慕紛紛退去。
美麗的歌妓被一國的宰相抱入懷中,心頭怦怦跳起之間,兩個身影在軟榻上糾纏起來。
做爲人下之人,註定一生只能做家妓的女子,唯一的出頭之路,也不過是被主子看上,從此出人頭地。歌妓極盡溫柔,使出渾身解數地取悅著她的主人。
翻翻轉轉中,彷彿聽到大秦之相在喘息中問:「你說,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恭敬而小心地答:「相爺是我秦國的大能臣,陛下的大忠臣,是天下萬民、朝廷百官的楷模,便是奴婢這樣卑賤的下人,能在相府聽差,也覺無限榮光。」
「大忠臣?」一陣仰天的狂笑之後,是撲鼻的酒氣。高高在上的宰相的臉湊到近前,看起來,和普通人也並沒有什麼兩樣:「你說錯了,我算什麼忠臣?忠臣就該爲國爲民爲皇帝,吃苦受累一輩子,然後不求名不求利的讓人一腳踹開,又或是挨刀挨宰,若干年後得到平反,成爲史書上永遠的賢臣。」
納蘭明重重親下來的時候,酒氣讓人幾乎窒息。歌妓不得不用盡所有的意志力,讓自己保持溫柔的笑容,而不致忍不住伸手推拒,因此,那一句句清晰入耳的話,其實根本沒有讓她有空認真思考,哪怕一瞬。
「我愛名愛利愛權,付出過,就一定要收回代價,有誰對不起我,哪怕他是皇帝、是天王老子,我也絕不退讓,我不會打落門牙往肚子裡吞,我爲這個國家出過力,拼過命,我就不允許這個國家負我。我算得什麼忠臣?」半醉半醒之間,納蘭明發瘋般的吶喊著,伸手撕亂歌妓的衣飾:「爲了守住我應得的東西,我會不擇手段,我會不顧一切,我會出賣我可以出賣的一切……我算什麼大忠臣!」
在那之後,也無非是原始的翻轉糾纏,原始的呼叫吶喊,原始的歡娛喜悅。
瘋狂的糾纏中,歌妓隱約聽到納蘭明在說:「我以爲我可以出賣一切,原來不是,原來,我無法出賣我的國家,無法出賣我的族人。我們秦人從偏僻之地的一個小部族,變成如今威震天下的七強之一,這其中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血淚,我無法把秦人所有的鮮血,所有的犧牲,都爲我自己而葬送,我不能爲了我一點私念,而去坑害我的族人,所以到最後,我能出賣的,就只剩下……」
下體一陣尖銳的刺痛,歌妓再沒聽清後面的話了。
在極度的歡悅之後,便是長久的沉寂。
歌妓忍著痛,長時間地等待著伏在她身上的主子離開,然後,直到她身體發麻,納蘭明也沒有再動彈,是睡著了,是力盡了,還是徹底醉了,誰也不知道。
歌妓怕驚擾他,不敢亂動,只能皺著眉,苦苦忍耐身體的不適。
對於身爲家妓的下賤人來說,這樣的承歡侍夜,已是至大的榮耀,自然不敢指望主人的體貼與關愛。她勉力低著頭,看到沉沉睡去的納蘭明,眼角,竟似有些溼痕。
她有些怔愕,這權重天下的宰相,也會像個普通百姓,憂柴憂米憂生活,沉睡夢中有淚痕嗎?肯定不是的,那一定是酒漬吧!
睡夢中的納蘭明動了動身子,喃喃地念了好幾聲。
歌妓側耳傾聽,好一會兒才確定,那模模糊糊的喊聲是在叫「玉兒」,該是在喊少爺吧?相爺可真是愛惜這位獨子。
納蘭明翻了個身,仰躺在軟榻上,喃喃地說:「我不會出賣我的國家,我不會出賣我的族人,我不能讓陛下遇害,天下大亂,給前朝遺民可乘之機,我不會毀了秦人辛苦建立的這一切,我算不算是忠臣呢?我是不是……」
歌妓終於鬆了口氣,活動活動身子,急急坐起來,柔聲說:「當然是,相爺這樣憂國憂民,當然是大大的忠臣。」
納蘭明在睡夢中,哈哈笑了一聲,復又不再動彈,不再發聲。
歌妓屏著氣等了很久很久,才聽得納蘭明覆又喊了幾聲:「我也算是個忠臣,哈哈,玉兒,玉兒……」
這一夜,納蘭明沒有再醒。這一夜,歌妓一直守在他身旁,聽著他翻來覆去地念「忠臣、小人、出賣……」,然而,他叫得最多的,依然是「玉兒……」。
初夜的粗暴讓歌妓的身體一夜不適,但想到今日侍奉相爺,若能被留在相爺身邊,將來有機會永脫賤籍,得見天日,這樣的興奮一直支撐著歌妓,讓她心境一直很好,對於未來的生活,有了很多很多美好的幻想和希望。
三天後,這名歌妓在相府池塘邊失足落水而死。因她是外地自小買來,教導做家妓的,所以別無親人在京,相府出了二百兩錢子爲她買上好的棺木、墳地發送。時人皆稱相爺仁善,厚待下人,一個小小家妓,也肯這樣爲她辦後事,這小家妓也算是前世積福了。
而同爲家妓的一干相府女子,則認爲她福薄命賤,眼看著爲相爺侍過夜,只要抓緊機會,得了相爺寵愛,還不得飛上枝頭做鳳凰,怎麼一下子去得那麼突然?
說起來,那池塘附近沒什麼溼滑的地方,她怎麼就跌進去了?那水也不深,怎麼救上來就沒氣了呢?果然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