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做什麼?”寧昭很想對着容若就這麼大吼一聲。
好不容易操辦完秦楚大婚,完成心願,他心裡竟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歡喜,反倒空落落茫然得很。
昨晚徘徊殿中,竟是徹夜不能眠,強撐着上過早朝,此刻只想回去好好休息一會,這位剛剛洞房花燭的楚王陛下,怎麼就跑到皇宮來串門子了呢?不至於昨晚才洞房,今天就嚷着要回家吧!就算真有這心思,表面上的禮貌文章總要做幾天的,怎能表現得如此急切。
寧昭絕無應酬容若的興致,然而兩國之間的規矩禮數,縱然貴爲皇帝也無法隨心所欲。
此刻他心裡雖想罵粗話,臉上卻也不得不掛起完美的笑容:“楚王今日竟也有空駕臨?”
容若落落大方地笑:“不用楚王楚王叫得這麼客氣,大舅子。”
大舅子?寧昭差點沒對天翻白眼。啊啊啊,這人接受這身份接受得也太快了吧!明明前不久還心不甘情不願,一副被人架着上斷頭臺的樣子。
容若笑咪咪走近過來:“咱們現在是極親極親的親戚了,當然應該好好親近,可是,咱們又隔着兩個國家呢,我要是一走,這輩子有沒有再見的機會,那就說不定了。那麼,在我還沒有走的這幾天,咱們當然要好好地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了,你說是吧!”
寧昭眼神微沉:“楚王打算什麼時侯回國?”
容若聳聳肩:“這事,我說了不算,讓宋遠書跟你們商量,你看着辦吧!”他大大咧咧拍拍寧昭的肩,親親熱熱說:“咱們不說這些沒趣的事。”
寧昭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尊嚴支援,才忍住沒有遴開容若這一拍,這種無所顧忌的動作,就連納蘭玉長大之後,都再不敢如此待他了,就算兩人都互爲帝王,但彼此身份都過於尊貴,關係也極之微妙,怎麼連最起碼的矜持都沒有呢?
聽到四周傳來一羣人努力壓抑卻異常明顯的倒吸涼氣的聲音,寧昭幾乎是鐵青着臉問:“聊什麼?”
“有很多事可以聊啊!”容若笑吟吟道:“比如說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太陽很好,風很好,雲很好,對了,御花園中的花花草草都很好。”
隨着他一句句好,寧昭的臉色越來越不好。
容若笑嘻嘻地接着說道:“要不然聊聊秦國和楚國的風土人情也不錯,我的妻子是你的妹妹,我們有着共同的親人,單是這一點,應該就有很多可以聊的吧!”
容若笑望他一眼,忽的雙手一拍,笑道:“對了,我會講故事,我們來打個商量好了,你說一些你們兄妹朋友小時侯的開心故事,我也給你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好不好?”
“好不好?”他這樣笑嘻嘻地看着寧昭,可是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問寧昭好不好的意思,因爲他已經自動自發地拉住寧昭的手:“來來來,既然今天的天氣這麼好,風也好,花也好,水也好,大家都很好,我們去曬太陽喝茶講故事吧!”
寧昭額上青筋都迸出來了,卻身不由己被拖着走。四周雖然有太監侍衛,沒得示意,到底誰也不敢過來,阻攔一個皇帝向另一個皇帝表示親熱。
容若的半吊水功夫,打架不行,用來強拖寧昭,還是沒問題的。
寧昭的臉色和容若那滿面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皇帝也是人啊,他真的很累,他想睡覺,就算不睡,也還有着一堆公事要忙呢,哪裡有空陪這個不負責任,沒大沒小,沒危機感的傢伙喝茶聊天話當年。
天啊!我可不可以暫時忘掉所有的外交禮節和規矩章程,直接讓人把這混蛋揍一頓了事就算是寧昭,偶爾也會有一點絕對非理智的衝動,而且現在他就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把妹妹嫁給這麼個傢伙,惹來如此一個大麻煩,到底是對還是錯。
容若整整在皇宮糾纏了寧昭兩個多時辰,其間硬拖着可憐的秦王陪他用過午膳,然後繼續聊天說地,直到秦王陛下的耐心已達到極限,堪堪暴發之時,他這才心滿意足告辭回去。
他回到行宮時,看到安樂和韻如兩個美人並坐在園中,低低地不知議論着什麼,時不時發出幾聲輕笑。
陽光正燦爛,四周花如錦,輕輕笑聲,伴着花香襲人來,讓人至此才相信,原來真的桃紅柳綠已是春。
容若站在碎石小徑上,看着那如花的美人,披了一身春風拂起的桃花,看着那翩翩的蝴蝶不知是逐花香還是戀美人,在她們身側盈盈地飛舞,一時竟不由癡了。
有多久,他不曾見過這美好的情景,有多久,他不再有這欣賞美好的心境。
“陛下。”煞風景的呼喚聲和行禮聲,驚破了美人的低語。
容若很鬱悶地瞪過去,不出所料,是那幫隨侍安樂的女官,遠遠見了他來,立刻唯恐天下不知地叫得震天價響,嘩啦啦跪了一地。
累得安樂與韻如也不得不站起來,像徵性行個禮,完個禮數。
容若不等他們的禮行完,大步行近:“這裡真是悶得人要命,我們一起去看納蘭玉吧!
安樂一怔:“我可以去嗎?”
“當然,爲什麼不行?”
安樂還沒回話,早有女官急急行來:“公主是大秦帝姬,又是大楚貴妃,豈能拋頭露面,往臣子家中探望……”
女官話音未落,已被容若兇狠的眼神瞪得倒吞七八口涼氣,就差沒後退四五步,趴在地上,大喊小人該死了。
容若惡狠狠望着她,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老婆還是你老婆,我愛帶她去哪,關你什麼事!
大概沒有人能想到,當皇帝的人說話能這麼粗俗,一干秦國的內侍女官全都愣在當場了容若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大大方方,一手拉一個,大踏步就走:“走走走,我們走。”
復又揚聲道:“別讓這幫子掃興的傢伙跟上來。”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意識到應該追上去隨侍纔不失本份之前,已經有兩個少年,笑吟吟手按劍柄攔上來:“怎麼,還沒回楚國,你們就不把楚王放在眼裡了?”
乘這個耽誤的功夫,楚國皇帝已拉着兩位大美人跑得沒了人影。好說話的陳將軍、懂禮僅的宋大人全都不知道躲哪去了,這等有失兩國體面的事,就在這一羣盡職盡責的秦國女官內侍們面前發生,由得他們自去痛心疾首,搖頭嘆息,卻也沒有人理會了。
閒人被趕了個一乾二淨,馬車由性德親自駕,車前由張鐵石等人護從,衆人再無顧忌。
安樂終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不知道,他的病有沒有好些。
容若和韻如相視一眼,都不忍說明納蘭玉病重的真相,只笑道:“你們情義果然很深厚”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共同渡過最艱難的歲月,情義自非尋常可比。“安樂泰然回答,笑盈盈擡眼看看容若,忽道:”其實,以前皇兄曾有意把我指婚給納蘭玉。“
容若“咦”了一聲,把腦袋伸過來,滿臉興奮:“有這種事?”
楚國皇帝突然暴露出來的八卦本性嚇了安樂一跳,愣了一會,這才失笑:“是啊,那時秦何傷伏誅才兩三年,皇兄好不容易渡過了舉國變政最艱難的時光,心裡十分快活。那天我們三個在一起,說笑到很晚很晚。皇兄說再不用擔心把我嫁給那逆賊之子,又笑說,我家的安樂,不管嫁給什麼人,我也捨不得,除非是嫁了納蘭玉,將來咱們一直在一處,就算嫁出宮,也可常來常往。”
她初時還是以談笑的語氣說起往事,漸漸便神傷起來:“那時,他說,我們三人,同過愚難,將來,也一定要共富貴,此生此世,永不相負。”
楚韻如無聲地握住她的手,安樂卻擡眸望着容若:“你真的覺得,那樣做有用嗎?真的有可能嗎?不是太兒戲嗎?”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也懷疑這是不是太兒戲,但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但求盡力吧!”容若輕輕道:“秦國本來是以武立族,純部族式的管理。國家擴大後,管理方式卻沒有及時更新,造成了國家混亂不堪。你皇兄師從各國大儒,學到許多大國的管理知識。打敗秦何傷之後,急於有所建樹,甚至不惜向國內各大勢力做出妥協,以求推行新政。他幾乎是一手把舊政完全推翻,全面引進周宋等國的政略以及官員體系。當時秦國在秦何傷的暴政下呻吟了許久,急於有所改善,對於他的改革,大多數人沒有反對。而後,最優良的官僚體系,和最年輕進取的新銳官員,很快就讓國家諸般景象爲之一興。
當他見國家敗落時,以爲只要國家富強,就可以心滿意足。然而人心素來不得足,當他年歲漸長,見識漸多,以前所期盼擁有的已盡在掌中之後,他就開始爲君王權力的分散而憂慮了。“
安樂愕然:“他是皇帝,一國至尊,多年來又一直親政,大權從未旁落,怎麼會……”
容若微笑搖頭:“秦國習的是周宋之政,周宋兩國都是歷史極悠長的大國,他們的國家能在那麼漫長的歲月中,一直在這亂世中屹立不倒,正是因爲那優良的體制。君權高而虛,相權低而實,而三相分立制度,又保證了君權不受到威脅。若是從長久來看,這種制度應當是極好的。然而對於秦楚這樣在短時間內急速興起的國家,這種制度讓身爲至高者的君王感到極大的牽制。在楚國很多大事,往往都是我七叔一言而決,素少掣肘的。但在秦國,就算是寧昭的決定,若是大事,不能得到羣臣的全力協助,也難有成功之日。初時秦國也是分立三相,然一人年資雖老,卻只唯唯諾諾,辦事僅知請旨,或看其他二人臉色行事,形同虛設。另外二人,一人出身過於高貴,又是皇親,大權在手,日漸驕橫,私念滋生。最後在權爭中失敗而退。當日你兄長想必也沒察覺事情會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反而一直在爲國家新政推行,國事日上而感到高興。等他驚覺大權集於納蘭明一人之手時……”
他嘆息一聲方道:“朝中已找不到資歷身份功勞足以和納蘭明分庭抗禮之人,縱勉強再扶植幾個,以納蘭明的能力,也可以把他們襯得黯然無光,令其形同虛設。他不得已,只得不斷扶植武將,以分文官的影響力,只是……”
看看安樂憂慮的面容,他笑笑方道:“你也不要太擔心,你兄長未必就真的會發難。第一、有過秦何傷的前車之鑑,他再信任武將,也不敢任由武將干政。第二、多年來朝中政務,多由納蘭明操持辦理,他的門生弟子滿天下,整個文官體系的運轉自如,多是納蘭明之功。要對付納蘭明,就不能不考慮他身後那個龐大的文官集團,若對納蘭明下手,也不知道大秦朝廷會有多少混亂不堪,他這幾年雖提撥了一些,如趙如鬆這樣清廉正直,又不爲納蘭明所用的官員,但這些人大多年輕,歷練不足,現在還不足以收拾國家大幅動盪之後的殘局。他甚至不知道,將來能不能找到一個和納蘭明有同樣才能的人來收拾政局。他一直按撩至今,也是因爲,他既忌納蘭明,又實在不能失去納蘭明。”
楚韻如也輕輕道:“可是,此結不解,終有一日……”
“是啊,此結不解,不但納蘭玉始終處於兩難之中,倍受折磨,終有一日,君相之間的衝突暴發出來,於大秦,於寧昭自己,於納蘭明,都不是幸事,你兄長心意既定,要想勸說他回心轉意,是不可能的。納蘭明掌權多年,又沒有大的失誤,就算私德略略有虧,也不算大事。要他放權,他一來不甘心,二來也不服氣。所以……”容若笑笑道:“我纔要試着用這種方式……”
話才說到一半,車馬已停,相府到了。容若便也不再多說,幾個人下了車便往相府大門而去。自然還是老規矩,不等人家擺出合乎禮僅的架式排場,他們已是橫行直過,通往納蘭玉的住處而去。這等自在瀟灑不拘禮,倒把常居深宮早就習慣種種繁瑣禮僅的安樂,看得驚愕不已。
遠遠的望見納蘭玉由茗煙扶着在花園中走路,容若大喜,大叫大嚷的過去:“你能自己走路了。”
安樂卻是倏然一驚,連這樣疲憊地勉力行走,都能讓容若如此歡喜,納蘭玉的病情,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好端端的,又正值年少,怎麼竟會……心頭凜然之間,她竟是再也不敢往壞處去想。
納蘭玉見到容若來了,已是一笑,擡眸處又見安樂站立園門處,便是一驚,臉上笑意微滯,然後又迅速笑道:“你一向無法無天也就算了,還帶着公主一塊胡鬧,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冒出來。”
容若笑咪咪近得身來,眨眨眼:“她已經是我的老婆了,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我容若,當然要跟我一起胡鬧。”
納蘭玉也不理他胡說八道,只淡淡道:“大婚已行,你爲什麼還不走?”
“哪裡有那麼快,總還有很多應酬啊,善後啊,依依不捨啊,灑淚而別啊的戲份要演。
就算真是逃出龍潭虎穴,該做的文章還是得一樣不少地做全啊,不能顯得太急切。“容若漫不經心答。
納蘭玉心中嘆氣,也不知道這位到底有沒有緊張感,他卻是冷下臉來:“儘快走,讓宋遠書去跟陛下提,你能不出面就別出面,就算還有應酬,還有場面功夫,也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他嘆口氣:“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現在雖暫時安全,到底還是在秦國,萬一陛下心意有變,你們這麼多人……”
這時安樂與韻如已是攜手走近,納蘭玉語聲頓止。
看着安樂與韻如這般親密無間的樣子,他一時心中不知是寬慰還是酸楚,又見安樂擔憂的目光望來,他便一笑:“瞧,我一點事也沒有,正好有功夫曬曬太陽,散散步。”
安樂見他憔悴至此,猶言歡笑,更覺悽然,又不便深問什麼,只得勉強一笑:“你既無事,我便放心了。
二人相顧無言,本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親密無間,同習詩書共闖禍,此時此地,此情此境,竟是相顧無言,仿似不管說什麼,剩下的,都只能是傷情。
容若忽叫了一聲,一拉剛剛走近的韻如:“那邊花兒真漂亮,韻如,我們一塊去看看。”
看容若做得這麼拙劣,連納蘭玉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復看了安樂一眼,沉下聲音,定下神:“你別走,你們都別走,我是有話要對公主說,倒也沒有什麼可以避開你們的。”
不理會衆人的反應,他擡眸定定望着安樂:“此去楚國,並不是安樂之窩。楚國攝政王與太后,只怕也未必能不猜忌你,楚國的宮廷,楚國的皇族,楚國的官員,只怕也都是以異樣的眼光來看你。”
容若一怔,張口就想說話,楚韻如也搶上一步,有意表態。
納蘭玉卻是連眼神也不向他們瞟一下:“但是,有容若他們在,一定會維護你到底,所以你可以安心,只是你要記着,你雖是秦國的公主,楚國的王妃,但是首先是你自己。
人家要有什麼明刀暗箭過來,你不必理會,他們自可爲你應承,你身邊那這些女官內侍必要隨你嫁入宮中,這些人中,不知有陛下多少釘子在,他們身上也不知道揹着多少密令,這一切,你一概不聞不問不要管。只要他們不在你面前做出什麼過份的事,只要他們當着你的面還守禮守法,你就當不知道,要有人犯了錯,你只管沉下臉,趕出去便是,千萬不要牽涉其中。就算有人哪一天跟你提什麼皇上太后的密令,你也要記得,你是出嫁的女兒,這些事,一概與你無關。秦國也好,楚國也罷,有那麼多的英雄豪傑,名將賢臣,又何必事事要一個弱女子去擔當、去操心。你絕對不要再捲入任何權爭之中,免取禍端。“
他凝眸再看容若與韻如一眼,忽的推開了茗煙,勉強站定,對着容若與韻如,一揖到地容若忙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體:“你這是做什麼?”
納蘭玉笑笑道:“我們一場相交,承你們不棄我身份懸殊,兩國紛爭,尤以知心相待,我只求你們也能記着,安樂曾是你們的朋友,也曾與你們相共愚難。將來身入楚宮,舉目無親,請你們看顧她,不管秦楚之間最終如何,不管將來,這一場婚事之後,會有怎樣醜陋的真相,請你們記得,她是無辜的,至少,她從來不曾想過要傷害你們,以後,也絕不會傷害你們。請你們,水遠不要誤會她,不要拋棄她,不要讓她又像現在這樣,明明有親人朋友,卻無處可求助,明明有至親骨肉,卻又孤獨一人……”
他這裡一語未畢,安樂慘然淚下:“納蘭玉,你自己處此地步,爲什麼還總想着我的後路?你總勸我,不要管,不要理,自求安樂,卻爲什麼不勸勸自己?”
納蘭玉輕笑:“我身在局中,脫身不得,你能出去,總是早早出去得好。”
他笑來從容,神情殊無悲色,然聽者卻都不禁悽然。
容若一拳輕輕擊在他肩上:“你小子,我就這麼讓你信不過。”
納蘭玉便也不再說,只陪他們說說笑笑聊聊天氣談談話,偶爾問性德幾句練功心法的問題,或同安樂談些歡樂往事,會心而笑,卻再不說一句正經事了。
然而縱是這般談笑風生,淡淡的悲槍氣氛卻總籠罩在所有人心中。直到離開相府,大家乘車回去,心境也依然是滄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