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走了。”
在臨撤離狄道州的臨洮之前,祁寶相依依不捨地告別鰥居多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自己拉扯成人的老父的時候,卻看到了當初從鄉下同樣死活不肯不肯拋棄家園進入臨洮,如今更不肯隨着他出走寧夏的老父眼裡流露出的的那種無奈和哀傷。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唉……”老父儘管由原本還算湊合着過的鄉下,短短的時間裡就由於自己的“造反發跡”而一步登天,最終違拗不過總算也遷進了以前也許還是羨慕異常的臨洮城裡,可老父似乎並沒有真正的高興過哪怕就是一刻。老父擔心的是什麼呢?祁寶相當然不會不明白。
“早晚都是這麼一天的。”老夫手裡的菸袋鍋子開始閃動着星點的火光,祁寶相看到一縷煙霧順着老父過早鬆弛的嘴角,慢慢流淌出來。
祁寶相默然了。是啊,老父親大字不識一個,對生活從來沒有任何過高的奢望,只是把自己近大半輩子的美好時光都用在了圍着家裡的幾畝薄田,辛勤的勞作上,“不做虧心事纔不怕鬼叫門”更是他畢生的信念,他當然不會是先知,可他卻有着先知的感覺。
在包括景壽、穆蔭在內的任武、白彥虎等匪類掀起的陝西回回大暴亂的消息傳到河州、臨洮,引起兩地大批迴回蠢蠢欲動的時候,老父望着磨刀霍霍的自己當初說的那番話,令祁寶相永遠難忘。
“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擡頭見,”祁寶相還記得,老父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裡似乎竟流露出來一種哀求的目光,“更不要說漢家兄弟們給了我們多少的幫助了,人要知道報恩!沒事的時候只要靜靜地坐下來想想,他們比我們更艱辛、更能忍受,也太善良了。如果誰要向他們動邪念,早晚你就會知道,更別人過意不去,其實就是和自己爲難。人哪,不是畜生,要有良心……”
僅僅才幾個月的時間,祁寶相果然領略到了老父那番話所擁有的深刻內涵。河州起兵,儘管河州回暴軍還擺脫不了與太平天國軍隊爲敵的回亂總體目標,但是,他們沒有像陝西白彥虎、任武之流一樣,雖然也有少數例外,可更多的人卻沒有對與自己曾經兄弟般相處的漢民鄉里痛下過毒手。
是不敢嗎?顯然不是,只是他們還有着或多或少的一點良心。因爲,殺人,尤其殘暴別人,這或許還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無論做什麼事情,總要對得起良心,老人愛說這話。其實,是個人就應當這樣。”幾十年以後,當某些“知名學者”非要把當年陝甘平叛鬧個究竟,試圖把裡面他們認爲必定存在的不知有多少的黑幕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祁寶相剛巧是坐在故去許多年的老父的墓前,接受了一些別有用心者的採訪。
“的確,在我的這多半生中,我曾經說過一些不太合適的話語,也就是牢騷話,否則,估計你們也不會上門來找到我。不過,我下面的說法可能會使你們太過於失望,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祁寶相撫mo着老父的墓碑,叫老伴和兒媳在老父的面前擺好四樣精緻的點心,再指點着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給爺爺斟上一杯陝西的名產,在上海萬國博覽會榮獲銀獎的西鳳老酒,然後看看身後的幾位“學者”,“這不是因爲我是一個退役的紅軍戰士,也並不因爲正像諸位都在心裡十分清楚的那樣,現在的天朝紅軍天下無敵我才這樣說,歷史就是歷史。河州,是馬佔鰲大帥當年起事的總部所在地,紅軍也是先來到的河州,我們以爲河州堅如磐石,拒絕了紅軍要求我們必須撤離河州的建議,可僅僅一眨眼之間,河州南城就被紅軍控制。”
祁寶相笑着掃了眼幾位已經開始明顯面露不悅的“學者”,顧自地端起酒杯,與長眠的老父親共飲,“看樣子就知道,你們都不知道真正的軍隊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告訴你們,當年的回暴軍,除去自以爲是的驕狂之外,無論什麼方面都無法與紅軍相比較。你們知道我們當初用的都是什麼傢伙?呵呵,說起來太丟人,我們的武器很原始,主要是菜刀、鐮刀、鍘刀等傢俱和農具,再就是用竹竿削製出來的竹竿槍。象擡槍、火炮之類的火器,簡直就是奢望,更不要說紅軍手裡的武器了。沒想到的是,南城一破,紅軍卻停止了應當的更猛烈的攻擊,只是限令我們退出河州。我們得以全身而退,也包括後來的臨洮之戰,都是一樣,爲什麼?就是因爲我們儘管暴亂,儘管給紅軍消滅陝甘清妖,光復西北製造了一個又一個的麻煩,手上也許還有紅軍戰士的鮮血,但紅軍依然念及我們畢竟沒有像陝西暴回那樣喪心病狂,還是給了我們一個出路。攻城容易嗎?那是要死人的。放在你們身上的話,誰肯?”
“清妖口口聲聲支持我們,可當我們撤進臨洮,無論安定還是蘭州府的清妖,卻並不像對待陝西回回那樣的愛理會我們,道理其實我不說,你們也應當明白。”祁寶相放下手裡的空酒杯,親手搖起了一架留聲機,留聲機裡傳出來的,就是天朝上下無人不曉的林海豐的聲音。
“……中華民族是一個最偉大的民族,千百年來,爲了民族的統一和安寧,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英勇的奮鬥過,他們有名,或者無名,都是我們民族的英雄。在此,謹向一切致力於民族統一,領土完整的逝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哀思!不能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這是在慶祝太平天國取得光復全國勝利四十週年的一八九八年的八月一日,在天京忠烈園,林海豐的講話。
“安王說了,老人家也算是個英雄。”祁寶相凝視着老父親的墓碑,“馬佔鰲大帥,還有當年甘肅*軍中的不少的大帥們都是,是他們順應了歷史,及時的幡然悔悟,最終使我們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裡直到今天還有的*這個字號,也保存了甘肅*的生活區域,否則……你們都看到了,陝西現在已經沒有*了吧,這就是報應。不要瞎猜瞎想了,告訴你們,平叛中殺人最多的,就是我們甘肅回軍,馬佔鰲大帥,董福祥將軍,當然,也有我。”
“爺爺,爺爺,我還要聽您講那個能舞動五十斤大環刀的爺爺的故事。”一身鮮豔、英姿的天朝紅軍學員軍裝,年齡不過才十歲的小孫子,過來摟住爺爺的脖子,輕輕揪着爺爺灰白的鬍鬚,撒着嬌。
“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不是什麼所謂的純種*,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們,你們這不是在做什麼高尚的事情,更不是爲了*的復興。”祁寶相摟起小孫子,親了一口,冷漠地看了看幾個“學者”,“報紙上又在鬧騰着應該給參加大學應試的少數民族孩子們加分,以顯示民族的平等,這是平等嗎?漢族怎麼了?人多就該死?這不是平等,而是根本上自己看不起自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才知道,靠別人施捨能行?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我早不是*了,我是個軍人啊,爲了人民的利益,多少人性命都可以不要,難道我還不能捨棄什麼?我不能像被照顧特殊動物一樣,叫多數人讓着我自己,他們能吃的我就能吃,草根、樹皮、老鼠、蛇,何況豬肉。”
“站着說話不腰疼,您得到了恩惠,榮譽,沒有憂愁,當然什麼都可以拋棄,也包括你的信仰。”“學者們”終於失去了僞裝的那些文雅。
“信仰?虧你們還說得出這兩個字來。”祁寶相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的信仰是天下大同、共產主義,永遠都不會丟!”
一位“學者”鄙棄地撇了撇嘴,目光掃向祁寶相的小孫子。
“我知道,你們是在說他。告訴你們,我還沒資格爲我的孫子安排這條路。”祁寶相在小孫子的額頭上彈了下,很輕,“我孫子很爭氣,獲得了陳玉成元帥推薦,你們誰要不服,也可以去戰場上滾爬幾十年。”
祁寶相不再搭理那些“學者”,“乖孫子,今天咱們還要講講你的孟爺爺,那是與爺爺第一個並肩作戰的紅軍英雄。呵呵,還是說說他的歷史吧,那是在咱們天朝紅軍將帥錄上有一號的人物,孟文悅,廣西矮子,是金田團營的老天軍,又是咱們天朝工農紅軍第一支紅軍部隊,教導旅的首批紅軍戰士,紅軍大學陸軍學院的騎兵科第三期畢業。歷任連長、營長、團長……那傢伙,身材短小精悍,矯捷善戰,每每衝陣之時慣用一柄五十斤重的大刀。嘿嘿,都說關雲長如何如何厲害,什麼青龍偃月刀之類,咱是沒見過,說書而已。可你孟爺爺的大環刀那是真真實實的,馬上舞之,如猛獸搏人,當者皆死,在早期軍中沒有人不知道“孟五十”的美譽的。當然,那些敵人恨死了他,給他起了個惡毒的綽號,“野獸”……”
(註釋:太平天國政府在光復全國,建設富強國家的日子裡,爲了保持軍隊的純潔性、正規化,採用了許多管理手段。其中,選拔兒童進入軍事學校,由小學、中學到大學的一條龍學習是手段之一。並且規定,作爲天朝紅軍上將以上軍階的退休軍隊元老,每十年可以免試推薦一位優秀兒童進入軍事院校參加這種學習。當然,這種名額不佔用每年固定的招生人數。不要以爲這是一種優惠,元老所指定的兒童一旦不能完成其學業,推薦人將按照相關懲罰條令擔當自身的應付責任。也不要以爲這只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辭,第一位遭到懲罰的,就是天朝紅軍退休上將李秀成,原因是他推薦的學生在就學三年後,被學校定爲不適合作爲職業軍人繼續培養下去,浪費了國家的資源,李秀成爲此丟失了自己退休上將的榮譽,成爲退休中將。而且,凡是能夠有幸參加這種培養的兒童,無一是元老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