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名利富貴

容若聽他承認一切,不但不覺得意,反感悲涼無限,良久才嘆道:“我情願你罵我胡思亂想,我情願你把我駁得體無完膚,我真的不想看到這樣的二哥。”

蕭遙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爲什麼,爲什麼那些濟州城的豪商都願意同你合作?爲什麼那些武林人士都願聽你調度?你得了謝家財產,於他們能有多大的好處?”

“武林人縱然功夫過人,也不免打打殺殺過一生,在濟州就算生活寬裕,禮聘者衆,也無非爲人護院看家。商人雖然有錢,可是地位卻低,不爲士大夫所重。可是,我王子的身分,卻是天下間最好的籌碼。我告訴他們,我可以重回朝廷,我可以讓那些武林豪客,除了珠寶玉石之外,還能有高官厚祿,封侯拜將。我告訴那些商人,我求的不是謝家的利,我只是要利用謝家的金錢而已,等我達到了目的,謝家的一切財產,還是他們的。而手握重權的我,將可以用各種國家法令,來幫助他們賺更多的錢,甚至可以讓這些商人,有功名,有官職,從此無需在士大夫面前低人一等。這樣的誘惑力,誰能不動心。”

容若覺得冬天的寒風,簡直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凍住了,聲音低沉地問:“那麼,你打算如何奪回你的權勢地位?”

“不止是奪回。我不會再當閒王,我受夠了無足輕重的日子,我受夠了別人眼中的不屑,我受夠了這一切。我要權力,我要能掌握這個天下,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也有滿腔才華,爲什麼,你可以,蕭逸可以,我不可以?”蕭遙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張桌面被他打破,燭臺落了下去。

燭光急速地一晃,然後徹底熄滅。房間裡,從此只剩下陰沉沉,無盡無止的黑暗。

一片黑暗中,連呼吸之聲,似乎都聽不到。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纔有容若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二哥,我曾經想過,你可能吃過太多苦,愛情可能漸漸磨得淡了,有可能愛侶反成怨偶。二嫂的死,我讓日月堂調查了太久,也查過很多官方查到的資料,雖然沒有直接找到兇手,但是排除掉許多可能之後,我不能不懷疑你。特別是看到你忽然間那麼熱絡地奔走各方,聯絡無數人的時候,我真的動疑了。可是,我當時只能想到,你要奪謝家財產,你要那敵國財富,你要重過奢華的生活。我縱然知道你懷念過去起居八座威風凜凜的歲月,卻想不通你有什麼辦法,去奪回本來也從不曾落入過你手中的權位。”

蕭遙冷笑聲聲:“罷罷罷,今晚你是來探我口風的了。你這人對敵人十分精明,對於不設防的自己人,卻笨得厲害。我一直以爲可以把你輕易騙過,沒想到,你卻是我看得最錯的人,我真的太低估你了。既然你來了,我便索性和你說個清楚吧!”

他略爲頓了一頓,才徐徐道:“當日我受盡苦難,最終決定在濟州住下來,並不僅僅是因爲濟州的謝遠之請我當他的客卿,而是因爲濟州的財富,天下少有。全大楚國的歲入,有三分之一來自濟州。一旦取濟州之財爲己用,若平和而爲,則可買通朝臣,一步步影響政局;若剛烈而爭,甚至足以用作舉旗造反的軍費。”

容若微微一震:“你要造反?”他的聲音裡第一次有了震驚。

蕭遙笑了起來:“難得啊!終於有了你沒有料到的事了。不過,我並沒有想到要造反。我知道蕭逸是個罕世奇才,似我這樣素來只與詩書爲伴的書生,要空言造反,不過是個笑話,只是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要做好一切準備,這樣,當機遇來臨時,我才能牢牢抓住。我留在濟州,不止是因爲濟州有財富,有謝家,還因爲,濟州有蒼道盟。蕭逸掌權後,打壓天下武林人,又怕逼極必反,所以在濟州城裡,對武林豪士極爲寬容。柳清揚開蒼道盟,教導所有習武之人,說是強身健體,爲國效力。但柳家在濟州三十年,根深勢強,門徒衆多,上通官府,下連市井。濟州城壯健之士,十之有五,是他蒼道盟的弟子。這些人學成武功,不少都投身官府。而今官衙捕房,有一半是蒼道盟的弟子,而軍隊中更有無數蒼道盟傳人。柳清揚與官方多有聯繫,蒼道盟弟子的招牌更比別家響亮,投身軍伍,升官極快。你可知,不止這濟州,而是整個南方諸郡的將領,十之六七,都是蒼道盟教出來的。只要能策反柳清揚,數日之內,整個南方就會遍舉反旗。”

黑暗中,容若悄悄把手心的冷汗在身上擦乾,覺得全身冰涼一片。

“有謝家之財,柳家之勢,若能奪財爲己,乘勢而動,未必沒有一爭之力,所以我留在了濟州,暗中經營勢力,暗地網羅高手,小心地試探所有有權有勢之人,只要有一分機會爲我所用,我就會盡力接近。只是我知道,無故揭竿而起,既爲天下所不容,亦難擋蕭逸這一代奇才,所以我等。我知道,總有一天,不是蕭逸殺了你,就是你殺了蕭逸。我想,若是蕭逸弒君,我就擡出誅逆賊,報君仇的理由,號召舉國忠良,誓與反賊一戰,同時向秦國請援,以有道伐無道,縱蕭逸將才無雙,但他弒殺君主,失去天下人心,未必能保不敗。如果是你殺了蕭逸,我就說君王無道,親近小人,誅殺功臣,我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害死蕭逸這國之柱石的無知皇帝,必難得到大楚國的軍心,更不懂如何作戰應變,要擊敗這樣的敵手,更是易如反掌。不管怎麼樣,都是我的道理足夠。再加上我曾拋棄王爵的清名流傳天下,別人只會以爲我是真心爲國,斷然不會懷疑我有心奪權,可惜啊……”

蕭遙長嘆一聲:“可惜我心思費盡,人算終難及天算。我苦苦等待,偏偏等來了攝政王迎娶皇太后這無比荒唐的消息。我本以爲再也沒有機會了,想不到,當今天子,卻撞到了我的面前。”

容若苦笑:“我給了你機會。”

“不錯,我當然要接近你,我要看清楚你是怎樣的人,我要弄明白你的弱點,只要你一天在我的手上,我就能好好利用你的身分大做文章。我可以用你做幌子,指責蕭逸欺君弒主,強娶太后,逼逃天子。我奉天子詔,召舉隊,皆來勤王,民間義士,若能扶保天子,將來必得重賞。”

蕭遙森森冷笑,一片黑暗之中,幾不似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容若滿心苦澀,就連嘴裡,都覺得一陣陣發苦:“你知道,我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所以我要有十成把握才能動手。所以我接近你,我觀察你的一切,我要看怎樣才能讓你爲我所用,怎樣才能讓你沒有還手之力。而謝醒思也同樣大可利用,我早就發現他對楚韻如有傾慕之心。只是這小子一向有色心沒色膽,就算喜歡,也不敢有什麼作爲。我故意讓趙遠端和姚誠天邀他一起爲蘇意娘贖身,言下透露出,可以用這美女以爲試探,萬一你們夫妻有了爭執,甚至反目,旁人就有可乘之機。萬一楚韻如受了冷落,就會喜歡這時向她獻殷勤的人。此人果然心動,當即如我之願,把蘇意娘送到了你身邊。此人好色無德,對楚韻如又有染指之意,虧你今日還在謝府救他。”

容若就連聲音都有些苦澀了:“你又爲什麼要把蘇意娘送到我身邊?”

“自然是爲了行離間計。我早知道你最大的仗恃就是你那高深莫測的護衛蕭性德,你也曾經告訴過我,蘇意娘當日留你,表面上是看上你,實際上是喜歡蕭性德,只是拿你當幌子。每每談到此事,你就有憤憤之意。我讓蘇意娘到了你身邊,成爲你的侍妾,她若心心意意,只想着蕭性德,你心裡能高興嗎?蕭性德再冷心冷情,有那樣一個絕代佳人傾心相待,最後也必會動情,到時,你妒恨之下,與蕭性德之間,必然離心離德。只要這個絕世人物不再護着你,我就可以輕易對你下手。可是,沒有想到的是,你與蕭性德竟全都是怪物,他對着那樣的國色天香,全不動心。你也完全不介意這等佳人看中一個護衛,不喜歡你。到後來,蘇意娘倒似真的對蕭性德失望,斷了心思,反把情意放在你身上,白白便宜了你,享盡豔福。”

蕭遙語氣冷誚,容若卻莫名地想起,那夜在逸園夢中,不覺臉上一紅,幸好是在黑暗中,沒有人可以看得到。

蕭遙繼續在黑暗中冷笑:“我只得用別的方法,試探蕭性德的虛實。這些年來,我暗中經營,早已網羅許多高手,和許多武林勢力達成聯盟,其中月流道的趙茗心、孫茗意、孔茗情都願爲我效力,金易之也想藉着我一步登天。我藉着日月堂收徒,明若離暴死的機會,讓他們把人馬勢力都拉到濟州城內外,看有沒有機會能瓜分日月堂。當然僅僅他們兩派的力量是不夠的,我還暗中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勢力來協助他們。同時,讓他們在靈堂之上,當衆刺殺你。其實不是爲了要殺你,而是爲了試出蕭性德的本領來,與其直接攻擊他,不如出其不意,對你下手,更讓他難以應付,不是嗎?”

容若長嘆一聲:“所以那一天,一直在家裡裝出爲二嫂傷心的你趕到靈堂,爲的就是親眼看看蕭性德出手會有多麼驚人?”

“不錯,我自認已經非常看重蕭性德,沒想到還是高估了他。他在突發急變時,爲了救你,而中了穿心一刀,被打了一身暗器,還能用那樣驚人的氣勁,震死四大高手。月流道和金錢會的首腦人物同時身死,蕭性德的強大,更深深震住了所有人,這個時候,沒有人敢捋日月堂的虎鬚,也沒有人能夠再瓜分日月堂,所以我就飛快下令,讓兩幫人馬迅速遠撤。雖然奪取日月堂勢力的行動失敗了,但是,探查蕭性德武功來歷的計劃卻成功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傳說中的枯木腐屍功,可以被人一刀穿心而不死,可以身如朽木,不流一滴血。但是這項武功也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不可沾染葷腥,怪不得蕭性德平時從不飲酒吃肉。蕭性德當日爲了救你,元氣大傷,連日臥牀不起,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非常明顯的好轉,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蕭遙的笑聲一派得意:“是我早就安排人,在他的飲食中加了豬血,他的功法早就破了,再也不能保你安然無恙。這些天,你出入再不帶他在身邊,他自己也寸步不出養傷的院子,這就是證據了。”

容若沒好氣地哼一聲,沒說話,心中暗自好笑。

哪個告訴你性德練的是難聽又難看的什麼腐骨功的,就憑你們那點半瓶水晃盪的知識就想廢了性德,真以爲你是裘千尺,只要一滴血,就可以毀了丈夫的功夫。性德根本不需要像人一樣吃東西,別說酒肉,就是大米飯小白菜,他也一向很少吃,平時吃東西,不過隨便下幾筷子,做個樣子給別人看而已。等元氣大傷,天天休養,更要飲食清淡,符合普通病人的樣子,纔不致讓外人起疑,你倒真以爲他是因爲練了什麼狗屁功而不能沾葷腥,真是白癡到家。

他心中固然冷嘲熱諷,但蕭遙雖然猜錯了性德的本事,可現在的事實,的確是性德空有天下無雙的武學知識,卻照樣沒有力氣施展出來,在身體沒好之前,任何一個稍爲會點武功的人,就有可能輕易殺了他,在這種情況下,的確怎麼也談不上保護容若。

容若想到這裡,本來的得意又變做鬱悶,最後輕嘆道:“就算你真能控制我,再加上謝家的財勢,你又憑什麼以爲柳家可以由你來指揮,柳清揚豈是易與之輩,他是武林高手,殺伐決斷,逼急了殺人殘命,亦是平常,遠比謝遠之危險多了。”

“的確,柳清揚的確非常難纏,很難讓他受我控制,可是這三年來,我暗中調查柳清揚,知道他的妻子是舊樑國的官家小姐,他自己也常受舊樑國官方的看重,他曾經多次利用地方勢力,在武林中、江湖裡,爲樑國朝廷辦過事。這種人,對舊樑國必不易忘情,只要勾起他懷念舊朝之心,未必不能慫恿他叛亂。這幾年,我明明暗暗地試探他,的確沒看出他在人前有什麼心念舊朝的表現,不過,就算他真的無心舊朝,我也要栽他一個懷戀舊朝,意圖不軌的罪名。只要把我手裡的資料添油加醋再傳到京城裡去,只要讓柳清揚知道朝廷要查辦他,他不反也得反。不過,這只是我本來的打算,你來到濟州之後,我就又改變主意了。你身邊帶了一個人,真的幫了我的大忙了。”

容若嘆了口氣,苦笑道:“三哥。”

“不錯,就是蕭遠。這傢伙,居然和柳非煙打打鬧鬧,活似一對冤家。我自來出入脂粉羣中,於女兒家的心思,最是清楚。女人的愛,很多時候,是和恨分不開,也分不清的。像柳非煙這樣從小驕縱的女子,若有一個男人,不對她低頭,狠狠教訓過她,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的痕跡,她就永難忘懷,只要把握機會,掌握進退,就可以輕易得到這個女人的心。蕭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他心心念念,從來沒有忘過要爭權奪利。我和他早已達成協定,彼此合作,利用你,先擊敗蕭逸,然後平分皇權。我把我對濟州所有大人物調查出來的資料都交給他,他則離間你們夫妻之情,間接促成了楚韻如出走,注意監視你的動靜,同時也沒有放棄勾引柳非煙。我安排人,假冒柳清揚之名,把寶馬送給你。一來,是爲了離間你與柳家,讓你們結怨,以防萬一你和柳家交好,得到蒼道盟勢力的幫助,我就不好幫你了。二來,是爲了給蕭遠機會,讓他再一次在柳非煙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蕭遠行事,也的確出人意料,我讓他想法子把柳非煙的芳心勾到手,他竟下手無情,把個嬌小姐整治得這麼慘,最後差點成了弒君的兇手。”

“不過,柳非煙最後居然真的選擇要嫁給他,看來,這個專門強搶民女的惡霸王爺,對女兒心的瞭解,比我這個風流公子還要深呢!當然柳非煙被擄入風塵之地的事,也是我們暗中安排的。一來,敗壞柳非煙的名節,讓何家對她生出猜忌之心,以柳非煙驕縱的性情,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猜疑,夫妻之義必斷,就會給蕭遠乘虛而入的機會。二來,讓蕭遠親自把柳非煙救出來,所謂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女人總會對把自己從困境中救出來的男人,抱有深刻的感情和期待,即使她自己當時沒有發現,即使她還揮着刀,喊打喊殺,但只要一個機會,這些感情就會爆發出來。”

容若嘆口氣:“我說呢!怪不得三哥居然可以抱着一條狗,滿街走一圈,就能救出柳非煙,原來是暗中早就安排好了。”

“柳非煙與蕭遠訂下婚約的事,傳遍濟州,蕭遠再到柳家說明身分,和柳清揚密談。如果柳清揚答應了蕭遠,就可以共舉大事,同創偉業,如果不答應,蕭遠將來事敗,柳非煙既然曾經當衆說過蕭遠是她的未婚丈夫,則柳家亦難逃誅連,再加上我們許給柳家事成之後的重謝,還有舊樑太子的親筆信……”

“舊樑太子的親筆信?”容若脫口驚呼。

“不錯。”蕭遙的聲音裡滿是得意:“你想不到吧!樑國太子十年隱忍,在宿將舊臣的保護下,悄悄做着復國的準備,秦國也一直暗中給他們。這一番忽然舉義,攻勢如風,絕不是僥倖,而是十年苦心謀劃,做足各項準備的結果。而在此之前,我們雙方就已經有過接觸了。我答應過他,只要樑軍舉義後,一往無前,天下來歸,佔盡優勢,我便在濟州,集南方諸郡之利、鹽茶富庶之財,起兵呼應。再加上有你這個皇帝撞到我手上,我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君王的名義,下旨號令天下楚國臣民,勤王誅逆。就算蕭逸一代奇才,但忽逢驚變,京城之中駐軍不足,其他各地的軍隊還不及趕到集結,你的旨意就會讓各地的軍隊進退兩難,蕭逸無法全心應敵。這個時候,我們就讓舊樑國的人去打頭陣,他們要敗了,蕭逸也元氣大傷,我們足以在南方與他劃江而治;樑國若是勝了,我們就和他們平分國土,南北分治……”

他得意洋洋還要說下去,容若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暴喝,竟是用盡了他的每一分力氣、每一分感情、每一分悲痛,聲音裡的憤怒、痛楚、氣惱、不屑,竟令得蕭遙震了一震,滔滔不絕的話語,忽的一窒,再也說不下去了。

黑暗裡,容若的聲音滿是沉痛:“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麼幹?你把國家當做什麼,你把這個大楚國當做什麼?就這樣隨便分割,就這樣肆意送予旁人做人情。樑國人打頭陣,你讓他分走半壁江山,秦國人暗中,你又願割讓多少城池,讓出多少國土?百姓在你心中是什麼,你要讓戰火烽煙,毀掉他們安寧的生活。你有什麼權力做這些事,就爲了你一個人的私心私慾,你殺死最愛你的女人,你傷害善待你的朋友,你利用和你血肉相連的兄弟,你毫不猶豫出賣你自己的國家,你……”

“你才住口!”蕭遙狂怒得大吼起來:“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你這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以殘暴之名聞於世的暴君,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我?你現在立地成佛了,你現在假惺惺說仁說義了。你又知道什麼是仁義?我也幫過人,我也救過人,我也不計個人得失,不惜得罪權貴,只要能讓別人受益。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在朝中,我從無半點實權,在民間,人們也只說我是荒唐王爺。”

容若抗聲說:“幫人救人,不是爲了得到什麼,不是爲了讓別人稱讚,讓別人把權力奉給你。”

“我以前也這樣天真,我以前也在別人爭權奪利時,一個人站在旁邊冷笑,自以爲衆人皆醉我獨醒。其實,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和權力有關。沒有權力,我憑什麼詩酒笑王侯,沒有權力,我憑什麼敢隨便得罪朝臣。我爲司馬芸娘放棄一切,可是我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

蕭遙的聲音瘋狂起來:“我拋棄了富貴,她變賣了產業,我們隱姓埋名,只想找一個世外桃源,一生相伴。可是,這世上,根本沒有桃源。有人就有紛爭,有人就有欺壓,有人就有強權凌弱,偷搶拐騙。我只會吟詩作畫,她只會撫琴吹簫,我們在一起,快樂的日子一晃就過去了。我什麼也沒帶出來,而她,雖有父親的產業,雖然是個才女,卻根本不懂得怎樣打理,家業敗得非常快,生意場上,被人騙得什麼都沒有。你知道被人從家裡趕出來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你最心愛的琴、最珍貴的畫,被人奪去變賣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吃不飽飯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處處遭人冷眼是什麼滋味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算離宮走入民間,還帶着所有印信公文,隨時調用官府力量,還帶着無數張銀票,可以肆意揮金如土,無論是一方大豪,還是一郡之守,誰敢對你失禮,可是我呢!我連一個護衛都沒有。我以爲我爲芸娘放棄了王位權勢,可是我跟着放棄的還有我的尊嚴、我的驕傲、我的一切。被人踐踏,被人輕視,被人冷嘲熱諷,驅來趕去,連市井間的販夫走卒都敢看不起我,罵我敗家子,說我是吃軟飯的。我沒有錢吃飯,沒有錢住店,他們逼我去洗碗擦桌,他們給我狗都不吃的食物,這些你都知道不知道!”

容若心下惻然,知道他在那漫長的民間歲月中,是真正吃過苦頭的。

當他身爲王爺的時候,拋開富貴,不理權爭,出入風月之地,飲酒作樂,彈唱風流,那是灑脫。可如果不是王爺,他哪裡來的錢,去飲酒,去作樂,又如何讓美人,從此圍在他的身旁。

有錢的少爺過那豪華的生活過得厭煩了,到鄉下走一走,看一看,那是清奇有趣,可要讓他一輩子在鄉下,只怕他要一頭撞死。

皇帝閒了沒事,出來私訪,扮扮叫花子,演演窮書生,受點欺負冷落,只是有趣好玩,可是如果讓他一生一世,淪爲叫花子、窮書生,永永遠遠受人欺負冷落,只怕卻是比死還痛苦的事。

爲了愛,一時生死不顧、苦難不棄是容易的,爲了愛,要長久不離不棄,縱貧苦艱辛,也不悔不憾,卻是難上難。

當年,爲了司馬芸娘長跪太廟的蕭遙是真心實意的,爲了司馬芸娘拋棄王爵的蕭遙是一心一意的,他的決心自以爲很強,只是身爲王子,從小在錦繡叢中長大,吃過再大的苦,也不過是蕭逸的幾句斥罵、某位名妓的一時冷落。真正民間困苦的生活、普通百姓悲涼的命運,叫這個王子出身的人,又如何受得了,忍得下。

多年激憤,深深沉痛,讓他恨死了讓他曾用生命去愛的女子,讓他也恨透了天下人。司馬芸娘連累了他,所以該死,天下人都薄待了他,所以他也可以眼也不眨地掀起風雲,讓戰火燃遍天下。

可是,他又有什麼權力,只爲他自己受過的苦難,就將一切加倍施於天下人之身。

蕭遙仍然在笑:“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所受過的苦,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是怎麼掙扎着活下來,怎麼學會了拋棄我的尊嚴,藏住我的驕傲,怎樣懂得了不着痕跡地暗示,讓人們發現,我原來是王子,讓人們懂得珍惜我,利用我,擡高我,怎樣知道了王家血脈的貴重,就算金冊除名,別人也不敢輕侮。怎樣明白瞭如何利用我的身分、我的血,來達到我的目的。我發誓,我再不會讓我自己成爲別人腳下的泥,再也不會讓生命由別人掌握。”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明白你的苦?你錯了,捱餓的滋味我嘗過,別人的冷眼、別人的譏嘲我受過。我不會因爲要去給人洗碗擦桌而羞愧,如果用我自己的手,去賺我自己的錢,去養活我的妻子,我爲什麼不去做,有什麼丟臉的。能自食其力的人,站在哪裡,都不必羞慚。我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嫌貧愛富,有許多人欺凌沒有背景、沒有依仗的人,可是也同樣有人願意幫人助人,有人願意無私地把關懷送給每個人。人活在世上,誰能不受氣,誰可以永遠不被欺凌。受了氣,那就要爭口氣,過得更好;被人欺凌,就要好好活着,不要再讓自己像個可以被欺凌的可憐鬼,而絕不是轉過頭就去欺負別人。”

“荒唐,你怎麼可能捱過餓,你怎麼可能受過普通人的氣,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不要再撒這種根本騙不了人的謊言了。”

兩個人一人說一陣,竟然全都情緒激動得對吼了起來。

兩個人都叫得聲嘶力竭,大力喘息起來,睜着眼睛,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對方的表情。

在這樣濃郁的黑暗裡,容若終於沉沉地道:“二哥,我曾經預想到,你這些年在外面,是吃過許多苦的,我曾經想過,你是不是還能一直愛着二嫂。在月影湖中第一次看到你,那樣灑脫,那樣自在,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聽說了你的故事,我更非常敬重你。你知道我的身分,待我卻像平常人一樣。我真的很高興,很喜歡有你這樣的兄長。後來嫂子死了,我對你動疑。再發現你四下串聯的行跡,我害怕我的預感成真,所以失控地去找你爭執,又不忍心挑明我的疑心。我總還抱着一線希望,我總希望全是我錯了,全是我多疑。甚至,直到你在謝家奪取財產之前的那一刻,我仍然盼着,這全都是我猜錯了。二哥,爲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你可知道,我最後一次見到嫂子,她還說,她這一生都不會後悔遇上你,她……”

“你不要再提她了,不是這個女人,我不會受這麼多苦楚,她也不過是個蠢女人而已。”蕭遙冷漠到極點的聲音,像只是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本來我拋棄了一半的封地俸祿,仍可以和她過人上人的日子,我不會嚐遍苦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還是那個有詩有酒笑天下的王子,可是她偏要清高,偏要爲了她的詩她的畫她的琴她的蕭,拋開這一切,逼得我不得不放棄王位,放棄一切,去跟她過這種生不如死,像豬狗一樣的生活。”

容若握緊拳頭,控制着想要撲上去狠揍的衝動,咬着牙,一字字道:“當年嫂子那樣做,只是爲了堅持她自己的心。她並沒有逼你和她一起走,一切都是你的選擇,你又怎能去怪她?回頭吧!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

“回頭,你以爲我還有機會回頭嗎?我與樑軍私相傳遞,暗中聯結,樑軍若敗,信件落到蕭逸手中,豈有我的活路?我爲了達到目的,對濟州的各方富豪,還有不少武林高手,許過種種重諾,拿不到權力,實現不了諾言,他們豈肯放過我?我剛剛收到蕭遠的消息,柳清揚已經和他開誠佈公的談過,看過前樑太子的信,明確了目前的局面,終於答應站在我們這一邊。今天晚上,你在這裡和我談天的時候,柳清揚已把濟州城裡蒼道盟那些握有實權的弟子們都召去了。三天之內,南方各郡的軍隊都會在他們的統帥帶領下,趕來與我們會合。那些人的統帥如果是蒼道盟弟子,則可以輕鬆一點,把人帶來;如果不是蒼道盟弟子,那麼也一定會發生意外,最終使蒼道盟的人掌握全軍兵權。染過血的刀,還能不殺人就回鞘嗎?箭已在弦上,不發也得發。”

容若倒抽一口涼氣,只覺胸膛寒颼颼一片,卻猶自道:“我會阻止你的。”

“阻止我,憑什麼,就憑你那個連下牀都有些困難的護衛,還是你那剛接手沒有多久,根本無法指揮自如的日月堂?”蕭遙的語氣,極盡譏諷。

容若心中一凜,脫口道:“日月堂的血案是你做的?”

蕭遙有些欣賞之意地笑道:“不錯,你果然很聰明。日月堂的生意做得大,而且要命的是,多年來經營殺手生意,門中弟子不但武功高,耳目也衆多,再加上濟州城的黑道生意,十成有八成在它手上,我當然想把日月堂收爲己用。可惜明若離滑溜無比,根本抓不着他的弱點。明若離搞收徒大會,我雖然不明白他的真實用意,但以他的身分,說出來的話是絕不能賴帳的,所以我早已安排了這些年來收服的高手,也進入明月居,競爭成爲明若離的傳人。爲了有更多的成功機會,所以故意挑撥在場的高手互相殘殺,爲了打擊威脅性高的人,所以暗殺了和我們住在一塊的兩個高手。當然殺程承羽,還有一個最大的目標,是爲了奪月流道的權。我雖拉攏了月流道的許多高手,但他們並沒有完全掌握月流道,月流道內,還有另一股勢力以程承羽爲首。讓他死在日月堂內,死於柳清揚的絕世武功之下,不但能引發更大的混亂,也絕無人可以懷疑到是月流道內部的權力紛爭。本來,當日靈堂行刺失敗之後,程承羽留下的幾個弟子若也被你處死,我完全掌握月流道的勢力就更容易了,可惜你居然把人放了。他們回到月流道後,挑動程承羽一派的人四處做亂,我費了好大一番勁,才鎮壓下去,目前月流道掌權的人雖已向我表示效忠,但月流道的實力確實已因爲這一番內鬥而損失了一大半。”

容若皺眉問:“程承羽的劍傷,分明是柳家獨門劍法聽濤劍再配上從不外傳的心法驚濤訣造成的,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柳清揚父子曾多次以聽濤劍法對敵,只要是有心人在旁邊觀察,記住劍法招式角度,再偷偷查驗那些在聽濤劍下受傷或致死者的傷口狀況,就可以勉強還原劍式,也能夠輕易製造相似的傷口。另外,這劍法和心法雖然是傳子不傳女,除柳清揚外,畢竟還有柳飛星會施展。他少年氣盛,喜結交好友,喜與人鬥氣較技,只要略施小計,很容易就可以誘他多次施出劍法。年輕公子哥有錢有勢有地位,自然也就喜歡出入青樓,而這些年來,我在青樓的人緣一向好,青樓的姑娘們都和我有交情。實際上,這只是表面的掩飾,我在青樓下功夫,是因爲青樓妓館來往的大人物多,消息靈通之故。濟州城內,有許多有名的妓女是我的暗探,專幫我探查情報,套人口風,也能助我設種種騙局。柳飛星喜愛的幾個名妓中,就有我安排的人,每次一起飲酒作樂,有意把柳飛星灌得醉醺醺,騙他舞劍,要在一個醉得頭昏腦脹,又一心想在美人面前顯示本領的男人嘴裡套出心法口訣,也絕不是難事。當然,就這樣斷斷續續騙來的劍法口訣,沒有柳清揚的真正指導,在短時間絕對教不出一個可以輕鬆殺死程承羽的高手。不過程承羽離開月流道之前,我的人已經在他身上下了一種在人死後,可以隨風消散,不留半點痕跡的慢性毒藥,算好發作時間,我派的人才開始動手,當時程承羽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只要依着聽濤劍的劍式再加上不算完整的驚濤訣心法,刺下去就可以造成相似的傷痕。”

容若苦笑一聲:“你的心思,真是深沉,連這麼小的細節,在很久以前就做足準備了,那時你也不知道後來明若離會有收徒大會,讓你好嫁禍殺人,但是收集各種細節情報,隨時可以用得上,你真的是煞費苦心,所以,後來你們又殺了明若離。”

“不,我們根本沒碰明若離一根毫毛,以他的武功之高,心思之密,要殺他太難了。”

容若一怔:““不是你們?”

“我既然別的全都承認了,又何以只有這一樁不敢認呢?”蕭遙的聲音也有些沉重,說:“我也很意外,也曾暗中用盡辦法去查探,卻探不出一點消息來,不過明若離本來就是個殺手頭子,身上的恩怨舊債數不勝數,被人暗殺,也不算太奇怪的事,他的仇人太多了,只是以前沒有人有能力、有膽子、有本事把他怎麼樣。雖然找不出殺人的高手,但不管怎麼樣,明若離死掉了,濟州城中,可以威脅我的另一位強者消失了,這讓我輕鬆不少,更叫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繼承了日月堂。不管怎麼樣,你都比明若離好對付,更何況,蕭性德現在也被我擺佈成只能躺在牀上的廢物。”

容若想起性德爲了救他,而被打在身上的各種暗器,還有,從他的後背,直刺穿前胸的金刀,一股怒氣就涌了起來:“就爲了試探虛實,你差點要了他的命。”

“弱者根本沒有資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自己本領不夠,被人重傷,你憑什麼怪我。”蕭遙冷冷道。

容若咬得牙齒咯咯響:“一個半月前的晚上,一個穿着黑衣,用長槍的刺客,也是你派來殺我的吧!”

蕭遙一皺眉:“沒有,我當然沒有派人去行刺你,你活着對我的好處遠遠多於死了,我爲什麼還要派人殺你。”

容若緊緊皺起了眉頭,想起了上次所受的屈辱,想起了那個夜晚,那無對無匹,所向無敵的一槍,心中猶覺喉頭一陣冰寒,好像過了這麼漫長的時光,那長槍依舊直逼在他的喉頭。

他的心中此刻一片迷惘:“如果不是你指使,那麼到底是什麼人,一心想殺我?”

“可見你結的仇太多,世人皆說可殺。”蕭遙冷漠地說。

至此,所有的溫情面具,早撕了個精光,所有因愛心碎腸斷,而冷漠對人的假象,也被這可怕的冷酷真相所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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