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庫斯基被門口高老貴的奇怪神色給搞懵了,他看看高胡氏,搖了搖頭,“這個老混蛋在說什麼?”
高胡氏小嘴兒一撇,鼻子裡先發出一個哼聲,滿臉不屑地朝着高老貴努了努嘴兒,“他老人家要和您比試比試,看看你們兩個誰是真的男人呢。”
“哦,哈……哎喲……”巴庫斯基剛笑了一聲,嘴就疼的忍不住呻吟一聲,他趕緊用手捂住腫起老高的嘴脣。
“哦,上帝啊,親愛的,您沒事兒吧?”高胡氏放下一直捂住頭頂的手,心疼地摸摸巴庫斯基的那張毛臉。
“沒……沒事,看我怎麼教育這個老混蛋!”巴庫斯基馬刀在眼前晃了晃,望着已經走出房門的高老貴的背影兒,恨恨地咕噥着。
“哦,親愛的,您可要小心啊!”
“放心,我的瑪雅寶貝兒。”巴庫斯基本來還想吻上他的瑪雅一口,只可惜嘴脣子不允許。
高老貴依舊是佝僂着腰,顫顫巍巍地跨下正堂的臺階。隨後轉過身來,還是微笑着看看跟出來的巴庫斯基,一指四周亂哄哄正鬧個不停的沙俄兵們,“小子,還用他們幫忙不?”
高老貴的這個意思,巴庫斯基不用屁股後面尾巴似跟着的高胡氏翻譯也弄明白了。他站在臺階上,瞅瞅自己的那羣醉漢們,嘴不屑地一撇,不過沒敢撇的太使勁兒,因爲疼。只是他沒忘了同時還把胸脯子硬朝前用力地挺了挺,右手裡的馬刀輕輕拍打拍打剛從厚厚的嘴脣上取下來的左手,跟着腦瓜子一晃。
“你們這羣流浪漢、該死的囚犯,都他媽的安靜會兒。我要用刀來教訓教訓這個不識擡舉的中國老混蛋,你們給我好好看着,什麼纔是沙皇陛下的雄鷹。”巴庫斯基強忍嘴疼,嗚哩嗚嚕地叫完,又居高臨下地衝着那個在他看來幾乎就是縮成了一團的高老貴輕蔑地一笑。對付你個老東西還用得上幫手?嘿嘿,那也太高看了你們這些病鬼一般的東西了。
高老貴不識字,可他會看臉色,巴庫斯基的心裡現在想的什麼,他不用猜也知道。不過,他還是接着又笑了笑,手裡的柺棍兒在地上比劃了一下,他劃的其實是個圈兒,只是不圓,“是不是該寫個生死文書呢,免得後悔啊?不過,這得你寫呢,俺幹這個還是不行。”
當高胡氏把這話轉達給巴庫斯基的時候,這個在她心裡高貴無比的巴庫斯基少校先生的回答,居然叫她都爲之一愣。
“寫?我不會寫,沙皇的英雄只認識戰刀,不用識字。”巴庫斯基聳聳肩膀,又想撇卻沒敢撇嘴,“寫字那是牧師們乾的活兒。”
暈!高胡氏眼睛翻愣了好幾下。她只知道洋人有迷人的狐臭,哪裡知道這些沙俄兵一百個裡面九十九個半還都是睜眼的瞎子,她所學到的那些所謂高貴的語言,就像她背地裡與她的心上人嘴貼嘴一樣,不過就是單單憑了一張嘴才能流行的東西而已。
高老貴開心地笑了,真沒有想到,在這裡他還能找到了一個知音呢,“哈哈,老瞎子碰上了小瞎子,咱倆倒是正好一個對兒蝦(瞎)啊。好,那俺這老瞎子也就不爲難你了,來,來,來,伸手過來。”可能是有些激動,他咳了兩聲,雙手拄着柺棍兒,頭前探着,彷彿就是在靜等着巴庫斯基動手來砍了。
“人家笑話你是睜眼瞎呢。”高胡氏撅着嘴兒,心裡怎麼想都有點兒彆扭。這個死東西,也真是夠實在的,不認字就不認唄,幹嘛要說出來。你自己覺得無所謂,也不想想那人家得多丟份呢。
“我怎麼會是瞎子?不過就是嘴壞了嘛。”巴庫斯基卡巴卡巴眼睛,很有些不理解地瞅瞅他的瑪雅,簡直感覺冤枉的厲害。
“呸!”高胡氏狠狠地吐了一口,“人家是在罵你是死狗,流氓的兒子(混蛋),烏龜下的崽子(王八蛋),明白沒?”
“什麼,骯髒的大辮子們居然也敢罵沙皇的英雄?”巴庫斯基來氣了,而且是氣得火上了房。他一個飛身跳下整整六級臺階,馬刀攜着淒厲的風聲兜頭劈向面前這個“該死老傢伙”。
“哦,太瀟灑了!”隨着高胡氏的一聲讚歎,院子裡所有的沙俄兵們都是喝彩聲、口哨聲不斷。少校大人這一刀絕對夠精彩,更是兇猛異常,那個“老病夫”哪裡禁得起這一刀。
出乎所有意料,巴庫斯基的刀就是砍空了,而且由於用力過猛,他腳下甚至是一個踉蹌,馬刀劃過地面青磚,拉起一串的火花。
“媽的!”巴庫斯基望着前面還是猶如縮捲成一團的高老貴,使勁兒搖晃了搖晃腦袋,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來。這個老東西,他怎麼躲過的這一刀呢?他是真沒看清楚。
讚歎聲、喝彩聲和口哨聲都沒了,剩下的就是巴庫斯基直頂腦門的怒火。他長嚎一聲,馬刀再次裹挾起悽風,蕩起凜凜的寒光,如同紛飛的雪花,撲向高老貴。
高老貴佝僂着腰,一步一步在後退,幾乎每一次巴庫斯基的馬刀都好像能砍到他,卻又總是擦着他的低探的腦瓜頂劃過。而且他每退一步,還都會再咳上一聲,似乎每挪動一步都已經很困難。
口哨聲、哄叫聲再次暴起。這次連巴庫斯基自己都明白,這些口哨聲不是給自己助威的,而是對自己的嘲笑。他急了,瘋了,狼一樣的嚎叫,狗一樣的瘋咬,恨不能一口就活吞了高老貴。
高老貴還在退。他心裡知道,只要再退上五步,背後就是院子裡的那塊大影壁牆了。這個宅院是他親手和鄉鄰們一起一磚一瓦地建造起來的,院子裡的任何一個地方,他即使閉着眼睛也知道都在哪裡。他就是要先逗惱了這個洋崽子,再把這個洋崽子儘量遠地引離他的那些同類,只有那樣,他纔有機會整殘他。
巴庫斯基可是看見了高老貴身後的那堵影壁牆。眼見高老貴已經退到臨近影壁之下,他終於感到輕鬆了。呵呵,跑,跑啊,你倒是再跑?他甚至都看見了高老貴的眼睛裡似乎都已經流露出來了乞求和哀憐的眼神兒。“去死吧!”他高高地掄起馬刀,最後一次拼盡全身的氣力,自右而左地狠狠一刀,衝着高老貴的脖子斜劈下去。
就在這最後電石火花的一霎那,高老貴沉穩地大退了一步右腿,他低矮着的身子隨之向右一側,恰恰這一側之下,那根花白的辮子驟然纏到了脖頸上,那足足彎了有一個月的腰,突然也直起來了。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也絕不是巴庫斯基幻想中的什麼乞求和哀憐,而是一種夾帶着微笑的輕蔑。
巴庫斯基的刀與高老貴再次擦身而過,不過,這次他是再也沒有收刀的機會了。高老貴讓過他這一刀,緊跟着左腿向前略略一上,右手中的柺棍兒一翻,狠狠地抽在巴庫斯基握着馬刀的手腕上。
“啊!”巴庫斯基慘嚎一聲,馬刀倉啷落地。根本不容他再有第二個反應,高老貴左腳就地一旋,緊跟着飛起右腳。這一腳踢的是既兇狠絕倫,又拿捏得恰到好處,整個一個右腳面死死地貼上了巴庫斯基的兩腿間。只聽巴庫斯基在一聲更慘烈的哀嚎中,連退了兩步,接着雙膝一彎,那隻剛剛被抽的很可能已經斷掉了的右手,連同半空中抖動着的左手一起,閃電般地一起捂在了只有他自己和高老貴才能知道的那個地方。
“小子,沒完呢。”高老貴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不,是二十年前,那個時候,他一個人就可以拉動一副犁,他可以扛起半抱粗新伐下的一整棵樹。他右腳剛剛着地,隨即就是向前一趟,寶劍一樣扣在手裡的柺棍子順手前翻,再橫着一擺,一招“玉帶圍腰”不是抽向洋崽子的腰,而是實實在在抽上了洋崽子的右腿彎,“給老子跪下!”
說真的,只剩下嗷嗷慘叫的巴庫斯基的確是沒有聽到高老貴這聲嚴令,他被那痛徹心肺的難言之隱已經摺騰的就要死去了。只是高老貴太狠,太霸道,一點都不給他任何自由的機會,他下意識地隨着再次的劇烈疼痛,把向前彎的似個大龍蝦的腰又直起來,順從地跪了下去。他跪的太不規範,身子在不停地扭,手緊緊夾在兩腿間,剛直起來的腰又塌了下去,腦袋也幾乎要扎進地裡。
“上帝啊!”這是女人的尖叫。
“上帝啊!”這是受難者那一羣同類的驚訝。
“好!”這是十幾個早已忙得疲憊不堪,剛纔替老主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的高家僕役的歡呼。
“洋崽子,你也能算個爺們兒?來俺們文登之前你就沒好好打聽打聽,這裡的真正爺們兒有幾個是不會把式的?”高老貴雙手撐住柺棍,冷冷地瞟了眼還在他腳前掙扎,從嘶聲慘叫已經變成上氣不接下氣的哭嚎中的巴庫斯基。洋崽子,還臭美不?嘿嘿,從今天開始,你永遠也不會再是什麼爺們兒了,老子叫你成太監你就得成太監,老虎不發威,你個洋崽子還真以爲老子就是個病貓啊。
想到這兒,高老貴得意地笑了。可他也只是笑了兩聲,突然一連氣兒的劇烈咳嗽抑制不住地襲了上來。他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兒又開始發鹹、發腥,心口也堵得厲害。他看着前面已經醒悟過來,絕對不會信奉袖手旁觀承諾的那一羣洋崽子們,唉,真是老了啊,要是換到哪怕十年前呢,老子一個人就能要你們十條命。
“殺,殺了這個骯髒的中國豬!”四十多個沙俄兵,猶如四十多頭野獸,在夾雜着杯盤破碎、刀、鞘相錯及聲嘶力竭的狂呼聲中,蜂擁撲向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只是身子變得不斷搖晃的高老貴。