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濃濃的晨霧鋪蓋着整個村子,農舍、林子如同被一股不知何處涌起的浮雲浸泡着,只露出上半截,也像是海上突然冒出來的海市蜃樓,時隱時現地飄動着。路上看不到牛行的影子,卻能聽到丁冬、丁冬的牛鈴聲,伴隨着這一聲一聲敲打着晨曦的節奏,可以聞到一股股草地裡散發出的淡淡的清香。
冷娃早早就披着衣服出了房門,他漫無目的地在村子裡走着。雖然四處還罩着逐漸變薄、變輕的霧紗,他依然影影綽綽地望見村邊水渠旁那一排楊樹下,有兩個人影閃來閃去。不知是不是聽見了他踏斷枯樹枝的卡巴聲,兩個影子迅速散開了,村子裡早起的人很多,冷娃也沒有想更多。
“冷娃嗎?”身後的招呼聲,讓冷娃聽出是巴石。
“怎麼你也起這麼早?”
“抗大的習慣,改不了了。”說完,巴石向駐地走去。望着巴石的背影,冷娃覺得經過這一段的相處,這人在戰場上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他還是感到他們之間橫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彷彿這清晨的霧,能說清,卻看不透。
有了昨天那一段生死之交的經歷,冷娃與斷指再見面的時候,兩人彷彿是多日盼唸的兄弟。
斷指搶上前一步,深情地握住冷娃的手。
“老冷啊,真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相見,三生有幸呀!你看咱倆這緣分,差一點讓鬼子成全咱們到另一個世界見面了。”雖然斷指輕飄飄地開着玩笑,但是冷娃卻從話語深處聽出了在牽動生死的那千鈞一髮,他對戰友相助的感激之情。
“幹咱們這一行的,不總是在這條生死線上跳來跳去嗎。”冷娃淡淡地迴應着,他對別人送來感激的話,總覺得是無功受祿的重禮。
“大哥,我可真想找人好好地絮叨、絮叨呀。”
“怎麼,兄弟受委屈了?”
“受委屈倒沒有,就是這想不清楚的事情,讓人憋悶。”
“說說看。”
冷娃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他索性從隊伍的出發一件件地談起。
“……你看,在叉口村,本來鬼子給小分隊來了個關門打狗,小分隊的這幾個人、幾條槍,再兇、再狠也衝不出鐵桶似的包圍圈,卻偏偏有了一條突圍的生路。斷頭谷的山口,明明幾個人的伏兵,就可以把小分隊掐死,卻亮出一個通天大路。樹疙瘩村交通員豬老倌的懷疑不是沒道理:爲什麼小分隊走過的交通站,交通員莫名其妙的失蹤了?可後來又怎麼會沒事了呢?這次,你也看得出,真是晉綏軍把鬼子打跑了?我覺得這一切就好像是人正在走夜道,總覺得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像跟前跟後的鬼。”
“是啊,有一天,所有的環節都扣在一起,才能看清這條無形的鏈子。正像咱們倆,未謀面卻是生死兄弟,有些謀面人未必就是自己人啊!”
“這話怎講?”冷娃聽出斷指的話中有話。
“……我也不一定拿得準吶。不過要辦這事並不難,我可以通過電臺要求總部配合。”
“情況不明就貿然聯繫,會不會暴露小分隊的行蹤?”
“提醒的有理。我早就懷疑日軍已經破譯了國民黨軍隊的密碼,我們的密碼也未必安全。我就用商業的明碼發報,總部會明白其中的意思。”
“斷指兄弟,你是內行,一切聽你安排。”
“今晚,到聯繫的時間時,我會通知總部。”
和斷指分別後,如同暑天在雨水裡痛快地淋了一個澡,冷娃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心裡也輕鬆了許多,但畢竟是在雨水裡,身上還是溼的,泥污還在,要乾爽、明淨,還要耐心地等再次出現的一縷陽光。
夜幕降臨時,村子裡雞鳴狗叫的歸巢聲漸漸地平息了。斷指來到了專爲聯絡臨時借用的民房裡,他迅速地安裝妥當電臺的設備,開機後準確搜索到聯繫的頻道。
村莊的夜格外的黑,也格外的靜。可是戴上了耳機的斷指,卻走進了一個無比喧囂的世界,這裡有咫尺間的生死博弈,也有兵不血刃的絞殺,誰敢說那嘀嗒聲不比機槍的掃射來得更密、更急。在這裡戰爭的勝負靠得是智慧,敵我雙方都在尋找對方智力的弱點和盲點,破譯、創造新密碼、再破譯、再造新密碼,戰場就這樣你來我往地拉鋸着。
而斷指則找到了戰場上搏弈雙方都不注意的那一點——明碼電報,正像西方寓言《皇帝的新衣》中,衆人都在用各種巧妙的語言,形容那件並不存在的新衣時,一個孩子用無忌的童言,一語道破皇帝並沒有穿衣服的真相。在緊急時刻,用商業的明碼電報傳達雙方意會的消息,反而更簡單、安全。
斷指對準了那熟悉的頻道,開始發報,隨着手腕在發報鍵上輕輕地抖動,一連串清脆的滴答聲,向深邃的夜空飄去……
此刻斷指根本沒有覺察到一個黑影溜進了房門,正躡手躡腳地靠近了自己。
一柄鋒利的尖刃,從後背穿過胸膛,刺透了他的心臟。空中正在傳送的滴答聲,像流星一樣,一閃,立刻消失了。
八路軍總部情報處,一個收報員拿着一份電文走到處長吳宇的身邊。
“處長,斷指來電。是明文電報,可是……”
“可是什麼?”
“看起來好像電文突然中斷了。”
吳宇拿起電文稿,上面寫道:“昌茂公司總經理,貨在途中,到時查……”查什麼呢?顯然話沒說完,吳宇心裡默默地自問。斷指怎麼了?也許情況不允許他把電文發完,也許他遇到了不測?吳宇再次拿起電文,仔細地琢磨着那幾個字,拼命地想從字縫裡看出些什麼來。
“‘貨在途中’,就是說小分隊還在順利行進中,已經和他聯繫上了,或者說他遇到了想要查明的情況。‘到時查’,查什麼可以直接說,‘到時’如果是抵達的意思,在電文中就顯多餘了。如果有意義,是音義,還是含義?”吳宇喃喃地自言自語。
“不,”吳宇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一切都十分簡單,斷指發現了新的情況!”
“通訊員”吳宇衝着辦公室門外大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