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現在是奕忻、載垣、端華、僧格林沁、桂良、綿洵、耆英六個人齊聚在了一堂,可氣氛卻不同以往,相當的沉悶。前面傳來的那些一個接一個的軍情奏報,叫這裡的每一個人心理都感到壓抑不已,沒有人願意多說點兒什麼。
本來奕忻是還想等着醇郡王奕譞來的,可左等右等,卻始終就不見奕譞的蹤影,幾乎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這才收到奕譞的一個口信,他身體非常的不適,難以出席這次議事活動。聽到奕譞有恙,奕忻皺了皺眉頭,也根本沒往心裡多想些什麼,只是覺得這位身居忠義救國軍總統的七爺,年紀不大,這身子骨可是實在太差事了,經受不住丁點兒的打擊,唉,長久這樣下去,如何能擔得起重任呢?
“既然七王爺身體有恙,咱們就不等他了。剛纔諸位也都聽說了一點兒,又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了。”奕忻苦着臉看了看耆英,“耆大人,還是先接着你來的時候的話說吧,你說很有可能天津衛方面爆發了海戰,到底有沒有得到什麼詳細的情況?”
“這個……”耆英咂巴了咂巴嘴,又咧咧嘴角,“不知道怎麼的,伊戈納季耶夫這些人最近的活動非常詭秘,前幾天我曾說過,每次與他見面,除了聽他不住地抱怨您議政王之外,就總是談些不痛不癢的話題。當他們與李鴻章在一起的時候,更是謹慎非凡。今天早上我是有意上門,恰好遇到他們正與李鴻章密談着什麼,我以爲伊戈納季耶夫一定會邀請我參與,可得到的卻是叫我先回去。關於天津衛發生的事情,我也只是從兩個公使館人員的小聲交談中偶爾地聽了那麼一點兒。不過,從他們那無比驚慌的神態上我可以斷定,這次出的事一定是小不了。俄國人大概又是想像當初隱瞞威海衛敗績那樣,封鎖消息。”
“這樣啊……”奕忻臉上的苦意更濃了,嘴裡像是自言自語地咕噥着,“那天津衛的地方官員呢,爲什麼不向朝廷及時稟報當地所發生的一切呢?”
“稟報?”僧格林沁使勁地哼了一聲,“俄國佬在奉天折騰了足有幾個月,直到兵營都在奉天府裡修建成了,那個混蛋的奉天府尹不是才最後把消息報上來的嗎?不管什麼地方,只要一有他們摻和攪鬧,當地的官員們就會立即變成他們屁股後面的一條條的狗。誰不知道啊,各地官員不怕朝廷,怕就怕洋人。只要洋爹高興了,還愁不升官發財?李鴻章那些人還不就是擺明的好例證。”
聽到僧格林沁提到侍候好了俄國人就可以升官發財,奕忻的臉上不覺也燒了起來。是啊,就是自己這個議政王,不也是依靠着人家俄國人的攙扶才挺起身來的嗎,更何況底下那些就知道投機鑽營,全不爲社稷着想的官僚們了。
“唉……不說那些扯不清楚的話題了,”奕忻趕緊衝着僧格林沁一拱手,叉開話頭,“僧王,你和怡王都是見識過他們的實力的,僧王據說還私下探訪過他們的軍營,面對面接觸過他們最下層的士兵的訓練和生活。據你們看,所謂的天津海戰真的存在,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規模?眼下的陸地上大戰還在繼續,直隸的大片土地還在我們的手裡,他們這種時候襲擊天津方向,目的又是爲了什麼?難道他們就不怕攤子鋪的太大?”
“六爺,你沒有見過在他們控制區的百姓,所以你也很難會想象到他們所擁有的巨大潛力。”載垣雖然今天也是一直襬弄着手裡的大煙袋,卻沒有抽,“先不要說江浙等魚米之鄉還都在他們的手裡,即便是我們所見到的那些剛剛飽受了水患之苦的山東百姓,要是爲了他們,也會甘願勒緊肚皮,或者從嗓子眼兒裡摳出東西來支援他們的。再看看我們這裡……唉……”
“怡王說的沒錯啊。百姓如此,他們的士兵們則就更是令我們所難以想象的了。”僧格林沁瞅着直皺眉的奕忻,點了點頭,“任何一個最下層的士兵都可以隨口說出,他們當兵的目的,就是爲了要推翻和打到我們這些騎在他們窮人脖子上爲非作歹的老爺、貴族們,爭取到一個堂堂正正做人的權利。當兵流血既不是爲了錢財,又不是企圖博取什麼功名,這樣的軍隊會有多大的戰鬥力,大家恐怕心理沒有不清楚的了。”
“唉……這一點我相信,可咱們永遠也帶不出這樣的軍隊來。”端華長嘆一聲,“即便是當年咱們那樣威風八面的八旗鐵騎,也不只是爲了換得畢生的榮華富貴而戰。”
“很遺憾,我沒有機會去探訪他們的水師,但在私下我還是格外留意地向美法等國觀察團的官員們打探過。據說,他們的水師要是單單論起數量來,那是遠遠遜色於當初俄國人的那個龐大艦隊。可即便是這樣,在威海衛儘管俄國人集中了艦隊的大部分主力,還是敗在了他們的手裡。威海衛一戰,除去他們敢打敢拼之外,其中的原因之一,還是他們的手中握有殺手鐗,很多他們的東西都是那些自以爲是的洋人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和聽說過的。”
僧格林沁看看屋子裡的所有人,感慨到,“聽法國人講,當初他們策劃要打垮俄國人在威海衛的第三艦隊的時候,法國人曾經主動提出派艦隊直接出兵幫助他們,卻被他們拒絕了。後來法國人和美國人又都提出可以排出軍艦懸掛他們的旗幟參戰,他們仍然沒有同意。可見,即使是當時的法國人也不曾會設想到他們是如此的厲害。另外,據法國一位官員私下透露,連法國的軍隊都在購買和使用他們製作的武器和彈藥,雖然貴的出奇,卻是好用的很。用他的話說,就像咱們京城這樣的厚重城牆,只怕也難以承受得住他們強勁的炮火的打擊。”
“當然,也不排除美國人和法國人說話的時候含有水分,但他們的話中有一點是被完全驗證了的。前來援助我們的俄國人,絕大部分都不是真正的軍人,不過就是烏合之衆,這些混蛋來我們這裡的目的都很明確,那就是爲了發財。太平天國方面在天津衛海面上與俄國人開戰,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而且,現在的俄國人在海上更不是他們的對手。問題是,難道他們此次只是掃蕩乾淨了俄國人在那裡的第二艦隊就完事了不成嗎?”僧格林沁說着,又開始在炕桌上擺開了茶碗陣,“我猜想不會是這麼簡單。大家看看,由於俄國人的胡亂部署,再加上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黃河防線上,出去海上漂盪着的俄國人艦隊,其實天津衛的防禦是相當的脆弱。有前面的威海衛做樣子,我猜測俄國人很有可能根本守不住那裡。一旦他們在塘沽上了岸,由天津到京城那可就是一馬平川了。”
“這……”聽得額頭開始滲出白毛汗的奕忻先是不相信地看了看僧格林沁,隨後又沉吟了片刻,“真要是這樣的話,京城豈不危險在即了?”
“是啊,很危險。”僧格林沁點點頭。
奕忻緩緩地站起身,原地轉悠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望着僧格林沁,“僧王啊,綿洵的三千精銳馬隊已經回來了,再加上京城裡的力量,假使俄國人真的想幹什麼,咱們也足以應付了。所以……所以我考慮,咱們不管他們敢不敢在塘沽上岸,先來個有備無患。我想請你統帥人馬進駐通州至廊坊一線預先設防。”
“恭王的意思是叫我抵擋住可能殺過來的他們?”僧格林沁臉色怪異地看着奕忻問到。
“是啊,眼下除了僧王你,只怕是再無人能承擔起這種大任的了。”奕忻真誠而渴望地等着僧格林沁給予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唉……”叫奕忻沒想到的是,這位曾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蒙古郡王卻接着他的話,發出一聲嘆息,腦袋居然也使勁地搖晃了起來,“恭王啊,不是我膽子小,也不是我不想幫你的忙,只是我根本沒有可能能擋住他們。朝廷費盡心血養起來的那些救國軍都不行,更何況是我了。說實在的,爲了這個大清的基業萬年永存,我們蒙古人東征西討,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就這麼點兒精血,能留就給我們留上些吧。”
看着奕忻一臉失望,又充滿驚愕的表情,僧格林沁微微低垂下了頭,“說實在的,如果不是怕你恭王喪於俄國人之手,我原本此次回來之後,就準備返回我的科爾沁大草原的。其實,只有那裡纔是我僧格林沁真正的家。”
奕忻黯然了。許久,他看了看屋子裡的幾個人,“唉……本來我隨口說的皇上要移駕熱河、奉天是用來搪塞俄國人的,雖然這幾天我也認真盤算過這個問題是否可行,可一直就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這麼辦?現在看來,恐怕目前也就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了。”
“我贊同恭王的這個主意,”聽到奕忻這麼說,僧格林沁擡起頭來,一拍大腿,“先移駕熱河,最後實在不濟了還可以退進我的科爾沁,還是那句話,有我僧格林沁,就有你恭王爺。總之,奉天是萬萬去不得的。”
“昏話,熱河同樣也去不得。”載垣手裡的大煙袋在桌子上乓乓地敲打着,撇了僧格林沁一眼,然後轉向奕忻,“六爺,你想過沒有,一旦咱們離開了京城,以現在的情形,大清的政令以後還能通達到哪裡?更何況,護駕離京勢必要帶走大量的精銳人馬,京城豈不是拱手相讓給了別人?而京城一失,奉天又回不得,那大清豈不是就完了?”
“要是……要是咱們乾脆就再退回到關外呢?”耆英聲音怯怯地發問着。
“要是她還在垂簾,回到關外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問題是,現在輔政的是本王爺,本王可以卑躬屈膝,可以不要臉,但皇上絕對不能去做他人的兒皇帝。”奕忻這個回答倒是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既然關外不能去,熱河也不能去,怡王,那咱們就只能坐在這裡等着困守孤城?”端華瞅瞅載垣,有些困惑。
“對,只能坐守。”載垣擡起手來四下裡一指,“用洋人的話說,京城裡到處都是寶,只要咱們逃脫了俄國人的魔掌,再提前集中起外面的各路大軍,周密地部署好城防。那麼,他們即使來了,咱們只要堅守不出,他們也一年半載地難以攻破這座堅城。”
“我看未必。”在這種場合原本不想說話的綿洵插話了,畢竟是在戰場上與天朝紅軍真正交過手的人,他纔不會相信還有什麼樣的城池能夠阻擋住太平紅軍的腳步。“你們沒有去和他們對壘過,也不知道他們的戰法有多麼的詭秘,從來不按慣常的規矩出牌。”
“你說的那是真打,可我說的不一樣。”載垣衝着綿洵揚了揚手裡的大煙袋杆子,然後看着奕忻說到,“那位姓林的大庭廣衆之下曾經說過,他要得到一個完完整整的北京城。這話要是放在別人聽了,肯定會不以爲然,但是,你要是仔細看看他們在各地的所作所爲,你就會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所以,真正意義上的京城攻防大戰根本打不起來。”
奕忻覺得載垣的話簡直就是在開玩笑,“好,就按你怡王說的,咱們守上了一年半載,可以後呢?京城裡啥也不產,幾十萬軍民難道最後等着被一個各地餓死?前年杭州發生的那場困城大戰,想必怡王你不會忘記吧?”
“談判。”載垣不在乎奕忻露出的那種嘲諷的神色,看了看其他的人,“一邊堅守,一邊繼續開始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