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枯坐於廂閣之人,靜候半晌,不見人來,心下不免起了一絲疑慮。
按理說這互市便在天祿峰山下,傳話只需片刻而已,然而那弟子去了已有一頓飯的功夫,仍不見音訊傳回,只是他離開此地已有數月,也不曾知曉近日發生的事情,並未往心頭去,只是覺得無聊,舉箸慢食,聽着耳邊傳來的嘈雜,考慮着一些事情。正在此時,梓真樓外大街上,三四名修士結伴而來,前呼後擁,爲首兩人舉止雍容,自顧言笑,即便進入樓中,聲音依舊極大,也不在乎驚擾四周食客,惹來許多怨忿的目光,而看清幾人身上服飾之後,便都低下了頭去。
“彭師兄,這互市之中還有珍饈樓、遠香閣等去處,論檔次比這梓真樓可要強上不少,怎麼唯獨中意此處?”一旁之人問道。
這人一身蒼藍之色的道袍,臉色有些蒼白,猶如大病過一場,正是那許世。
前些日子因爲張潛之事鬧的心中不快,上巡察使府邸尋釁,結果語出不遜,激怒了青槐道人,被一道乙木蒼槐氣震傷,連肋骨都斷了幾根,若非這層身份惹人顧忌,當日恐怕性命都交代在那裡,休養了兩三個月這纔有所好轉,事後澹臺師兄雖然幫他討要說法,可也沒挽回顏面,反而被算計幾番,得不償失,無奈之下遁入山中採銅煉寶去了,雙方之間,便這般結下了仇怨,雖未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但這許世自然不甘受辱,哪能善罷甘休?
至於張潛這個引起爭端的始作俑者,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反而不那麼重要了,畢竟他只打傷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馮亭,與許世並無直接衝突。
當然這許世也深知這青槐道人絕非善類,不僅修行時間比他漫長許多,道行遠勝於他,更非怕事之輩,而對方還身兼按察使一職,他也無法藉助師門力量對其報復,只能暗中使絆子,正好與碧海峰門下真傳弟子彭璇有些往來,便使得一記,雙方佯裝爭鬥,而後引青槐道人進來斡旋,畢竟是他職責所在,明智其中有詐,也不得不往裡面跳,最後再由碧海峰挑起事端,反咬這青槐道人處理矛盾之時有失公允,使得雙方都不爽快,影響了大局。
最後將事情鬧的沸沸揚揚,連天權峰也插手進來,青槐道人名聲盡喪,職權都險被動搖。
如今正在天祿峰中當着天權峰兩位執裁長老的面,申辯此事。
至於結果如何,還得全憑自己造化,也正因爲如此,那樓中弟子前去傳話才一直未曾見到正主,還在他道場中等候。
而許世與那彭璇計謀得逞,如今自該慶祝一番,便來吃酒,卻不知這彭璇爲何偏偏中意這梓真樓,他在互市司職近十年,自然知道這梓真樓的東家與那青槐道人乃是同門師兄,都是當初神木峰的弟子,後來在十年大比上墊底,被取締了,便是如今的雪木峰,當然這都是陳年舊事,只是他卻知道,這梓真樓樓主與這青槐道人至今關係不錯,因此他對這梓真樓也無一絲好感,並非是心中有所忌憚,這梓真道人論修爲雖還在青槐道人之上,可卻不擅長克敵制勝之法。
縱然不是自己能敵,但在互市之中,自己依仗職權之利,也根本不怕他這無職無權的散修,甚至未將其放在眼裡,只是單純的不自在而已。
“你卻不知,這梓真樓中最近新推出了一種酒,叫百果佳釀,名字雖然俗氣,但那滋味簡直妙不可言,別處喝不到。”彭璇笑道,扶着欄杆往樓上去了。
“倒是有聽說過。”許世點了點頭,他並非嗜酒之人,但這百果佳釀最近幾個月中可是風頭正盛,也是有所耳聞,本來這梓真樓在天祿峰互市十餘家酒家中只能算中下一流,然而短短兩三個月內,卻因此酒而一鳴驚人,每日門庭若市、客流如潮,甚至天權峰中一位大人物喝過此酒也讚口不絕,另其愛徒題詩一句,如今便刻在門前的楠木柱上,先前踏進樓中還無意間瞧見,言辭之中大氣磅礴,灑脫不羈,簡直令人過目不忘,“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這般一忖,許世也對這百果佳釀有了些許興趣,不知什麼樣的酒能令人如此沉醉,此時這梓真樓中已是人滿爲患,彭璇來過兩遭,輕車熟路直往樓上去,樓中弟子匆忙阻攔,陪笑道:“這位師兄,實在對不住了,樓上雅間全已客滿,可否就在樓下大堂中就坐?”這番話半真半假,此時樓上的確已是座無虛席,但卻並非一處空位沒有,似這等場合,不管生意如何緊張,必然要留一兩個空閒的花廳,用來接待貴客,尋常並不啓用,因此鮮爲人知,但卻瞞不過許世,畢竟在這互市中呆了不少一段時日,此時聽這弟子一說,便道:“我們上五樓!”
那弟子面色更是難堪,這五樓之上不管什麼事都空着兩間花廳,只是先前張潛來時佔了一間,如今只剩唯一一處,更不敢隨意動用。
如今梓真樓生意極好,甚至連天權峰那位大人物也曾慕名而來,若再遇到這等事情,又讓人將這最後一間花廳佔了,那便是天大的禍事。
“五樓那間花廳,只接待各峰峰主……”那弟子尷尬說道,有幾分心虛。
因爲就在不久前,他便引了一個人進去,無論是是身份地位還是實力境界,都無法與此出兩人相比,可卻另當別論。
若無此人,也無梓真樓之今日,哪敢怠慢分毫,自然當座上賓。
“狗眼看人低!”不等他將話說完,這許世便已怒意滋生,本來他對這梓真樓便沒多少好感,如今被這般拒絕更是惱羞成怒,且不說他自己便是這互市之中有頭有臉之輩,他身旁這彭璇也非等閒之輩,雖不及一峰之主身份那般顯貴,但也不至於連入座的資格也沒有,斥道:“你不將我放在眼裡也罷,你可知道我身邊這位是誰?你且豎起狗耳聽好了,這位彭璇彭師兄乃是碧海峰峰主海蟾子的嫡親,身份尊貴,還比不上一位小峰峰主?還不騰出位置來!”
那弟子一聽,忍不住微微仰身,仔細打量一番,卻見那人默不作聲,氣度威嚴,的確不似唬人。
如此一來,還真不好怠慢,匆忙賠禮、招呼,引進了那間閒置的花廳之中,不過片刻各種山珍海味、靈禽異獸送上,這纔將之前緊張氣氛緩和下來。
一牆之隔,張潛靜坐桌前,興致索然,聽的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喧鬧聲,微微皺眉。
這幾件花廳之間都有禁制阻隔,但只略微起隔音之用,不可能將整個空間都鎖死,否則會適得其反,讓人一入其中彷彿入了他人牢籠之中。
他聽得喧鬧之中,隱隱有一絲聲音頗爲熟悉,然而這五樓爲梓真樓接待貴客之處,他也不方便用神識貿然窺探,並非膽小怕事,而是不想給梓真樓平添麻煩,而後聲音漸漸低落,他也懶得在心間糾纏,後又覺得杯中酒水索然無味,便從微塵洞天之中取出一葫蘆猴兒酒來,自斟自飲,打發時間,等那傳信弟子歸來。
便在相隔的花廳之中,本已緩和的氣氛隨着彭璇一問,又緊張起來,“怎麼不上百果佳釀,卻拿這種粗鄙之物招待我?”
“彭公子見諒,今日預定的份額已經售完,如今後廚也未剩下一滴,酒窖裡倒是有些存貨,可師傅今日有事,不在樓中,酒窖禁制只有他一人能夠開啓。”桌旁一名弟子俯首帖耳的解釋道,生怕惹得兩人不快,可許世心情本就不佳,哪能輕易買賬,只當如先前一般,是拿話擠兌自己,陰陽怪氣的說道:“我倒是聽聞你梓真樓有個規矩,這百果佳釀一天只售十斤,莫非是因這原因?如果是這樣,我卻是不能理解了,開門做生意,怎還有不滿足客人需求的?莫非還要分個貴賤不成。”
那弟子訕訕一笑,答道:“確實有這規矩,畢竟這百果佳釀我梓真樓中存貨也是不多,若幾天就售盡了,這生意也做不長遠,不過這規矩卻只是針對樓下四層而言,似兩位這般,能上五樓的,都是貴賓,怎敢怠慢,就算真要分個貴賤,您兩位也是貴人。”這名弟子卻是比先前引路那位會說話許多,話說的極爲中聽,而後面露一絲尷尬,恰到好處,道:“只是今日確實有些不巧,酒在酒窖裡真的取不出來,若有耐性,不妨稍等片刻,容我師傅回來。”
說完,又告罪幾句。
話已至此,再做糾纏也顯得不近人情,彭璇只道晦氣。
正在此時,他鼻尖微微抽搐,卻是聞到一絲氣味,其香如空谷幽蘭,沁透心脾,又帶着野果的清甜以及藥材的醇厚,正是之前飲過的百果佳釀,他彭璇乃是嗜好酒色之人,哪能分辨不出來,先是沉湎其中,而後恍然回神,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變得有些不快,卻是哈哈笑道:“先前真已爲我等是運氣不佳,現在才曉得原來是你這梓真樓規矩大的不近人情,先前還與我說,酒在地窖之中取不出來,怎麼轉眼功夫,隔壁廳中那位貴客就有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