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說法是:月是故鄉圓,不在故鄉的人,就是到了中秋舉頭望天也不會覺得月圓。
陳至前往再赴“水月仰天”之會的這個晚上,“天童子”天草四郎望着月色,和“浪風範客”靜靜站在一處。
經過再度作爲“鹽人”復活的田宮小太郎揭發,“浪風範客”之前私隨陳至相鬥又讓陳至等人無傷逃脫,留下田宮獨自對衆多敵人。
此舉讓“浪風範客”失去御色多由也、東鄉斬我、荒木又右衛門等人的信任,“天童子”本不該私下來見形同被軟禁的他。
說是軟禁,“天童子”總是對“浪風範客”能夠格外開恩,因爲兩人理念多少有相合之處。
如今一見之下,“浪風範客”倒是對自己處境泰然自若,一個人坐在院中石凳仍是時不時就從他那古怪“燕尾服”中取出那支棗木“菸斗”,叼進嘴裡就是點起火來吸食一袋菸絲煙氣。
見到了人,就是聞名怒界的天草四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只先自說自話:“我安撫了不少‘桃源鄉地上天國’的民衆,這些人不見得都被我治療過,更多的人不願意被封堵在這裡,和外界失去聯繫。”
“哈哈哈,要我來說,這是正常。
如果真讓這羣混球把棧道口一直堵着,我備下的菸絲雖多,一直用着卻總有一日要盡了。
真野臨走前我就已經吩咐過順便代我向縷臂會採買,也不知道他如今回不回得來,或者是否還能記得我這點吩咐。”
天草四郎已經開始放鬆下來,“浪風範客”打扮新奇思路獨特,總能在任何時候暢談些無聊事情。
“……這裡的景色很美,今天雖有細雨,月色卻在天上能見,更是不錯。”
“浪風範客”聽到這句,吸足一口煙,再吐煙氣時才緩緩開口:“嗯,你有心事。”
“只是有些感慨。”
“心事就是心事,殺人有角度,談話也有分角度。
‘浪風範客’慣用獨特的正面殺人角度,你講話也愛用彎彎繞繞的角度。”
天草四郎再嘆口氣,道:“只是上次那‘閉眼太歲’句句指摘,我不能反駁,如今又總覺得是我害大家困在這個地方。
‘桃源鄉地上天國’,如今名字定下很久,外面的人一來,讓我明白地上想要建成‘天國’是何等困難。”
“哈哈哈哈,我不知道你面臨的困難是有多困難,‘浪風範客’擅長殺人卻不擅長解惑。
你要是來我面前怨聲載道,是正找錯人。
如果繼續這個話題,不如我們還是談回月亮。
這處是‘秘境’,依照我的見識我們見到的都不見得是真正的月亮和月光,其實也談不上月色美好或者景色美好。”
“浪風範客”不知如何回答,先乾笑幾聲後纔想起轉移話題。
天草四郎倒也樂意聊些旁的來讓自己分心,接道:“你說得對……
……不過這裡是通過棧道相連,總是屬於你們欲界所謂‘秘境’範圍,我們仍有可能此刻觀看的是真正的月亮。
欣賞月色的美好是不用管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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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在怒界,曾有位姓直江的將領曾就月吟詩一首,詩曰:獨在他鄉憶舊遊,非琴非瑟自風流。團團影落湖邊月,天上人間一樣秋。
此情此景,雖無湖泊,氛圍倒是合適。”
“浪風範客”就着“天童子”所吟之詩搖頭晃腦品味,也不知道是在品詩還是口中的煙,總之是品完了才肯開口。
“嗯,這聽起來倒像是欲界的漢詩。”
“正是欲界詩學流至怒界之後引起流行,才讓很多武家名人先後追逐風潮,也學起漢詩來。
當初見真僧東渡怒界,將欲界學問包括詩畫、政學帶來,從此漢詩漢字也被視爲上流學問。”
“這一點‘浪風範客’也有所耳聞,經你加以解釋,我現在倒是理解爲何田宮、真野、新免武藏漢話學的如此之慢,原來是出身低下而你們其他人早有底子。
文化的交流本就如此,我又何嘗不想刺激欲界武者的想象,開闊他們的視野從此讓武學有更多的可能性?
不存這個想法,我少年時就不會尋機先背門而出,再登兇途島偷上遠航之船遠渡穢界,成爲如今的‘浪風範客’。”
“你倒是難得會講你過去的事。”
“天童子”聲音自帶輕微迴音,聽起來聖潔清澈。
他把話繞來繞去,正是因爲心存煩惱,如今找到話頭終於把話繞到點子上來。
“浪風範客”如何不清楚正題將來,他看“天童子”說話曲折避諱也知道特地前來始終還是爲了自己惹起東鄉等人懷疑之事。
於是“浪風範客”抖掉“菸斗”燃盡菸灰,再以白絲絹抹淨“菸斗”收入懷中,準備也同樣進入正題。
“浪風範客”首先把話直接拐到正題上去:“所以你的煩惱,就是因爲你喜歡‘浪風範客’的作風,願意相信我。
而其他人則是多持相反態度。
如果我沒猜錯,首當其衝者當是東鄉斬我、田宮小太郎和那位御色多由也三人吧?”
天草四郎靜了一會兒,然後答了“浪風範客”:“但馬守大人和興福寺大人認爲不該隨便懷疑同伴。
東鄉大人認爲應該將你尋機逐出,御色大人則認爲應該直接剷除。
我攔下了所有意見,想先和你談談。”
“剪除內患,看來御色多由也和東鄉斬我是準備好率領‘切利支丹’突圍而出了?”
這也是讓“天童子”感到爲難之事,他卻願意吐露:“東鄉大人認爲應該說動新免大人作爲先鋒,先退棧道外之敵,給予敵人重創後打開局面。
可我認爲這樣一來死傷必然慘重,一些隨着被我治療過之人遷入的民衆或許事後也不得不經由我治療才能苟活,然……”
“懂了,然而你忘不掉‘閉眼太歲’小子的指摘,已經不認爲變爲離不開‘秘境’的‘鹽人’是件好事。
所以你煩惱於我和這幾人因爲懷疑而不合之事,更因此認爲對我的懷疑來自衆人被圍堵在‘秘境’之中後人心浮動,殘殺局面最終難以避免。
嗯,確實像是你會去思考的角度。”
天草四郎被他說中,點頭道:“你常說殺人要有固定的角度,三句話不離殺人角度之類,我實在不明白廝殺的意義,所以也希望你能開解這點。”
“嗯,這大概是‘浪風範客’可以做到的開解。
要我說,殺人本來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不由其他事物給殺人賦予意義,殺人就只是殺人。”
以殺自豪,總是炫耀自己獨特殺人角度的“浪風範客”,對殺人這事本身的看法居然會是沒有意義。
天草四郎不是戰場武人,對這個觀點雖有感慨卻很怕自己誤解,乾脆追問:“殺人本身沒有意義?
所以你誇耀半天的‘殺人角度’,是你要給你所行的殺人賦予意義?”
“殺人沒有意義,比如殺伐之事有人賦予大義的意義,最後成就的就是大義而不是殺人。
我會研究起最合適的殺人角度,正是因爲我意識到這個江湖每天都在殺人。
你不殺人,別人也在殺人,最終你不跟上腳步也開始殺人,在江湖裡你就什麼也做不了。
既然無法避免殺人,我就乾脆喜歡上殺人,成爲一名嗜殺的殺人者。
獨特的殺人角度將會讓我的殺人成爲一種藝術,這是讓‘浪風範客’喜歡上殺人的辦法。
即使別人欣賞不來,我也必須欣賞。”
天草四郎突然覺得“浪風範客”也很可憐,這人說不定最初只想成爲一名廣博的武者,認清江湖的本質後竭力迎合,恐怕也失去了自己本來想成的模樣。
對於怪人“浪風範客”的由來,這番解釋顯得簡單,卻也足夠。
“天童子”想起所謂島原之亂,想起自己最後將異能用在自己身上回返人間,流落之間聽到都是跟隨自己的人以身殉主的消息。
“我還不知道你最早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的本名又是什麼?”
“嗯,好問題,可惜答案我自己都早已忘記了。
最初的時候,我崇拜自己的師父,想要遊遍天下精進之後反而將所見所學用在自己的功夫上,最後證明我的師父是天下最強。
光是背門之後流落欲界江湖,我就見到了不少比師父更高強的人,我心中卻總想即使師父不是最強他教給我的功夫也是天下第一。
到了現在,我的功夫已經駁雜到我自己也不能項項說出來歷,師父和門派的名字我都忘記了。
我自己的名字,那更是不提也罷。
這項雖然記得,但是總覺得提不提也無所謂,如果你想知道,事情到了最後如果能化解危機,你再來私下問我吧。”
天草四郎笑了笑,收起談興,鞠躬之後向“浪風範客”告辭。
“天童子”走回“南蠻寺”,御色多由也、荒木又右衛門、柳生宗矩和東鄉斬我正在殿內等着他做下決定。
“‘浪風範客’確實有可能和‘閉眼太歲’達成某種協議,從而背叛我們。”
這是“天童子”的觀察,卻不是結論。
“隨他去吧,如果天主真有定論,不是我們任何人能干涉的事情。”
這纔是天草四郎夜談之後的結論。
結論一出, 東鄉斬我當即下跪低頭,恭謹道:“‘天童子’大人三思,請不要放任背叛!!”
“我不是在放任背叛,是在保留可能。
‘浪風範客’有自己的想法,他也許會背叛‘桃源鄉地上天國’,卻不會背叛於我,我們永遠都有相互理解的餘地。”
“天童子”已經做下主張,天草四郎仍有不能對其他信任自己的人說的話:
如果自己都不再能確定所做是對的,爲何不能爲其他正確的可能留一條路?
天草四郎相信天主救世思想是正確的,但如果這項的正確性被推翻,也願意最終接受自己作爲錯誤的一方而滅亡。
早在“島原之亂”的最後,他被隻身匹馬潛入天守閣的“柳生十兵衛三嚴”誅殺之時,就已經做出過相同的決定,最終是害怕錯誤的原因在於自己不夠堅持,纔將異能用在將死的自己身上。
如果這次的結果仍是一樣,將是更合適的證明,到時候天草四郎將願意用錯誤的自己之滅亡來成就正確。
“天童子”對於“浪風範客”的容忍已成事實,這份容忍讓殿內氣氛更加沉重。
御色多由也不在這上面發表任何一句觀點,也就是認可了“天童子”此時的主張,不過她仍要說明一句:“如果真到最後,你的想法再度發生變化,我從怒界各地蒐羅的那三樣東西你就該用上。
我已經將它們收藏在這南蠻寺的密室之中。”
天草四郎點頭,他明白御色多由也的意思。
但他不認爲到了那個時候,自己會用上那三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