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同樣的深秋,殘風捲着枝頭最後一點枯黃散落下來,夕陽餘暉映照着頭頂四方的天空,身遭滿是紅牆黃瓦遮掩,就算極目遠眺,也看不透那厚厚的宮牆。一樣的歇山式的屋脊之下,雕鏤畫棟的彩繪豔彩如新,漢白玉欄杆純白透玉,青石磚鋪就的甬道邊,那往昔的鎏金太平大水缸子裡倒影出晚霞的餘韻,一切還是如此的肅穆清冷。
杏貞倚着亭角紅柱,安坐在漢白玉的欄杆之上,看着儲秀宮這些往昔的物事,一時間感慨萬千。物是人非似乎就是最好的詮釋了,她現在已經是萬人之上,她報復了當初迫害她的這個腐朽朝廷,雖然她一度以爲自己還有更大的歷史責任,但她心中那位魂牽夢縈的未婚夫改變了一切。太平天國的強勢崛起已經勢不可擋,就算她有多出來的歷史經驗又如何?她已經不能再像歷史上那個慈禧一樣,將滿清這個腐朽的政權再支撐五十多年了。
作爲一個上位者,她已經做了自己該做的,但面對厲害的兩個對手,她還是顯得無能爲力,滿清天然的守舊和排斥漢人崛起是硬傷,她無法在短時間內做得更多更好,雖然她比歷史上的慈禧更早掌權,更早的掌控了一切,但對方比她更加徹底的在改變着一切。
當初她也仔細的看過蕭雲貴那篇關於太平天國敗亡的論文,此時此刻她也知道這個曾經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認真做一件事的時候還是非常可怕的。蕭雲貴認爲太平天國只要能夠一開始就避免幾個致命的政策,太平天國就能夠取代滿清。
到目前爲止,蕭雲貴做得很好。他徹底將太平天國改造成了政教分離的國家,洪韻兒用儒家基督教改造了拜上帝教的教義,推行工商政策、減租減息政策、土地贖買分地政策,加上戰亂減少人口,太平天國成功的在南方穩定了政局,緩解了土地矛盾,開始引導資產階級萌芽的發展。極大的改善了國內人口行業比例問題,隨着越來越多的農民改行做了城市裡的工人之後。人民的生活水平開始顯著改善。
最可怕的還是蕭雲貴利用已知歷史和洋人們周旋的靈活外交政策,讓太平天國沒有遭到歷史上被洋人們絞殺的待遇,相反太平天國利用外國資本和技術成功的在江南展開了規模浩大的大躍進式的工業改造。雖然蕭雲貴的工業改造還有很多問題,工業發展也較爲偏重軍工方面。但這一切對於毫無工業基礎的滿清來說就已經是滅頂之災了。
而她能做什麼呢?朝廷裡守舊勢力的束縛,漢人軍閥集團的興起與滿蒙貴族的矛盾,那些尸位素餐的舊式官僚主義和**的吏治,都讓她絞盡腦汁之後也只能緩慢的推行她的改良洋務運動,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杏貞自信只要再給她十年時間,她一定能做得更好,可惜她原來的未婚夫不打算給她和滿清這個時間了。
京城清軍最後的反擊從一開始她就不看好,失敗是她早就已經知道的結果了。一羣手持大刀長矛的舊式封建軍隊如何能與新式武器和戰術並重的近代軍隊抗衡?否則歷史上也不會有滿清在八里橋的慘敗了,更何況這還不是野戰,而是清軍去強攻對方守禦森嚴的營壘。可以說敗局早已經註定。
敗了也好,至少讓那些還抱着不切實際空想的滿蒙貴族能夠清醒一些,但杏貞也不願意按照僧格林沁、李鴻章等人建言的那樣,帶着小皇帝離開京城四處流浪、顛沛流離。杏貞知道假如她帶着兒子離開京城,那麼歷史上那位漢獻帝的結局就是最好的榜樣,將來他們母子的命運就被操縱在那些地方軍閥手中了。而假如留在京城,她相信就算最後城破或是投降。蕭雲貴都會保護他們母子。
這次戰敗之後,她知道僧格林沁等人一定會前來再次血諫,讓她同意朝廷撤離京城的建議,她也不打算迴避,所以早早的讓李蓮英去午門等候僧格林沁等人。
果然,黃昏時分,僧格林沁等人聯袂而來,似乎是爲了突出戰況的慘烈,幾個人都是滿身衣甲血污的便來到儲秀宮中,已然完全顧不得所謂的朝廷顏面和體統了。
僧格林沁帶着李鴻章、彭玉麟、袁甲三等人來到之後,衆人上前見禮,杏貞並沒有讓幾人起來的意思,只是淡淡的問道:“敗得很慘麼?”
僧格林沁擡起頭來虎目含淚道:“太后,讓城別走吧,京城難以久守,糧食運不進來,再過旬月便是大亂之局。”
李鴻章也泣血不住磕頭道:“太后,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臣等萬死莫辭其罪,但長毛營壘堅如磐石,無法撼動分毫,若是不棄京城,北方咱們最後一點兵力和財力都會因爲京城糧荒而耗盡,讓城別走,從宣大出關,遁走關外便還能……”
杏貞冷冷的打斷他們的話道:“便還能苟延殘喘是不是?!”李鴻章嚇了一跳,只得垂下頭去,杏貞站起身來也流下淚來說道:“關外?關外就安全了嗎?且不說榮祿那些叛賊已經出關,就是關外也有長毛的軍馬,還有羅剎人,關外又是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如何周旋?還有先帝和祖宗們的陵寢都在京城,你們這是讓我們孤兒寡母日後死了都不能進祖宗陵寢去嗎?!”
聽到杏貞哭着說來,僧格林沁等人都慌了手腳,紛紛磕頭請罪,僧格林沁很是鬱悶,原本想好的一大段說辭被太后這一哭就都攪得沒了下文。
杏貞繡帕掩面輕聲哭泣着說道:“先帝走得早,將這千鈞擔子交在我們孤兒寡母手上。原本想着你們這些擎天重臣能夠力挽狂瀾,沒想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就只會勸說棄城。棄別的城也就算了。如今你們要棄的是京城啊,京城一棄這天下還是祖宗傳下來的天下嗎?本宮甘冒風險重用你們漢臣,內外不知道扛了多少萬鈞流言,如今就連京城也棄了,你們讓本宮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先帝?”
女人的眼淚很多時候對男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更何況這是西太后的眼淚?彭玉麟傷勢未愈,吊着大半個手膀子還是硬着頭皮勸道:“太后。讓城別走便還有轉圜餘地,死守京城便是死路一條啊。”
杏貞聞言哭得更加大聲起來:“你們妄負君恩。你們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要你們何用?!”
見杏貞的話重了,袁甲三清咳一聲道:“太后切莫悲傷,小心鳳體。不讓城也行……”聽到袁甲三的話,李鴻章、僧格林沁等人都是一驚。低頭看了袁甲三一眼,但袁甲三卻似乎沒看到一般,接着說道:“咱們可以試着與太平軍談判,提出劃黃河而治的建議,再承認太平天國立國,與太平天國先息兵止戈。太平長毛與英法等國還在戰時,假如我們暫時委曲求全緩過這口氣來,不出半年,英法必定糾集大軍東來。到時候長毛首尾難顧,天下大勢或有轉機。”
袁甲三這個建議只是糊弄之語,明白人都知道太平軍如今與英法交惡。他們就是準備趁着英法調動兵馬困難之際,在剩下不多的半年到一年時間裡先剷平滿清統一全國,然後好整合全國之力與洋人一戰。這個時候無論如何太平軍也是不會與滿清搞什麼和談的,就算去談判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僧格林沁才聽完本打算馬上出聲反駁,卻沒想到一向精明的杏貞卻馬上開口贊成道:“袁愛卿的話正合本宮之意,只要我們能撐過這一年半載。洋人復來之日,長毛必定大亂。我們便有轉機。事到如今,山陝、關外等地還是要加緊運糧入京,京城兵馬都轉入守禦,保護好糧道,只要京城還在,我們就還可以號令天下……”
杏貞根本就不給僧格林沁、李鴻章等人開口的機會,接着說道:“袁愛卿,與長毛和談這件事就由你來主持,可從禮部挑選精幹人等爲副手,務必讓長毛暫息兵戈……”
杏貞林林總總的交待了一些細節,李鴻章幾次想開口說話,卻見袁甲三垂手跪聽之時,右手手掌卻朝着自己輕輕搖了搖,李鴻章忽然明白了什麼,見彭玉麟忽然還想說話,也悄悄的拉了拉彭玉麟的袍角,彭玉麟也是聰明人,當下也不再做聲。
杏貞說完之後,僧格林沁長嘆一聲後道:“太后,本王近日兵事操勞,想告假回家休養。”杏貞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答允了,僧格林沁微微搖頭後,失魂落魄的轉身告退而去。
接下來李鴻章、袁甲三、彭玉麟等三人也都紛紛告退而出,纔出了儲秀宮,彭玉麟迫不及待的拉住袁甲三道:“袁公,長毛如何肯與我和談?你如此寬慰、矇蔽太后,日後此事長毛不準,你這主意便是自取其辱之道啊。”
袁甲三笑了笑說道:“你們以爲太后心裡不清楚嗎?咱們這位主子心裡可是比誰都清楚,讓城別走,呵呵,走到外面去這皇家便是人人爭奪的獻帝,這天下已經是大變在即,咱們這位主子是打定主意了,就算再多變數,她也不能讓自己被別人控制,所以她寧可留在京城,最後就算城破,想必長毛爲了新立朝廷收買人心也不會太過爲難他們母子,什麼歸命侯,什麼安國公也還是會封一個的,至少不會成爲他人手上爭奪的棋子。”說到這裡袁甲三苦笑道:“事到如今,兩位也該爲自己打算一下了,這出使長毛的差事也算是和長毛接觸的一個好機會,兩位想不想也參與其中?”
李鴻章和彭玉麟互望一眼之後,也都是長嘆一聲,默默的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