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至被“如斯園”的僕從帶到一間廂房沐浴更衣完畢,再爲他往江南岸書房引路的仍是那蠟黃臉的朱姓武官。
這人如今一臉和氣笑容,絲毫沒怪罪陳至先前利用他來拖“三悟心猿”之事,言語中反而表露出些許敬佩之意來:“陳少俠真是智謀百出,方纔那手漂亮,我不知前情之下根本無從判斷真假。”
陳至也不管這吹捧是真心還是假意,打了個哈哈後順便問了一句:“對了,爲何江大人似乎和魏兄……?”
陳至的話點到爲止,方纔江南岸同意罷戰之時也尚未問及過魏春風的情況,兼更早之前陳至正挾着魏春風時江南岸也似乎並不着急解救,陳至因此看出問題。
這點朱姓武官也是答得含糊,只道:“江著作郎對魏大俠……要說的話是‘恨鐵不成鋼’之感。
至於箇中因由,我只能說每家都有那麼一兩件家事最好只陷在自己家的範圍之內。”
這意思是私密的事咯?陳至頓時也失去了興趣。
本來他是想就着魏春風的話頭多少探問出江南岸在江湖中的其他身份線索來,畢竟這“勾陳”一寨的寨位總不至於交到只有朝廷身份而無江湖身份的人物手上。
不過看來這朱姓武官也非江南岸能一直使動的私兵首領,更多的可能還是朝廷爲保護這位文官著作郎之職的人物而暫派。
江南城也並未刻意避開朱姓武官做事,包括私會在萍水連環寨有約的陳至。
於是陳至初步猜測這“勾陳”一寨的寨位身份纔是朝廷多少知情並默許玄衣衛人士保有的,所以纔不用迴避其他朝廷人士使用,又始終掌在江姓手中。這樣才合理。
那麼“騰蛇”一寨的寨位就是江麟兒設法另謀而來,目的大概是探查其他從欲界外而來並通過江湖深入淮揚的勢力——沒弄錯的話就是太常一寨代表的兇途島蝶門。
陳至不再過問江南岸的相關問題,反而問起朱姓武官自己:“朱將軍是江東人士嗎?”
朱姓武官見問道自己,答道:“啊,朱欽雖是在柴桑被封了個‘伐越將軍’的雜號,卻是出身零陵。”
“原來如此……‘伐越將軍’……這個‘越’字是指‘山越’吧?”
“陳少俠見識廣博,正是‘山越’。”
“山越”意近於“山民”,吳地多稱這種自制兵甲的武裝集團爲“山越”,在揚州澇災之後更是出了好幾個這樣的聚落,被朝廷幾戰之下趁未連成一夥兒鎮壓。
縷臂會剛攛掇起來患殃軍之亂時,揚州官軍似乎就已認定患殃軍或許就是一支已知的“山越”賊人聚落做大,所以在第一時間搜逼“山越”,沒能找出揭竿患殃軍反賊奇襲,卻意外惹來和“山越”幾部的衝突。
陳至雖未着手患殃軍方面的討伐策略,卻是因爲江麟兒所領導的這支玄衣衛勢力相比揚州刺史的官軍而言處境介在朝野之間的尷尬地位,是以患殃軍這公開揭竿之逆只能任官軍主討。
不過陳至對“山越”和患殃軍的關係卻有一層猜測——而且他相信江麟兒的看法應該也差不多——縷臂會確實應該起過動用“山越”興亂的主意,不過事後進一步改動計劃將“山越”用於私通之下的後路,到時候患殃軍可滅,滅後縷臂會重要人物就可以其財產爲資本借“山越”聚落藏身避險。
加上這次到了“如斯園”聽說江麟兒曾經聘用“摘星樓”殺手以備刺殺縷臂會首席之事,陳至更加肯定江麟兒在這方面的謀劃和自己事前設想相同。
既然縷臂會不好直接着手,揚州刺史黃現更似有徇私之意,不若加大對付另一邊“切利支丹”的聲勢,逼縷臂會自亂之後儘快藏身“山越”。
到時候他們就不是“民”,而是地方私踞部族,位置更近“江湖”,用江湖上的殺手來對付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正因爲這個戰略,江麟兒纔會大搞近葦原羣豪之會,讓江湖和民間把討伐“切利支丹”的消息廣傳。
“山越”既非江湖又非民間,更不是朝廷所轄範圍,討與不討只在地方令或不令。
縷臂會之主想到借這種勢力藏身,一定以爲自己很聰明,只是這股聰明卻不能用來完全防備江湖人——甚至包括有一半算是江湖人的天衡府平安司玄衣衛。
陳至心中一動:深入揚州的蝶門扶持的勢力,會不會也同樣選擇了“山越”這層身份潛入揚州發展,才終於不得不搬出玄牝門這種表面外圍組織和縷臂會勾結?
如果是這樣的話,陳至本來隨口胡扯要賣給萍水連環寨各寨的“天空”寨秘密,就有着落了。
陳至本來打算賣給各寨不同的“秘密”,只爲了引導各寨中適合行動者採取自己需要的行動,不過有這個故事打底,這個引導應該會更加容易些。
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實有事實的威力。只要方法足夠巧妙,故事也可以引出事實的威力。
武官朱欽將陳至帶至“如斯園”的正廳,陳至只見這廳青白漆面塗得連木樑立柱也不放過,配合兩面度對打透光高窗映得滿堂皆亮,不光主人江南岸落座主座後身前如同有一片光幕一樣,其他人若在兩側客座坐下也一定是半個身子埋身煦光之中。
無怪江南岸讓下人給陳至準備來替換落水後溼掉衣服的成衣套套都是藏青之色。
陳至也同時想起來“如斯園”主院怪石上江南岸親自提的字“你見它固執,它猜你無聊”。
這“如斯園”處處設計都透出園子主人孤立於世的出塵感,就算有些細節顯得刻意造作,卻也始終別具一格。
主座之上的江南岸伸手一指較近的客位,道:“坐!”
陳至也就依言坐下。
江南岸再開口道:“老夫請兩位‘摘星樓’的朋友先回廂房休息,以待陳少俠的吩咐。
另外兩位陳少俠的熟人,老夫也請兩人半個時辰之後再來正廳。
這半個時辰裡,希望陳少俠能將殊勝宗首座身亡之後的討伐‘切利支丹’之事如何發展,以及老夫兄長和侄兒之事盡說。”
看來江麟兒和江南岸私下相通的消息主要缺了之後的細節。
陳至於是把自己所知的部分一一道給江南岸:
說到校尉雷子辰所在崗哨被“天童子”以異能擺佈,反造其他崗哨之亂從而使得“切利支丹”突圍之事,江南岸似乎已經聽過這些所以陳至也便略過;
再來便是說明因爲“人析之法”而產生的妖魔“替桃行道”業無極在滅度宗人到來之際現出蹤跡,金山派掌門人嶺天龍爲保滅度宗周密和幼童而犧牲,隨後陳至等三人前去討伐,最終將業無極擊敗之時,陳至略去了席子和的部分只模糊了三人和業無極交戰的時長,將自己三人那時不在營寨的原因歸爲和業無極之戰;
接着便是回營所見之事——“天童子”和兩名“天草十人衆”絕世高手“鹽人”襲營對上江南城,殊勝宗留守居士的“四住動心咒”陣不知爲何被破,江麟兒被不明原因在追殺他的“劍毒梅香”孟舞風所殺,江南城因爲誤會向陳至使出至極一劍整個人化身爲“必殺陳至”的現象,而業無極似乎也因爲聖劍“滿身”的崩毀而復元逃走。
除了這些陳至所知道的就只有後來幾天江湖上的傳言,陳至雖然對這些傳言有所猜測也無證據證實真僞,於是不提,相信江南岸對傳言所知並不會比他更少。
江南岸吸收了陳至所說的過程,點了點頭,道:“嗯,一些零碎的事情和老夫這邊所知對得上。
這麼說來,出現在近葦原上誅殺了顏帷秀的那人就定然是假扮的。
而且很可能就是你和麟兒都曾起疑的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手下之人。”
陳至則道:“聽聞同時現身的還有那口被持在手中的‘十三名鋒’智劍‘分說’,這樣的東西相信潘籍不會輕易委給他人,所以也有可能是用了某種‘異寶’之能的潘籍本人親爲。”
“哼!”
江南岸一聲怒哼。
陳至不得不承認這“如斯園”正廳的設計確實在保持體面上頗有效用,在煦光光幕掩蓋下陳至便是用煉覺者的過人感官明白江南岸此時因爲憤怒扭曲的面孔如何猙獰,卻沒法透過這層柔光光幕直接看見這張臉。
陳至趁機問道:“說起來,江麟兒江問事和著作郎大人到底是如何互通有無?
當時在玄衣衛臨時營寨連晚輩也未發現半點跡象。”
事到如今爲江麟兒當時的安排保密也沒什麼意義,江南岸於是坦承:“麟兒的心腹之人由奇禽和老夫互通密信。
往營寨的那一道卻是麟兒在徵發民夫中收買可信之人,再借馴好之犬偷偷往來書信,最後由麟兒巡營查看民夫情況時取走書信或者再留新訊。”
這說明了爲何遣散近葦原羣豪之後江麟兒對民夫反而要親自決定遣散順序。
江南岸回答了陳至一個問題,便要自己也問另一個問題找補:“那潘籍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陳至明白想要江南岸進一步相信這些話,這點說明橫豎繞不過去,對此他也只有猜測——雖然荒唐但是應該所差不多的猜測:“晚輩如果所料沒錯,潘籍的目的不如說是殊勝宗的目的。
只有這樣考量才能將之前殊勝宗無我堂次席‘燃指善女’何語晶,以及之後其師無我堂首座法卻形的所爲聯繫起來,最終讓人梳理明白潘籍行動的原因。”
“嗯……說說看。”
“殊勝宗想要破壞朝廷和江湖之間的平衡。
所以殊勝宗的這些要緊人物行動一以貫之的行爲其實都是在服務於同一個目的。
如果晚輩沒有猜錯的話,殊勝宗對即將舉行的天覽競鋒大會看法和朝廷頗有差異。
殊勝宗想要挑起天下爭端,保住手中‘十三名鋒’以用作爭戰之資,破壞‘四山兩宗一府司’七大派共盛江湖的局面。”
“此說未免大膽。”
陳至又道:“卻能說明殊勝宗這些年的所爲。
‘燃指善女’何語晶以個人行徑的名義相助望海角‘如意齋’自海上圖謀兗州近海;
無我堂首座寧可身死也要爲揚州兩場禍亂再添變數,同時給潘籍下場創造機會;
至於寂靜堂首座潘籍, 親自涉事之後又見證江指揮使鬧出天京城之亂,認爲最好的辦法是讓玄衣衛的首腦發生進一步的變故,從朝野兩方抹去調節朝廷江湖之間關係的天衡府平安司玄衣衛這一組織。”
江南岸沉默,陳至對殊勝宗的指證雖無證據證實,但是確實可以認爲從跡象倒推合理。
就在這時又有人來到“如斯園”正廳門口,當先一人一身黑衣便在一廳柔光之下也顯得身材輪廓無比清晰。
他一手拿着的裝酒竹筒,比他的相貌更先讓陳至想起此人的名字。
“雷校尉!”
雷子辰用一種馬上就不能喝下去的模樣趕緊小仰了一口酒,才道:“陳少俠。”
看來江麟兒私下起用雷子辰作爲計劃中“摘星樓”殺手到來後的接引者,而一些稍早細節應該也是雷子辰向江南岸述說過了,纔沒有再讓陳至細說的必要。
另一人陳至則更爲熟悉,光她一身似火紅衣就已經是最好的身份象徵。
陳至看見此人又驚又喜:本來和秦雋、言笑酬兩人分頭行動,就是知道秦雋等兩人必然急着先打聽她的下落,誰想到她居然在江南岸這裡先遇上了陳至?
陳至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藏真心已經先一步道出:“陳至!”
可她接下來卻也沒問秦雋在哪,而是說了另一件陳至尚不知道卻至關重要的事態:“我們被顏帷秀顏大人委託找雷校尉,路上遭遇‘切利支丹’,張大夫和簡大俠護我脫身報信,他們兩個落進‘切利支丹’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